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农历新年来之前，岭安下了一阵雪。不大，足够孩子拥有打雪仗的快乐了。小俊穿着厚棉衣，包得紧紧的出去，玩得小脸红扑扑的回来，嚷着“姐姐，姐姐，我等会还能出去玩吗？”
庆生刚包好饺子，满手的面粉，点了一下他的小鼻子，爱怜地说：“可以。”
小俊欢天喜地。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父亲梁思永看着他们姐弟两，宽慰地笑着。
今年他的茶叶铺生意不好，勉强持平，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忙活些什么。世道不好，抽大烟的渐渐多了，喝茶的倒是少了。也是，这年头，除了家境殷实的，谁还有闲工夫喝茶。可自己也没做过别的买卖，现在还有些老主顾，转行就怕是生生的亏钱。他心烦意乱，也不想再去想，来年再说吧。
他低头又倒了一杯茶，绿色的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他默念一句：一家人平平安安。”
庆生每日都挺忙，依澜来家里找过她，本是央着一起去逛街的，最后被忽悠陪着裁红纸，写福字，熬浆糊，贴春联，弄的两只手红红的，闹着往对方脸上抹。
今年学校是冬至后才放假的。庆生接了个家教老师的活，白天几乎都在辅导，回来去隔壁太太家接回小俊，给他擦擦弄弄，再做饭洗衣服。第二天一早去市集买菜，备好父亲和弟弟一天的口粮，才放心出门。
直到年二十九，家教的钱拿到了，家里彻底打扫了一番，贴好了春联，这才得空下来，等着父亲关店接弟弟回来。
明天是年三十，集市也不开了，家家户户都预备过年了。家里囤的菜不少，排了下，吃到初三不是问题。初四市集也开了，对于她而言，这个年也就过完了。
她给自己留空的时候很少，手头上总要找些事情来忙的。父亲的茶叶铺生意一般，但给的家用是不少的，其中还预留了她明年学堂的钱。她赚的钱对家里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可也是个补给。
她动作利落地备好了菜，一盆盆码好。刚来这里时，她什么都不会。这几年动作倒是越来越娴熟，学会的事也越来越多。
她细细剁肉，糊面粉，虽然菜够了，她还是想加一碗馄饨。
她能不费力地擀出薄薄的馄饨皮，将肉馅往里一放，清水涂边，一折一转，元宝、金鱼、三角的形状就出来了。这些是她以前就会的，只能说现在越来越掌握精髓了。
她包好一屉馄饨，下了几个到锅里，舀出盛于碗中。又把锅烧热，将鸡蛋打液倒入锅中，烙至成型，翻转，在砧板上切出薄薄的鸡蛋丝。薄皮的馄饨，加上金黄的鸡蛋丝和嫩绿的葱花，甚是好看。
“平遥，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曾经那个少年，眼里是掩不住的神采。
他少时入军营，不会交际，也不懂那些坏习气，跟那些人自然玩不到一块去。也有人提前知晓了他家境优渥，对他更是嗤之以鼻，不愿亲近。他说那时候啊，就是不断给自己找事情做。别人训练，他就比别人训得更久更苦。
有次生日，他故意白天训练到快虚脱，傍晚就任由马走着，走进了一片寂静的山谷。天彻底黑了，抬头一看是透亮的月光。他就这样看了很久。回去过了宵禁时间，被狠狠骂了一顿。他没说当时在想什么，只当趣事说出，可一旁的她却听哭了，知道他桀骜，是断不会说出“孤独”这种词的。
第二年生日，她给他做了一碗馄饨，擀皮，包肉，手忙脚乱，最后出锅的馄饨形态各异。上面的鸡蛋丝倒是切得细细的，还缀着绿色的葱花。他笑她傻气，吃个精光。
后来，他抱着她，认真地说：“平遥，那碗馄饨，是我收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元月初二。南元桥每年这一天都有花灯展。一个个纸糊的灯笼，被手艺人赋予了生机，各色的姿态，映着烛火，印入瞳中，是岭安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景致。
依澜在家闷得慌，早早的约好庆生去看灯。庆生带着小俊赴约，一行三人伴着人潮，穿梭其中。
此刻的南元桥热闹不已。庆生拉着小俊的手，后来还是不放心，生怕走失，干脆抱起。
花灯展道很长，沿路蜿蜒，两个人就很快走累了，随意进了一家沿边茶铺，叫了一壶茶，一份桂花糯米藕。庆生在桥头的小贩处给小俊买了七巧板，小孩顾自在一旁玩得开心。
“庆生。我真的忍不住了，这都新年了，你跟我说句实话。”
“没有。”庆生早一步抢先回答。
依澜一时语塞，不服气地说：“你知道我要问为什么啊。”
“知道啊。只是我没想到，你能忍这么久。”
“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啊你。你知不知道这是个多好的对象。枉费我上次给你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你是真的不知道错过了什么啊。肯定是你这冷淡脸把人家给吓退了。”依澜老母亲一般捶胸顿足。
庆生帮小俊调了块七巧板的位置，面色日常：“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啊。”依澜感慨：“我还问过我爹，他明明还在岭安呆着。怎么就真的不再出现了呢，也没再来过我家。话说，他真的来过一次我家。现在回想起来，弯弯绕绕问的都是你的事。”
“其实啊，庆生。之前给你的那罐油就是那天他给的，说是家里的阿姨熬的。还嘱咐不要说，就当是我给的。”
“我猜你们肯定是牵过手了，要不然怎么会惦记着给你这个。也是花了心思的，我一个旁人看着心都要化了。当时我就以为，这事板上钉钉了，才会帮他约的城东吃饭。没想到那次过后，他就音讯全无了。”
庆生想起那天在江边，被他捏着手腕，一根一根地掰开手指。
他找不到所谓的证据，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的尹家。问过很多相关的事，他应该是更无把握了。既然都准备用茄子来孤注一掷了，为什么还会留下这罐护手油？
口中的糯米藕，有点泛苦。
三月，江边的泡桐树叶子舒展开来，花骨朵点点的挂在枝头，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
庆生喜欢这花，花开时满树的花朵，热烈美好，香气扑人。可惜花期才一个月。这株泡桐树四月末就会开始花落土地，层层叠叠，碾转成泥。可叶会变得更大，像经历了一场蜕变。
果然，四月的一场夜雨，满地淡紫色的花朵，一树的花终究挡不过宿命的更迭。
晚上，庆生带着一口自家的碗，去街角给小俊买馄饨。他今天喝药很乖，各种殷勤，求的就是这碗馄饨。在这种小事上，庆生断不会对这个弟弟说不的。虽然她想自己做，可父亲不想她太累，让她干脆去买一碗来。
走出巷子，远远就能看到馄饨铺立在那条去江边小路的拐角处。摊里坐着一个人。
她慢慢走近，是曹汐。他竟然在这里。
锅里的热气飘散，化作水汽，在这春日的夜晚，像织了一个梦境。
他似乎没想过她会来，一时不知道做何反应，最后挤出了一个歉疚的笑。
月亮半圆，独自看月亮的少年长大了。庆生突然想到，今天是农历三月十九，是他的生日。
他向她走来：“我在这里，没什么地方可去。”顿了顿：“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抬眸意外地看到她眼里盈盈的光点。
他还认识这条去江边的路，隔着距离走在她的前面，直到江边。
泡桐花开得热烈，花香在春日的夜晚酿得更是醉人。
他说：“我要走了，回盛京了。”
其实早在年后，他就知道可以回盛京了。打人的事差不多消散了，那边也有一堆事等着自己。呆在这里本就不是长久之策。他迟迟没去促成，直到昨天，拖到了调令。
“梁小姐，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是我唐突了。”他艰难的开口，说得断断续续：“我第一次见你，真的是以为见到了。。。”
他停了下来，没有再说。
“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其实曹少，有些事可能忘了更好。盛京才是您的天地。庆生祝您官运亨通，能有一番大作为。”
一阵苦笑：“我不求什么大作为，顺势而为罢了。梁小姐能原谅我的之前唐突，我就宽心了。”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
她今日还是着素色，站在一地的泡桐落花上。夜风吹过，碎发拂过脸颊，倒添了几分花一样的脆弱。这分明不是她。
“那，梁小姐请务必珍重。后会无期了。”
他转身。这条小路，这片江边，他不会再来。山高水长，估计无缘相会。
今晚能相遇，道出珍重，已是无憾的结尾。时光无情，再多的意难平，都会无声散去。
何况，只是他一人的意难平罢了。
一步，两步。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眼泪滴在他后背，烫进他的心里。
他瞬时站住，怔在原地。又有几朵泡桐花掉落，和花落花堆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她说的一声“谢谢”。
无论是曾经的林平遥，还是如今的梁庆生。谢谢你尊重我们的决定，谢谢你让我们选择想过的人生。
谢谢你还是曾经善良的少年。
谢谢你还记得我。
他像坠入梦境之中。良久才转过身去。不是抵触，不复冷冰，她眼中的情意浓得有如此刻的花香。
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从口袋里拿出笔，打开她的手心，在上面写了一串号码。“这是我盛京家中的号码，你有事就找我。你只要说找我就可以了，知道吗？”
庆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小俊殷切的眼，才想起馄饨忘了买，家里的碗也忘在馄饨铺，没有拿回来。可她没力气再去一趟了。
她在床上坐了很久，才起身。用水冲掉了手上的号码，一点痕迹都没留。
刚有句话没有说。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前程似锦，祝你一生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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