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伢子
待走过一溜铁栅牢笼，宽阔地势陡然收拢成一条通道，光线也渐趋晦暗，四下无人，只有脚步踢踏，分不清是原声还是回音，伴以追赶的呼和声，莫骧竟又有重回梦境之感。他捏了捏掌心翻开的皮肉，趁疼痛间隙顿了脚步，闭目调息。
突然一粒细砂落在肩头，莫骧警觉的同时，听到令闻急促的声音：“当心！”本能后撤的瞬间，细碎沙石伴着铁器刮擦声，纷然下落，“哐！”厚重铁栅自顶重重坠下，前路被堵死，隐在墙内的机关瞬间被震开，啪嗒！一根尖锐铁刺自身侧猛然刺出，如一颗毒牙直冲莫骧胸肋。
“门主！”
“莫骧！”
在身后二人惊呼声中，莫骧后退不及，只得就地后仰，身未起，第二刺，第三刺接连又出……
虽然清楚那人有绝对的自保能力，但令闻在看到那几根芒刺时仍是呼吸一滞，好在落入眼中的人影已然下腰，翻转跳跃间一路后退，利利索索躲过六根铁刺。
令闻松下一口气，第一次惊觉自己脚步竟是慌乱的。初见入眼，再见入心，如今那人都已经能左右自己的步伐了吗？
暗处，令闻摸着自己狂乱的脉搏，目光隔着幽远的距离纠缠着那道身影。
无人瞧见他的慌乱失态。
欧阳明撇下腿脚不便的叶朗，擦一把冷汗，上前几步将剑递给莫骧，顺便又是调侃一番：“莫爷好软的腰哦！”
莫骧暼他一眼，转头对上令闻幽幽的眸子，似忧似怨，似嗔似柔，就那样安安静静看过来，如熹微晨光中敛着的一颗露。
莫骧一时有些恍惚，没了往日的清冷凌厉，那样的眼神近乎于深情。莫骧垂了眼帘，将纠葛的目光收拢，深不深情那并非他关注的重点，他只是有些搞不懂，这自请断后的人除了扔花扔草扔药，难道不会一点功夫？没察觉到后面那么多的追兵都已经靠近了吗？
众多脚步嘎然而停，支支利箭突然携风穿刺而来。莫骧心中一紧，终是提了剑奔突至令闻身前，劈斩躲闪，挡下了对方第一波攻势。
下一瞬，头顶微振，众人抬头，见洞顶竟然分布两个曲幽洞道，其中人影绰绰，夹杂刀剑出鞘之声，显然是要多方夹击。情势危急，身后人语却带了缱绻：“别太辛苦。”
莫骧：“……”
不幸苦难道等死吗？一个瘸子，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剩下的那个。。。。怕是个傻子？
不能发！不能火！一脑门火气全灌注于利刃，趁第二波攻势未起，莫骧返身挥剑扫出一片星火，根根铁刺应声而断，挡在面前的铁栅轰然倒地。
“走！”莫骧侧身，对着身后几人怒喝。
——无一人上前。
叶朗攻势未收，曲腿举拳愕然道：“敢问这位公子，是，是如何做到的？”
欧阳明也诧异地看着顶洞软塌塌落下几人，而他们面前早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气氛安静诡异。
令闻眺一眼莫骧，幽然道：“药，两颗暗香。”
随后他又淡定补充一句：“走吧。”
莫骧：“……”
他顿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的。
这地牢是依山洞自然风貌而建，虽经人工修整，但大体仍遵从洞体走向，其中大小洞道交错通达，这让方向感极差的莫骧直犯迷糊。
也许是这迷糊劲激起欧阳明嘴欠的毛病，他眼风瞟着别处，手却搭在嘴边，冲莫骧笑兮兮耳语道：“知不知道你迷糊的样子很可爱？”
叶朗看他二人动作，耿直地停了跛动的脚步，只当他们有要事相商。令闻却是步子未停，幽幽看着莫骧攥紧的拳头。
他知道莫骧在忍。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莫骧眉头挑上几分怒气，而后一肘击上欧阳明胸腹。嘴欠的欧阳明痛吸一口冷气，顺势将莫骧扯离，再伸手往侧旁一抓。
竟从墙壁阴暗的凹坑中抓出一个半大的孩子——大伢子！
欧阳明得意的眨了眨眼，眼睛盯着莫骧的手。
莫骧：“……”
莫骧不明所已，心道一个孩子而已，犯得着这么这么大费周章吗？
“放开我！”瘦弱的大伢子挣脱不掉，张口便咬，被欧阳明钳了嘴：“想跑？老子老远都能闻到你身上的狐臭，说！出口在哪，不说弄死你！”
莫骧淡淡道：“别伤他，带他回去。”
大伢子认出莫骧，立时觉得耳根发疼。
自小宝被带走，班主心生警觉，遣他打探此人行踪。在他看来，这位莫门主除了长的好看，似乎并无过人之处，甚至略显文弱。此人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偶有一次出远门，去的也还是齐玉楼。不过班主说正因为此人，独眼才被邢司署抓住，也因为此人，他们一众乞儿才被遣散，他瘸腿的义父才被班主逼迫，替别人抗了偷盗随医堂的罪名。
义父……那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却因为这位莫门主，义父被定罪后受杖刑伤了身，一个月都没撑过便去了。而他自己，也因为要还义父的丧葬费，跑来这破地方，一路上给那些半人半鬼的小崽子端屎端尿！
虽然他只是个跑腿的，对其中关窍勾连不甚了解，他与莫骧也并无过多接触，但他对莫骧的恨并不比对班主的少。
但是那又能怎样，他们这群蝼蚁，是这条肮脏的巨大利益链中最底层的垫脚石，谁都可以踩两脚，想要解恨，想要复仇？做梦！因此他满腔怒恨只能如毒蛇般蛰伏于暗处，只等猎物自己靠近，便要毒液喷发。
如今，机会终于等到了。
惊惧被怒恨覆没，大伢子瞪圆的双眼忽而流下泪来，他被吓坏般颤着手指了指一处幽暗洞口。
莫骧欧阳明两人对视一眼，挟着大伢子向洞口走去。叶朗离洞口最近，他环伺一番，顺手拍了拍洞壁，并无异常，遂对莫骧摇了摇头。
“小鬼，敢忽悠你大爷？”欧阳明手下力道加重，大伢子颤声道：“有绳子，拉绳子就能上去。”
叶朗狐疑的看大伢子一眼，又拐进去摸索一圈，再抬头，果然见一根绳索悬在头顶。
“我来，你有伤在身。”莫骧截住叶朗伸向绳索的手，指端触上索头，忽而发力，随着修长身影极速掠出，洞中咵咵咵一阵响动，火光骤起，一排窄长的木板依次从洞壁弹出，行成半个螺旋阶梯斜通向上。
众人暗松一口气，唯有大伢子心都吊到嗓子眼，狩猎般紧盯莫骧。
眼见仇人一脚跨入洞口，大伢子抑着激动，双眼放着炽热的光。突然一道黑影飞过视野，待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人影时，令闻已裹着莫骧，将人从洞中捞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阵嗖嗖箭雨声响，而后传来一声闷哼，紧随在莫骧身后的叶朗撤身不及被利箭插穿臂膀。
倘若慢上一瞬，非死即伤的是不是就是自己。来不及思考太多，莫骧只觉先前压下去的暴戾之气又有了探头之势。
还真是——一个孩子而已！
莫骧神色阴冷，忽而向前一步，嘴角扯出一抹笑：“现如今，连个孩子都想要我的命吗？！”
大伢子瑟缩一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欧阳明脑子卡壳般看看令闻，又看看莫骧，突然抬脚将缩着的大伢子踹飞在地：“年纪不大，心肠忒歹毒！”
紧接着又补了一脚。
大伢子抹把被踢出的血，忍住欲出口的痛呼，整个人蜷跪在地：“我，我没有，打那儿可以走出去，而且……”
他顿了顿，一念即起，就再难收回——既然左右都是死，不如多拉几个垫背的，让他们狗咬狗吧。
“而且什么？”欧阳明问。
大伢子双眉耷拉，身体微微颤抖，他是真的疼，也是真的怕，但想到义父，想到这些年遭的罪，他只能义无反顾：“而且那儿有你们要找的人。班主，是他指示的。我们几个，平常走街串巷，知道哪家有小孩，我们会把这些告诉班主，班主再让独眼和那些小孩搭话，”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欧阳明打断他的话。
敢堂而皇之强迫画押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乞丐头子，那所谓的班主也只不过棋子一颗，早晚会和独眼一个下场。再说这小崽子阴毒的很，万一花言巧语拖延时间，到时引来新的麻烦怎么办。
“你就说出口在哪，其他的出去再说，否则……”
否则万一出现个魑兽，不得吓死个人。欧阳明不敢露怯，气势汹汹地将人从地上拎起。
大伢子抱着脑袋慌道：“那儿有小孩，弄丢的那些小孩！”
话落，他果然窥见莫骧给叶朗包扎的动作停顿。莫骧第一个跨进洞口，被欧阳明拦下。欧阳明将大伢子扯到身前做了挡箭牌，临了不忘吓唬威胁一番。
螺旋木梯看似凶险，实则非常牢固，木板中间部分已经踩踏变色，看来确实常有人通过，几人这才稍微安心。随地势上升，木梯走势越发平缓，终至木板合拢，形成数尺长的吊桥。桥的另一端，微光轻透，是一方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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