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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将进酒


在爸爸和奶奶忙着谋划未来的时候,姜文希带着身后不离不弃的小尾巴来到了破庙。

        她很难过,所以她想到了傻平,带着一种天然的信任,她来找他。

        来的时候他正在喝酒,酒水顺着下巴上的胡茬流下来,一半喝一半洒,姜文希一屁股坐他面前,夏闻远也跟着坐了下来。

        在傻平和夏闻远的惊诧的眼神中,姜文希拿过那一瓶二锅头,倒了一碗酒,然后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这不是酒?”

        “谁说这是酒的?”

        “啥?”

        “这不是得敬佛祖嘛!”

        “那你还在佛祖面前吃肉?还吃的那么香?”

        “嗯……大丈夫不拘小节嘛!”傻平面不改色地扯皮。

        “你是穷吧!你都不挣钱,怎么来的钱买酒?”姜文希把这碗清水一饮而尽,打断了傻平这个大丈夫的理由。

        “倒也别说的这么直白……”傻平接过姜文希刚放下的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心中有酒,水也可作酒来品,你懂什么,小孩儿。”

        姜文希没有接他的话茬,也没有回头看坐在后边的夏闻远,很平静地盯着碗里的酒——啊不——水,“傻平,我难受,这里难受得很。”

        “为什么?”

        “我妈死了。”

        “我妈也死了。”姜文希看着不按套路出牌的傻平,他抬了抬眼皮,接着说,“你见过火灾吗?铺天盖地的火焰,八年前的今天,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刚刚过完秋,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秸秆和玉米,一场大火借了那年的丰收,带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是我害死的他们,是我害死的我妈。”

        “如果没有收养我这个孩子。他们也许可以得享天年,也不用受这种罪——被活活烧死的痛苦,有谁受过呢?可我爸妈受过。”

        “他们还在等着我回来,等着我中秋回来团圆,我却忙着我的工作,忙着我的大事业,没能回来……”

        “我不该那么理想主义,如果我不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我不去做那些蚍蜉撼树的事儿,我爸妈就不会死!我不该没有能力还去逞能,不该跟我爸犟嘴,他说他怕我出危险,他说这工作太不稳定了,我不信,我说我能承担。我说我不怕危险,我说我要跟所有该被放在阳光下做审判的肮脏事儿作斗争,我说我誓要那我这血肉之躯掀翻那个暗处无人知晓的黑暗,我要让光明照进其中。我说我不怕戴上王冠之后的沉重……”

        “可我错了,我所做的事情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做的事情没有人感激,我以为我在做好事,可是无数人因为我露宿街头,又有无数人的蛋糕被我搅的乱七八糟,然后………然后这群杀千刀的畜牲就对我爸妈………我错了,我实在是错了,我的血肉之躯死不足惜,可我爸妈养我长大。辛辛苦苦,他们做错了什么啊!”

        “我妈走的那天,是她的五十岁生日,可是我却没能见她最后一眼,我是个不孝子!我该去见他们的,可我要到哪里去找他们啊!”

        “小孩儿,你知道什么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吗?”

        “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家以前每到中秋节就来菩萨庙上香的,祈求阖家团圆的……”

        “这菩萨果真不灵验啊……也难怪这些年了香火如此稀少,活该吧哈哈哈哈!”他本是笑着,眼眶却红的像是要滴血一般。

        “我妈最喜欢吃五仁月饼了,她说里面的红绿丝咯吱咯吱的最是喜人……”

        “我跟我爸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争吵,他说他和妈妈心疼我,也担心我,让我看看能不能换个工作,我嫌他不支持我工作,嫌他不顾家国,格局太小………哈哈哈哈,我居然嫌一心为我的爸爸格局太小,跟他争得面红耳赤。”

        姜文希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傻平,明明是水,为什么仿佛却是已经醉了一样。

        这里面的许多话她听得云里雾里,这两天各种各样的往事她听了许多许多,七七八八,零零碎碎,拼凑出一个过往。

        傻平从来都是闲闲散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站着……姜文希见傻平站着的时候屈指可数,所以才一直好奇他到底怎么打来的酒。

        今日才发现原来根本就是在院里的自来水管中接的水,甚至姜文希都怀疑根本没有烧开过,或许他不去买酒从来就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懒。

        想来那些话本也是当初他的爸爸妈妈给他买的,那场大火中留下的本就没有多少。

        可以燎原的火星,不仅可以带走那一堆乱麻一般的感情,也能带来无尽的后悔与愧疚,难过与放纵。

        其实,傻平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了。

        八年过去了,这八年里,对于傻平来说,只是一天天的过去,只是昨天的简单叠加。

        姜文希突然想到,或许,那些焦虑的人们才更加值得敬佩,至少他们在焦虑着未来,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憧憬着未来。不像傻平,未来和过去没有界限,他不是不焦虑,他只是没有未来而已。

        姜文希那天离开的时候,傻平还在醉着,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秋阳下闪亮,他在思念,像姜文希一样,思念找不到的人。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傻平是在唱着的,他的愁也确实是万古愁,拿筷子敲着酒碗,唱出这首曲子。走到庙门口的时候,夏闻远拉住姜文希,把这首曲子听完才走的。虽然不解其意,但是沧桑的嗓音,慵懒放纵的语气,带着许多愁绪与怨艾,傻平唱的格外动人。

        至少两个刚刚看过生死与往事前尘的小崽子为此驻足,虽谈不上知音,但是也只有他俩在听了。

        姜文希完成了她的假期kpi。她在假期最后两天,去找杨华清送了故事汇,去的时候她正抓耳挠腮和奥数作斗争,她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着茶看报纸,看到姜文希来了,便大发慈悲放杨华清半小时假。因为人际关系也是一门学问,作为学生当然需要掌握,对将来是有用处的。在学习成绩优异的前提下,适当结交一些同样成绩好的同道中人,是非常重要的。

        很幸运的是,姜文希勉强算是其中一个。她看着杨华清把故事汇藏到衣柜的夹层里,又从里面熟练地取出自己的一系列法宝,还珠格格和欢天喜地七仙女的贴画,一堆手镯和发箍之类的,上面还缀着亮闪闪的亮片,上次抄写的歌词本,然后又从书桌抽屉后面的小块缝隙里面取出荧光彩笔,一块哆啦a梦的橡皮,一个小小地金色话筒,姜文希着实感叹了一番,杨华清没有出生在战争年代,做一个奶奶看的电视剧《潜伏》里面的地下工作者,真的是屈才了。

        “你挑,随便你挑。”杨华清低头看了看,把歌词本和小话筒挑出来,“这两个不行,其他的随便你挑。”

        “啥?”姜文希随手拿起一个毛茸茸的发绳,终于明白了奶奶做的那些东西最终都去了哪里。

        “你……妈妈……没事儿吧?”姜文希从手上的贴画中抽出神来,看着绞尽脑汁正在思考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杨华清,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啊,我没事儿啊,你也知道,反正我妈也不管我,有时候还挺烦人的。”

        姜文希有一种天赋技能,她极其擅长说服自己,并且触类旁通,也擅长说服别人。

        或者,我们也可以把这种技能归于信口胡诌。

        “其实我妈不是我亲妈,所以我不会伤心,我亲妈早就去世了,真的,我不骗你。”姜文希说的信誓旦旦,一副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出门撞树,吃方便面没有叉子的表情,吞回了想说自己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女儿,是七仙女下凡来经历生活的鬼话。

        单纯的傻孩子杨华清果真信了。

        姜文希在第二天完成了第二个kpi,找到了足球场上训练的李萌晰,坐在操场旁边看她踢球,操场上的“每天锻炼一小时,健□□活一辈子”格外醒目,想到自己每天都不锻炼,她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健□□活一辈子。

        当然,她还超额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把姜辰带来了。

        “哥,我妈妈才刚刚去世,我还这么小,心里不难受吗?你作为一个哥哥,不该担心一下妹妹嘛?现在我要去体育馆那边看同学踢球,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的车,你不怕我出事儿嘛?你不该陪着我吗?”姜文希叉腰,脸上写满了你不去你就不能算是个人。

        “少来,你以为你叫我哥我就听你的嘛?陪你干嘛?我看你现在好得很,我小说还没看完呢。自己去自己去哈,是不是缺钱了,我给你五块钱,行不?”他觉得这丫头最近苦肉计练的是炉火纯青,甚至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节奏了。苦肉计是他教的,每次被爸爸打两下,他就去奶奶面前装肚子痛,偷笑着看着爸爸被奶奶打回来。

        “你不陪我去我就告诉大伯你不好好学习,偷看小说。”姜文希翻开姜辰的书,“古龙的《三少爷的剑》,大伯一定会信我的,我连书名都记下来了。”

        姜辰当然知道自己那倒霉老爹会信,姜文希不记书名他都会过来追杀自己,因为这太符合自己一贯的作风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即表示,“去去去,但是我拿着我的小说,咱俩互不相干,你答应我就去。”

        “一言为定。”

        姜辰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丫头的脸皮越来越厚了,可是为什么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伤心欲绝,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以泪洗面?这样子的姜文希,似乎有些反常,姜辰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姜文希很伤心,那他就逃课出来带她去游戏厅或者游乐园,到过山车上把她转晕,这样说不定这傻丫头就忘了伤心了。

        可是,姜文希根本不伤心。姜辰一脸忧郁地看着面前淡定地邀请他去见同学的姜文希,为自己夭折了的扶助姜文希计划还没实施就已经告吹而惋惜,又担心这孩子是装的,毕竟这也符合姜文希的一贯行事风格。

        姜文希不像个八岁的孩子,她甚至比自己还懂事,姜辰想起三四岁时的姜文希偷偷往自己身上放虫子,还假装不是自己放的时候的那种狡黠。

        怎么就变得这么……这么懂事儿了呢?

        秋日并不刺眼,绿茵场上,李萌晰是11号球员,头发用发带箍住,显得她的表情更加酷,姜文希的目光随着她灵活地四处躲避,过球,射门。

        “你来见谁啊?你不会这么小就有喜欢的男生了吧?!姜文希!你可不能不学好!”

        姜文希无语地指了指球场左边的女生队伍,“这边啦!11号,我同学,帅吧?”

        “帅帅帅,话说,姜文希你看过你哥我踢足球吗?我也老帅了呢!”姜文希转头,看到姜辰眉间眼角还残留着的淤青,“你这里还疼吗?”

        “哪里?”姜辰正显摆自己的足球技能,“一点儿都不疼,你哥我这么玉树临风、才高八斗、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凭那几个小屁孩能怎么着我吗?我一个人打他们四个都不在话下!下次再欺负我妹妹我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你也是,下次哥哥教你两招,要是再遇到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打过去,我们姜家小女侠,才不会受人欺负呢!”

        “打不过呢?”

        “打不过就跑啊!把水给我。”

        “跑不过呢?”姜辰拧瓶盖,递给姜文希一瓶,仰头喝了一口。

        “跑不过…跑不过…你这丫头,你就不能少惹点事儿吗!实在跑不过,就跪下来喊饶命吧,总比被打一顿强吧?你看你这瘦胳膊瘦腿的,要是被人打一顿,那还得了?”

        “行,那我下次直接跪。”

        姜辰猝不及防,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你能不能有些气节!以后出门千万别说认识我姜帅。”

        “什么帅?”

        “姜帅啊,楚留香是香帅,那我还不能是姜帅吗?”

        “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问吧。”

        “楚留香是谁?”

        “你这丫头平常多看点儿书吧!无知的小孩,香帅就是楚留香啊!他可是超级厉害的,武功高强,是一个名动天下,江湖中人人传诵的侠盗,来去如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偷完东西后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郁金香气息,这太帅了…”姜辰甚至陶醉一般的嗅了嗅,仿佛郁金香气息已经飘来。

        “偷东西?”姜文希触动关键词。

        “他虽然偷东西,但是他是为了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啊!所以才会被人们称为”盗帅“啊!来无影去无踪,就问你厉不厉害!?”

        郁金香?姜文希没有闻到过,但是这样很奇怪哎!一个大男人偷了东西之后留下花香,姜文希想起傻平随口一提的燕子李三,原来侠这个字真的是可以和盗这个字联系起来的。可是再怎么冠冕堂皇的目的,都掩盖不了偷东西的事实啊?

        姜文希很困惑,她决定晚上问一下夏叔叔。这两天晚上,夏叔叔都会抽出时间打电话给姜文希,连同每天都会来给自己变着花样送零食的夏闻远,都让姜文希受宠若惊。

        “还有喔,香帅还有一艘船,船上有他的三个红颜知己,他能乘着船自由地行走在武林中,除暴安良,行侠仗义,唉,我要是能有一艘船就好了,那我也可以去行走江湖了,嘻嘻嘻,红颜知己的话,我女朋友一个就够了。”姜文希有些心虚,“哥,你和你女朋友还好吗?”

        “好?要不是你这家伙告密,我能现在天天跟做贼似的四处找地方隐蔽?我们连约个会都得偷偷摸摸,你还好意思说?”

        姜文希摸了摸鼻尖,“哥,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一艘船,让你和嫂子一起行走江湖,行吗?”

        “这还差不多!你个小白眼狼。”姜文希头上又多了两个糖炒栗子。

        “那一言为定。”姜文希和姜辰还延续着古老的缔约方式,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李萌晰中场休息时过来打招呼,特别坦诚地向姜文希的倒霉哥哥表达了自己的佩服,这让姜辰的小辫子彻底翘上了天。

        俩人恨不得立马结拜的架势,成功让姜文希觉得自己只是个局外人。

        这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开工的忙着收拾行李,开学的忙着补作业。

        爸爸今晚就要回深圳,奶奶帮他大包小包收拾了许多个包裹,似乎是准备好了从国庆到新年的所有吃食。忙碌了几天,临近结束时他才意识到,这两天见到姜文希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前她总是无时无刻不黏着自己的,这一次却满是疏离。他想了想,把原因归结于孩子大了,还有就是妈妈离开这件事带来的打击。他不善言辞,看了许久女儿,也只能凑上前去,“爸爸走了,你要听奶奶的话,好好照顾弟弟,好好学习,听到了吗?”

        姜文希正在为姜辰准备礼物,报纸折的哗哗啦啦,头也没回,“嗯嗯。”

        妈妈的东西已经被清理干净,木制床头柜上的书都不见了,连床单都换了新的。姜文博的婴儿床在床边,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成为了姜文博的奶粉罐。冰箱里的菜再也不会放好几天放到发霉,每天都是满满当当,茶几旁的高低柜上摆了奶奶的药,还有一个小鱼缸。

        鱼缸里的金鱼是当初她和妈妈去医院产检,路上妈妈给她买的,一条小红金鱼,一条小黑金鱼,红的叫小黑,黑的叫小红。

        小红很爱吐泡泡,喜欢跟在小黑屁股后面吐泡泡,小黑很爱吃东西,一副高冷的模样。鱼缸底部铺着一层夏闻远的玻璃球,他借由这个鱼缸,金盆洗手,归隐江湖了。

        火车车站,晚上十点,结束假期的人们纷纷踏上离乡的旅途,车站里熙熙攘攘全是些中年男女。小城的火车站门口到处都是些小摊贩,荷叶馍、炒面,都是些量大不费时间的小吃。她帮爸爸拿着东西,奶奶抱着姜文博,挤过小摊前饥肠辘辘的人们,空气中弥漫着很复杂的味道,烟草味和炒面的香气混合,还夹杂着旁边厕所飘出来的奇怪的臭味。

        姜文希胃里有些难受。上车饺子下车面,晚上奶奶包了三鲜水饺,高三时期十万火急的姜辰已经赶去学校里了。饭桌上大伯和爸爸聊的起劲,奶奶在照看姜文博,她只能不停地往嘴里塞饺子,尽量把自己隐身掉,不太想说话。

        于是,果不其然,她吃撑了。

        姜文希冷眼看着爸爸格外不舍地把姜文博抱在怀里看了又看,大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示意她去跟爸爸道个别。

        姜文希没有动,凭什么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人让她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明明她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脾气。

        爸爸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手上的老茧隔着头顶都可以让姜文希感受到,很硬。

        “爸爸走了啊,你好好听话。”

        听话?去他的听话,姜文希暗暗决定再也不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了。

        她想到傻平敲着碗唱将进酒时候的快意,仿佛只需要有酒就可以饮尽万古愁,但是又似乎也不需要有酒,水也能喝出那种气势。

        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她偏不要听话了,她不要羡慕别人,她想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再做个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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