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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解平


宓城一巡,巨魑现,莫骧亡,箫明澜觉得自己又老弱了几分,当然,并不是说他对莫骧还有多少义父子的情谊,而是因为自家活祖宗。听说那丫头本就受伤不轻,如今莫骧一死,他那宝贝女儿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想当初他把莫骧逐出箫府,那丫头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两个月没理他这个老父亲,后来还是他将莫骧安排进武院之后,他们父女才重修于好。思及种种,箫明澜总归是怕了。这一怕,身体就有些着急上火,他连书信都不曾先修上一封,直接派了府上兵奴前去接人。

        他的话很简单:“腿断了可以再接,人,必须带回来!”

        眼下兵奴盯着箫猛来来回回走动的双腿,不知道是该敲断呢还是不该敲断呢。

        箫猛大清早折腾过来,是来找莫骧的。

        开城铜锣巷甲字九院门前,历经一夜风吹,卷曲的枯叶纷纷藏到了角角落落,许是受不得箫猛来来回回的脚步烦扰,又许是怕那鞭稍抽到身上,一只黑色甲虫从枯叶中探身而出,挥舞着触角爬上路面。箫猛急急停顿,迈开的脚匆匆收回,那甲虫脚底逃生,从门缝溜了进去。

        箫猛:“……”

        她更郁闷了,长鞭一拢,将那门兽衔着的铜环拍的啪啪响——这门她已经拍了小半个时辰了。

        “萌儿,要不咱先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身子。”谢禹小心翼翼道。

        自打莫骧失了踪迹,箫猛极少言语,偶尔开口,说不了几句眼圈就要泛红,短短几天,人都瘦了一圈。

        谢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敢多话,更不敢提巡期结束的事情,就这么小心翼翼地陪着。

        不过打昨日看见讯鹰落在这地儿以后,箫猛就活泛了很多。

        “吃吃吃,就知道吃。”恩,果然还是那个骄横的箫府大小姐,不过——他喜欢。

        谢禹心头一软,又陪着箫猛一起踱步。

        兵奴看着谢禹跟在箫猛身后,不是挠颈子就是摸鼻子,一时觉得好笑,心道这愣头青以后真要娶了小姐,不知道得有多服帖。

        他这一好笑就被箫猛逮住了:“你去!”箫猛鞭柄指了指高墙:“上去看看!”

        兵奴只听从箫明澜命令,非是性命攸关之事,箫猛的吩咐他完全可以忽视。

        兵奴抬头看看高墙,低头行礼,再不敢笑了。

        其实这点高度对习武之人而言,算不得什么,这要在都城,箫猛早就上去了,不过这里是西北隅,身为莫门主的属下,她可不想给自己的莫骧哥惹麻烦,私闯民宅这种事,她可不会做,所以她把目光转向谢禹。

        果然,谢禹体贴地问:“要不,我试试?这么干等着,不是铁匠铺里打金锁——枉费工么?”

        “你自己看着办吧。”箫猛随意地甩着鞭子,答地也很随意。

        不拒绝等于认同,谢禹飞身攀上了高墙。

        “快,有人进去了!!”

        谢禹:“………”

        这发现地也太快了吧!谢禹脚下一滑,人就栽进了院内。

        箫猛:“………”

        出师不利,这下真惹了麻烦。

        一队人马自远处喧嚣而来,凶煞之气掀起一阵小风,带的枯叶零散。

        兵奴将箫猛护在身后,不惧不惊不慌不走,引得马上之人动了怒。为首者剑指兵奴:“你!别妨碍公务!快滚!”

        滚字方落,一道鞭影自兵奴身后突然窜出,眨眼攀上持剑人的腕子。

        ——既然麻烦来了,那就让这麻烦再大一点,指不定莫骧哥听到动静就出现了呢,从小到大,哪次不是这样?

        箫猛手中使尽全力,那人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仓促跃下马来,好悬没有直接滚落下来。

        见出手的竟是一弱女子,那人更是恼羞成怒,脱开鞭稍,提剑直取箫猛,被兵奴半途截下,两剑相撞,擦出一串火花。

        “住手!”一声厉喝,火花顿消。

        队伍中随声走出一青布长衫的人,他低声斥道:“正事要紧!”说完饶过兵奴向箫猛躬身行礼,言语间带出一丝笑意:“手下人不懂事,还望箫姑娘莫怪。”

        见箫猛面有疑惑,他又补上一句:“哦,小的是开宁府总管解平。”

        管他什么府什么平,箫猛注意力全在那道院门上。眼见之前久拍不开的门被这帮人打开,箫猛心里想着莫骧哥怎么还不来,脚下下意识就要跟着进去,却被人伸手拦下——又是解平。

        “箫姑娘请留步!”笑意仍在,只是态度不卑不亢无比坚决。

        箫猛这才注意到,此人虽然衣饰平平,一副书生模样,眉宇间却有几分轩昂之气。再看他身后人马,个个左耳镶黑色钉饰,清一色的兵奴打扮,这才认真思索起来。

        开宁府?不就开城域官钱鑫的府邸么?他一个小小的管家竟能如此嚣张?箫猛来了脾气,有了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她盯着晃动的鞭稍,慢悠悠道:“本姑娘在此散个心,却不知防碍各位什么公务了?”

        “不妨碍,不妨碍,误会一场。”解平笑着解释,“至于这公务嘛,昨日府上出了内贼,此事往小了说是私事,往大了说是公事也没错,毕竟这开城治安是由开宁府和署衙同防共治。所以姑娘还是不进去的好,再说此处贼人出没,万一伤到姑娘,小的也不好向域官大人交待,哦,还有箫大人,这万一怪罪下来……”

        此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等箫猛意识到他是在拖延时间时,谢禹已经被众人裹挟着出了门。

        暗红色大门重新合上,莫骧终究没有出现。

        箫猛呆呆的,他听见谢禹的声音:“各位小哥,在下真的只是来摘个果子而已。”然后她听到兵奴的声音:“小姐,该出发了”。最后她又听到解平的声音:“恕小的多嘴,既然巡期已过,箫姑娘是该早些回去,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她什么都听得到,可什么都思考不了,直到最后解平那句话,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直将她勉强攒起的精气神生生压碎。

        开宁府的兵奴匆匆离去,箫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拐角处,一黑衣蒙面人从墙头跃上马背,贴着解平耳朵道:“他们没有回来过,讯鹰已经放出去了。”

        解平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冷声道:“盯住那鸟儿,还要严查药堂,客栈,遇到那几个人,立斩!”

        兵奴最后悔的是没有将箫猛的腿敲断——趁他如厕的空档,箫猛跑了。

        留书说,她要去找莫骧。

        因为她不相信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掉。

        可是莫骧在哪里,没人知道——除了令闻。

        令闻想要藏起一个人,除了哑叔和师伯,是没有人能找的到的,除非那人自己不愿藏。

        窗外旧鸟依然恋着羁林,在其间跃动欢叫,虽枯未败的叶贪挂高枝,直到细风将它掀落,打着璇儿入了半敞的窗,徐徐落在莫骧铺开的长发上。

        莫骧没有动。

        床头轻烟成丝成缕,纠葛着落入鼻息,耳畔传来温柔低语:“醒了吗?”

        莫骧还没有动。

        几声轻微细响,香炉顶盖被合上,那一缕烟丝便被断了根源。

        莫骧仍没有动。

        指尖轻轻探上领缘,一点温热的触感,莫骧眼睫颤了颤,而后猛然睁开,紧紧钳住令闻的手:“你干什么?”

        莫骧其实很早就醒了,他只是有些恍惚有些茫然。目及处依然是轩窗半敞,轻纱垂幕。这地方他熟悉,是宓城废弃的温泉村,他曾经在这间屋子昏沉过好几天。到此,记忆断片,他一时分不清后来种种是真是梦,江枫鎏,国字脸,医员,还有……令闻。

        直到香炉合盖的声音响起,叮——所有的记忆碎片连成了线,他甚至能记起剑刃没入令闻胸膛的声音,以及弥散开的淡淡草木气。

        然后他就不想醒了。

        但他不得不醒,他想起了箫猛。

        他钳着令闻的手,就势坐了起来。

        令闻也不挣动,目光静静地落在他颈侧那些淡红色的纹路上:“醒了就好。”

        声音温柔地像凝神香的烟丝。

        莫骧下意识扫一眼令闻胸口,垂了眼感受掌中指尖脉搏律动的触感,然后张了张嘴,静默一瞬,松开了手。

        他想习惯性地说一句抱歉,可是刀剑刺穿胸膛的伤害,岂是抱歉二字能抵偿的。

        索性,什么都别说!!

        莫骧挣扎着站起,右脚触地,踩出一阵钻心的疼,他又跌坐在床上。他毕竟不是钢筋铁骨,当初国字脸有多疼,他现在的膝盖就有多疼。

        看出他的心思,令闻扶了他一把,温和道:“放心,箫猛无事。”

        莫骧也不看他,赌气似的下了地。

        令闻默默地跟在几步之遥的距离,他倒要看看,道远日暮,这倔强的人要怎样到达千里之外的开城,靠表演单脚跳吗?

        远山处,向晚残阳无情撕裂重云,透洒万点辉光,可是那又怎样?潮湿的凉风告诉他,雨将落,雨将落!

        蹦蹦跳跳的莫骧终是累了,他像一只永不言败的雄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单脚独立着,入目是一望无际的荒草野径,漫漫苍凉将他整个人淹没。他突然觉得很无力很窝火。他转身盯着那人手上欢跳的狗尾巴草,咬牙切齿道:“我一个又疯又瘸之人,到底哪里入了公子的眼?竟叫公子这般费尽心机不离不弃!”见令闻神色如常,他又加了一句:“莫非公子还想挨第二剑?”

        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想将那人的火气搓出来,哪怕是打一架,这样至少他心里就不会那么堵的慌。

        可令闻完全是一根筋的模样,他无视莫骧的火气,幽幽道:“你很好,哪里都好。”

        那样认真的神情,倒叫莫骧愣了一瞬。也许是气急反笑,莫骧嗤笑一声,淡薄的眸光突然变得凌厉。

        “可是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讨厌你品性纯良,讨厌你气质矜贵,讨厌你的气定神闲和宽容大度。”

        狗尾巴草终于不动了,安静地伏在指上,有雨滴落,草尖轻颤了一下,那一颤落在莫骧眼里,连带着心脏也开始抽动,心底无端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悲凉。

        “你可知道我为何讨厌你吗?因为这些都是我想有而没有的!如你所见,我暴躁,偏执,虚伪,疯狂,残暴,我罔顾伦理,还是个……是个恋衣癖。我就像一只活在地沟得了疫症的鼠,不堪入目!”

        他揭自己的伤疤揭地鲜血淋漓。

        这么些年,莫骧一遍遍将自己“解剖”,他越解越自卑,越剖越不堪,他觉得自己只配游荡在黑夜,可是白日里,他还得一身白衣,一弯浅笑,把自己装扮成温润如玉的莫门主,靠着这一具皮囊向琅璃王宫接近。

        他感觉太累太憋屈。

        今天,他终于将陈年积垢暴露在一个外人面前,他觉得很轻松很痛快,痛快到心脏发疼。

        莫骧捂着胸口弯腰喘息,将自己发红的眼圈藏在柔软的睫帘下。

        面对他的自暴自弃,令闻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眸光是不同于任何时候的凛寒。他一步步逼近,突然捉住莫骧手腕,直看进莫骧眼里。

        “既然讨厌,为何叫我别走?”

        是了,令闻懂的唇语,那句你别走他没听见,却看见了。

        “既然讨厌,为何恋我衣物?”

        “既然讨厌,剑刃为何偏离心脏?”

        “因为不忍还是不舍??!!”

        这是第一次,话说的这么多这么利索,令闻被自己给震住了,他怔怔地望着莫骧单薄无依的身影,然后目光一寸寸软了下来。

        他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莫骧什么都不说。

        莫骧哑口半天,将几欲出口的话吞了下去,他不能再戳那人一剑,便只能发了狠地折磨自己,他突然将右脚落地,哪怕疼到冷汗湿背也要坚持前行。

        ——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他无法告诉令闻他是如何痴恋自己的弟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他再龌龊,也还是个人,这最后一点遮羞布他无法扯落。

        “莫骧!”令闻到底是生出了一丝怒气,他再次扯住莫骧手腕,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中剧毒?!!”

        他以为莫骧会惊会惧,会追问缘由,会请他医治,而他会告诉他此毒无解,然后顺利成章地将人带回去,他会一直守着,不让他死也不让他疯。

        可是莫骧只是淡淡一笑。

        “中毒?那又怎样?早死晚死不都一样?”

        是啊,那又怎样,人生本就是一场向死的旅程,没有人能够逃脱。

        令闻默然。

        哑叔,也许我该听你的话,不该踏入红尘,更不该插手其间人事。

        书上说,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如今除了喜,我六个都占全了。可是哑叔,那感觉并不好,一点都不好。

        狗尾巴草揉碎成一团,莫骧听到令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送你回去。”然后一只手忽然揽到腰上,莫骧只觉头重脚轻,眼前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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