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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回过神,她已经自动走进了那片陌生的领地。

        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的室内只有一处光源。

        屋中央是看着很软的布艺沙发,男人安静地靠在里面,桌上的投影仪开着,对面的白墙上有画面。

        他在看一部粤语电影,声音调得很低,落在她耳中,像是琐碎的耳语。

        画面中,墙上的挂钟缓缓指向三点的位置。对手戏里,张国荣凑近了张曼玉。

        时聆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而柏宁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响起。

        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早已将这段粤语台词烂熟于胸,时聆却一句都没听懂。

        柏宁按下遥控器上的一个键,将电影暂停播放,一时间,四下的空气里只有雨声充斥着。

        时聆挠了挠下巴:“你刚刚说的那段话是什么?”

        柏宁微微支起上半身,他的动作有些迟钝,是带着些困意的,又用普通话给她复述了一遍。

        “十六号。四月十六号。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

        时聆险些跌落在他此刻的眼神里。

        很难形容,鼻端嗅到一点雨水的潮气,春水涨满,漫过沿河的两岸,暧昧又迷离。

        在念着电影中台词的时候,柏宁跟平时的他不同。像是完全沉浸在角色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时聆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喉咙有点发干,半晌才想起出声,“哈?”

        “阿飞正传,没看过?”

        时聆摇摇头,在侧面的小沙发上坐下来:“没看过,我很少看香港电影。”

        “是吗?”

        “……”

        时聆这才自觉失言。在晚间场电影院撞见柏宁那次,她随便买了张票,那场电影分明就是一部香港电影……

        时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主动把话题扯开:“柏宁哥,你之前学过粤语?”

        “其实不太会。以前在澳门赌场里陪香港的老板玩,多少要学一些。”

        “哦,是这样。”时聆望向投影仪定格的画面,“那个,你还继续看吗。”

        “不看了。”沙发上的男人彻底坐直身体,干脆抬手关掉投影仪。

        柏宁黑发凌乱,动作也透着十足的懒倦,撑着额头往上坐了坐,才想起询问客人的来意:“怎么突然过来?”

        时聆拿出了她路上已经组织好的说辞:“路上忽然下雨,刚好走到附近,我记得你在这里住,就想看看你在不在。”

        她一边吐槽着不靠谱的出租车和司机,一边悄悄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柏宁的家相当简单,几乎没太多装修的痕迹。阳台上有个躺椅,房间中央是沙发,靠里的窗边是他的床,其余的家具除了衣柜似乎再无其他。

        但却相当整洁,地板一尘不染,白墙上连一抹灰痕都没有。

        他一个人住正好,再多一个人都会显得局促。

        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时聆视线一顿。

        她发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东西。她那天捡到的那块小木牌,虽然上面串着的是条黑线。此刻被他随意地丢在那里。

        原来真的是他的。

        可偏偏,她还不能让柏宁知道,护身符是她挂到马亮吉家的门把手上的。

        视野里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拎着护身符的线将它拿起:“看什么呢。”

        “这个,”时聆明知故问道,“是项链吗?”

        “护身符,别人送的。”

        女孩子的第六感总是异于常人,尤其是,对面坐的人,一举一动都能让人浮想联翩。

        比如现在,她就敏感地捕捉到他说的那个“别人”。

        “是……什么人?”

        柏宁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她头顶,颇为打量了她一番,悠悠地吐出两个字:“亲人。”

        黑色细绳套在他手指上,柏宁绕着绳转了几圈,又将护身符重新丟了回去。

        “啪嗒”一声,也敲在了她的心上。

        “之前听你说,你有个妹妹……”

        “不是她。”柏宁摇头:“我跟她断绝关系很多年了。”

        雨声势如破竹地,不断敲击在门外遮雨棚的铁皮上,发出密集的巨响。

        时聆柔软的瞳孔睁大了,还没从他刚才的话里反应过来。

        “以前戴着,是真的期待过遇到事情它能帮我逢凶化吉,再就是老人留给我的念想,总想带在身边。”

        “不过,它丢了一次之后,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早该放下了。”

        “听不懂?”

        “……”

        望见她发懵的神情,似乎心再刚硬的人也会不自主变得柔软起来。柏宁淡色的眼瞳微微合拢:“听不懂也没关系。”

        柏宁起身去后面拿了瓶矿泉水给她,去而复返时,见她还是那副迷惑的样子,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拎着瓶盖,用微凉的瓶身贴了时聆的脸颊一下。

        时聆瞬间坐直了身体,接过那瓶水道了句谢。

        这场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柏宁望着外面混沌的天色,叹了口气。

        “她跟你不一样。”柏宁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双目微微上抬,看着天花板回忆起过去。

        “我是被她外公外婆收养的。高三放寒假之前,爷爷摔断了腿,家里只有我一个劳动力。”

        时聆忽地联想到了什么:“那你退学也是因为……”

        “嗯。”柏宁下颌微顿,没有再让她说下去。

        当年为了给余爷爷治腿,家里花光了存款,还借了不少外债。那年柏宁和余莹莹都读高三,还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

        学校里,所有老师都说,如果整个林榆县只有三个人能考上重点大学,那柏宁必然是其中之一。

        可照这样下去,家里的钱连一个人的学费都凑不够。

        林榆是个相当落后而闭塞的北方小镇,人们的观念腐朽传统,女孩子如果留在家乡,二十出头就要嫁人。

        他不上大学还有能力养活自己,而妹妹如果放弃这次机会,一辈子都走不出林榆,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一直到死。

        类似的例子他见得实在是太多。柏宁并不喜欢余莹莹这个妹妹,却更做不到把她推入火坑。

        父母双亡时,是两位老人收养了无家可归的自己。而现在,也到了他应该报答他们的时候。

        那就当是对恩人的最后一次报答吧。十七岁的柏宁这么想着,主动对老师提出了退学。

        遗憾吗,是遗憾的。不过那时他没有什么发愤图强、出人头地的念头,而且他认识的朋友们,也大都没什么知识和远见。

        所以哪怕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他,大学里努力学习,可以拿到奖助学金,照样可以凭自己交上学费。可柏宁还是拒绝了。

        毕竟未来如何,全都是未知数。他当时每天面对的,只有时不时找上门来的债主。

        -

        柏宁讲起故事时娓娓道来,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不甘早已被生活磨平。

        时聆听到他云淡风轻地讲出这一切,惊讶之余,更多的是窒息,仿佛他小小年纪所挑起的生活重担,有一瞬间也铺天盖地地压到了自己身上。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一下柏宁:“你也不要觉得太有什么了,如果是这样……跟她断绝关系也算正常。”

        “你觉得是因为这个?”

        时聆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难道不是吗?”

        余莹莹最后考上了省内一所二本大学。

        退学之后,柏宁打工赚的钱,一部分拿来支撑家用,另一部分拿来供她上学。

        直到三年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

        余莹莹最后一次林榆是在老人的葬礼上,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

        柏宁看得直皱眉,问余莹莹他是谁。

        余莹莹一开始只说是朋友,被他逼问得急了,在争吵中气急败坏地说漏了嘴。

        “是!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我早就不去上学了,上学有什么用啊。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图他有钱才跟了他的,不然就你赚的那几个钱,我交完学费连条好一点的裙子都买不起。”

        “而且他跟我承诺了,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跟他老婆离婚!”

        “小三怎么了,小三也……”

        柏宁气得失去了理智,第一次打了余莹莹一巴掌。

        余莹莹哭着跑了。

        第二天他冷静下来,还想去找余莹莹谈一谈,可她跟那个男人全都都不知所踪。

        他想起高三那年他退学时的理由,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柏宁一个人替老人做完后事,收拾起了行李。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过林榆。

        那块护身符,是余爷爷最初收养他时送他的。老人耳聪目明时,会做些雕刻的散件拿去卖,有一身不错的的手艺。

        慈眉善目的老人摸着他的脑袋,说莹莹太任性了,你是哥哥,以后多照顾她一点。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那时候他获得的偏爱实在是太少,少到每一份恩情,他都会尽最大努力去报答。就像这块小小的木牌,他和余莹莹一人一块,余莹莹早就丢了,他却一直戴在身上。

        “怎么,听傻了?”柏宁轻哂,抬手在少女眼前一晃。

        时聆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我随口一说,你随便听听就好。”淡定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柏宁走到窗边,窗户一开,潮湿清新的水汽扑了进来。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男人站在窗前,挡住大半光线。

        其实,他今天原本没想跟时聆说这么多。

        事实上,他好像也没有再跟第二个人讲过他的过去了。

        “你说,你今天听走了我这么多秘密,我不灭个口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他压低了嗓音警告,乍一听十分煞有介事。时聆吃惊地张了张嘴,刚才还显得伤感的情绪立刻无所遁形:“不是你自己要讲的吗?我又没问你。”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又保证了一次。

        “逗你的,还真信了。”

        手机响了,进来一条消息。是培训班的老师问她,今天为什么没有过去。

        时聆迅速回完消息,往门边一瞟,柏宁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要走了?”

        柏宁送她到门边,时聆拿起伞,踟蹰着开口:“你是说,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见过你妹妹了?”

        “怎么?”

        “那个,”时聆仰起脸来看他,杏子眼盛了一湾浅浅的光,声线紧张得有些发抖,“要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话……就把我当成你妹妹吧。”

        尽管柏宁没有明言,可她完全能理解,余莹莹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他自己放弃了机会,希望她能飞往更广阔的天地,不要被既定的命运束缚。

        可她最后还是以最令人不齿的方式,还是走上了那条老路,也辜负了柏宁所有的让步和付出。

        “柏宁哥,再见了。”

        “拜拜,路上小心。”

        数着日子,已经快到了她去隔壁的苏城集训的日子。

        时聆今天,是来跟他道别的。

        可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告别的话来。

        不过,他应该是站在门边一直目送着她。时聆想。

        因为她走出很远,都没有听到身后有门关上的声音。

        -

        柏宁退回去,关灯,重新按开投影仪。

        电影从刚才暂停的部分继续播放,他向来有把一部电影从头到尾看完的习惯,无论重复看了多少遍都要有始有终。

        离开林榆后,他起初也是去了新的城市打工。

        没有朋友,举目无亲,因为是外地人而遭人排斥。当时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凌晨影院四块钱一张票的电影,和路边摊随处能买到的老电影盗版碟片。

        声音放着,柏宁在沙发上陷入沉眠。

        梦里,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柏宁的母亲柏秋,是林榆小城里难得一见的美人。他的相貌几乎完全遗传了母亲,从有记忆起,就总有亲戚朋友指着电视,笑眯眯地问他:“阿柏以后想不想当演员啊?”

        “演员是什么?”

        “就是电视里这些会动的人啊,呦,仔细看看,我们阿柏比这些小童星还好看呢!”

        听得多了,六岁的柏宁也整天嚷着要当演员。

        深秋的一天,他坐在车前杠上,柏秋坐在宁晖的自行车后座,自行车悠悠荡荡。爸爸先送他去学校,之后载着妈妈去厂里工作。

        他有模有样地念着西游记里的台词,学孙悟空学得惟妙惟肖。柏秋有点黯然地笑着说,想当演员就要去电影学院学表演,是需要很多钱的,妈妈念书时家里没钱,所以没有机会。但爸爸妈妈从现在开始攒钱,一定能让我们阿柏的梦想实现。

        场景变幻,下一瞬间柏宁已经坐在教室里。

        轰的一声,纺织厂的爆炸声隔着半个镇子,震得头顶天花板都在摇晃。

        满眼都是血色。

        柏宁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成了他们一家人的最后一面。

        ……

        将他从梦中叫醒的,是持续不断响起的手机铃声。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你好……”打电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北方口音,“你是……柏宁吧?”

        听女人的态度,她应该很不情愿,像是被什么人逼着打这通电话一样。

        “有事没有?没事我挂了。”

        女人连忙阻止:“别,别。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杜顺平的人?”

        三伏天,寒意却从听筒蔓延至他的全身。柏宁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一寸寸结冻成了覆霜的雪原。

        柏宁:“不认识。你别再打来了。”

        女人察觉到他要挂电话,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是他外甥女。”

        “他快死了,想要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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