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ⅩⅩ
在作为湖中妖精薇薇安之前，我并没有能在水面上行走的职权。
曾经，兴许是神想要让我作为神的工具的功能有所提升，才会把空无一物的我扔进那片圣湖中去……
……
那个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坠入了水中。
然而，没有人救我。
冰冷的水流瞬间将我的身体淹没，意识好像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的，一切痛苦顷刻间好像都变得不太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入睡感，它一阵阵地袭来，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坠落。
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变成了一条鱼儿，或是一片扇贝，融入了周围的水流中。
但很快，周边的水倏然撤去，沉重的压感不再挤迫着我的身体，漂浮的涛声也不致我继续随波而行。
一切突然都变得轻松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耳边倏忽轻柔的风声，我感觉到了脚不沾地的失重感，有大片迷蒙了黑暗的光从四面八方涌来，迫使我剥开意识撑开双眼。
恍惚间，晃荡的水波中，我好像见到了光——碧绿掺蓝的光，从手中绽放，闪闪烁烁的，像一座缥缈的灯塔。
出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言语的本能，我选择向上——向着那抹光亮，伸出手去。
也许是感知到了我的意愿，周身的湖水好像瞬间有了生命，正卷着温暖的水流，将我轻轻往上托。
所幸我掉落的地方也并不是很深，当你探出水面的那一刻，脚下已经能踩到结实之物了。
我扬起头，看见自己沾了水的金发在阳光中闪烁，周围大片盎然的树影窸窸窣窣，日光迷蒙的森林中，我浸在澈蓝的湖水中，听到了风的呼鸣。
与此同时，我听到耳边传来了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是谁？”
“一个漂亮的人类女孩！”
另一个声音说。
我迷茫望去，发现原来是一群扇着翅膀、穿着花裙的妖精。
她们正如巴掌大的蝴蝶般环绕在我的左右。
她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惊讶与惶恐。
“可是从来没有人类来到这里！”
“精灵的圣地！灵魂栖息之所！人类不可能到达这里！”
“那她是怎么来的？”
有一个声音嚷嚷道。
她们如失了分寸般到处乱飞，受惊的轨迹交错间看上去眼花缭乱的，可是却忍不住偷偷地打量我。
“她会飞？”
“不，她没有翅膀！”
“她会魔法？”
“不，她没有魔力！也没有魔女的扫帚！”
于是，有声音问:“那她是谁？”
“人类？”
“魔女？”
“神使？”
一阵静默。
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思索无果，她们也稍稍冷静了些许。
风吹来，树影飒飒，迷蒙的光晕一圈一圈地笼罩下来。
匪夷所思的变故让我还无法反应过来，我觉得脑袋无法运转，肢体也还无法行动，只能去环顾周遭一圈。
我感觉到流水正轻柔地亲抚着我的身体，将我包裹在一片温软的梦境里。
而周围如蝴蝶般纷扬的存在，或是可以称之为精灵。
她们开始用古老神秘的语调高声歌唱。
“她有金砂般的发，碧蓝的眼睛，以及干净纯洁的面容。”
“她突然出现，跌入我们的圣湖中。”
“圣水的意志承认了她纯净洁白的灵魂。”
“不管她从何而来，又将何处而归……”
“我们承认她是妖精，可以与我们共存的妖精。”
我听得混乱，却抬手伸出手去，任由一位花之精灵停在了我的指尖上。
森林里由此欢腾起来，似是在热情欢迎我这位莫名其妙的客人。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没有记忆，也没有常识，像一只随处可见的野兽的我，无法知道自己是什么存在的岁月，有关自己的一切，好像只剩一个模糊的概念。
日光温热的清晨，我坐在圣湖边的草地上发呆。
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迷茫成为了我所有的情绪，占据了我的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精灵们不懂我的处境，她们单纯又可爱，对于我的到来感到新奇且稀罕，从初见那天起就围着我转，每天大清早都会为我采来琼浆玉露，甚至用花藤树叶给我造了一片栖身之地，还赋予了我「薇薇安」这个名字。
其实，我并不知道名字有什么意义，但每当听到那熟悉又特殊的音节时，我就知道是在叫我。
不知道该干什么，也无法让身体有自主行动的动力，我只能选择听从精灵们的话来回应那份好意。
她们时常说:“薇薇安！来湖里玩吧！薇薇安！圣湖愿意承认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圣湖的一部分！”
于是，我懵懵懂懂地撞进春日的湖絮中，感受到温暖的水流将我包裹，我一直一直将前走，在精灵们的引导下任由水面淹没我的胸口。
但是在那之中，突然夹杂着精灵们娇嗔的怒气。
“梅林！”
“你怎么来了？！”
我寻声恍惚地望过去，就见湖水旁边的树林里，一位长袍加身的年轻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那，正隐在影影绰绰的阴翳间，愣忡地看着我。
但我仅仅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睫。
因为我得往前走，走到最深的地方，精灵们让我去那里。
某一刻，我仰头闭上眼，想要就此浸入温柔的湖水中。
但是湖边的家伙却突然行动起来，吓了大家一大跳。
“等、等一下！”他清朗好听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含着几分惶然:“请你等一下！”
他几乎是跑过来的，因为手中拿着一柄系着彩带的漂亮魔杖，期间还踉跄了下，差点一头摔在草地上。
但很快，他的衣袍、长发、靴子一一涉入湖水中来。
对此周围飞舞的小家伙们发出惊恐的尖叫来，纷纷扇着翅膀去推攘他。
“住手，不，住脚，梅林！不准踏进这神圣清澈的湖水中来！”
但是他没听。
于是湖水很快没过了他的腰际，粼粼的波光随着他的动作而一圈又一圈晃开。
涟漪微扰，对方及膝的银发在水面上浮沉。
湖水好似掀起了波浪来驱赶他的无礼，他一袭缀着花色的雪白长袍因此染上了狼狈的湿意。
可是他不顾这些，在一臂之外就朝我伸出手来——我看见他被打湿了的额发下，是一张有着惊讶与忐忑的脸。
我不懂他明明是这副表情，为什么还要靠近我。
更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还颤着声问我:“美丽的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眼帘中，他有着一张好看到不似真人的脸，让我怀疑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对方紫罗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我，隐约间瞳孔似乎因颤动几下而变得尖竖起来。
虽然他的行为来得突兀又吓人，但是我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他也非常有耐心，纵使水波推攘，也依然伸着手，以礼貌的姿态等待我的回应。
于是，愣神了半晌后，我才轻轻搭上了他的手。
但他同我说了什么，我没能回答他。
无法吐出言语，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出口时脑袋却一片空白，只能像只野兽一样，徒留下一声无意义的叹息。
我注视着对方紫罗兰般的瞳孔，感到一阵迷茫。
但是他却微眯着眼，宛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般，眉舒目展地笑开了:“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等你很久了，薇薇安。”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理所当然的，接下来我就不知作何反应了。
我觉得自己是想说些什么的，甚至带着急切的意味，可是到头来，却只能睁大眼张了张嘴，安静地看着他。
似乎将其认成是我想要上岸的请求，他握住我的手，将我从一臂之外揽进怀里，随即又将我横抱起来。
我恍惚地倚着他肩，在精灵们的惊呼中听见了他抱着我拨开粼粼湖水上岸的脚步声，以及他带着笑意的问候:“你好，薇薇安。”
他说:“我叫梅林。”
“是一位魔术师。”
那就是，我从神代工具变成人理工具的转折点。
名为梅林的存在，对我空白的世界来说，是一抹绚丽夺目的色彩。
他除了与我有着相似的形态外，其它方面都更像妖精——例如俊美到不似真人的外表，或是走路时脚边会开花的异象……
他声称自己是一位魔术师，正在我所在的圣湖森林之外的大不列颠担任宫廷辅佐官，人称花之魔术师。
我听得糊涂，但是并没有选择怀疑他，毕竟在什么都听不懂的时候，渊博得如同贤者的他成了我唯一信任追随的存在。
当然，说相信也不算，因为我不关心那些。
我只知道他在那天将我抱上了岸，然后在这座森林里陪伴了我很久很久。
他同精灵们一起为我造房子，为我带吃的，甚至热情温柔地陪我聊天(其实是他单方面在说)。
他教会了我说话，将人类的言语传授给了我，还教我各种属于人类的知识。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但是，我知道，在那空白的岁月中，那位后世无数人歌颂的花之魔术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春色纷纷扰扰的午后，我因一颗果子陷入了短暂的沉睡。
梦境里空白一片，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但不多时，前方有了踱着步子的人影——高而瘦，看不清晰，也不知是前来，还是远去，只隐约知道是位男性。
我想追上去，而那里有失真的声音响起，好像在呼唤我的名字:“薇……”
还未听清，人影不知何时却已经到了面前来，它像雾一般，化成了一袭柔软长袍的梅林。
“薇薇安……”
俊美的青年站在我面前，笑着将我的鬓发撩到耳后:“我们回去吧。”
“回哪去？”
我困惑地问。
闻言，梅林微瞌着眼睫，笑意不变，神色却有些悲悯:“你的梦太空了，什么都没有，会迷失的。”
“我们回到现实中去吧。”
我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的也是梅林。
随风纷扬而起的银发似乎比林间的雾霭来得更为通透，它们随主人低眉弯身的动作而从肩头垂来，些许落在了我的脸上，有些酥|痒。
眼帘中，天比苍苍郁郁的古木高，仰头望去时，森林竟像一座巨大的囚笼。
而阳光从上边的空洞洒下来，穿透了梅林的发梢，为其点缀上了绛紫的光晕。
我躺在一片树荫下，闻到了属于他的花香。
“只稍稍一会不在，薇薇安就又跑到危险的地方去了，看来我得一直看着你才行呢。”注意到我醒了，梅林脸上是懒洋洋的笑意，好似在配合我刚醒的朦胧与迷茫。
我不禁猜测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陪了我多久。
想来是有些时间了。
因为他半躺在我身边，一只手撑着脸垂下眼来看我，可那袭长袍和发丝都有些凌乱。
而我被他拢在伸手就能触碰的地方，身上已然换了身更漂亮的衣裙，连带之前因为精灵们让我去到荆棘深处时受的伤都好得彻底。
现在，他正安静地注视着我，其罗兰色的瞳孔深处空无一物，好似黑漆漆一片，但随着阳光游离，隐约映出了我的面容。
我不禁道:“我梦到你了……”
我轻轻扯着他的袖子，像人类的孩子一样，对自己第一眼见到的、施以善意的人抱以依赖:“她们说，吃那个果子可以梦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事物。”
或许我也是想借机知道有关自己的事的，可惜事与愿违。
我想向梅林表达这层意思。
梅林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并不关心这个。
但奇怪的是，在我说完那句话后，他的眼睛仿佛被洒了一把揉碎了的星星一样，亮亮的，说:“我好高兴。”
“为什么？”我下意识问。
他低下头来，鬓发间如花般的六角耳饰磨蹭到了我的脸:“因为你现在最想见到的是我。”
树冠之上的天色似乎也比睡前温和黯淡了许多，仔细看，还有了淡淡的绯色。
我依然赤|裸的脚心正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拥簇着，我知道，那是梅林身边绽开的花朵。
它们不顾主人意愿，将周围的一切都包围覆盖，我便是其中之一。
那些柔软的花瓣亲吻着我的脸，任由我浅金的发丝洋淌在花茎之上，须臾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染上了与梅林相同的花香。
我觉得梅林这个说法有些不太对劲，但一时间又好像是这么回事——
——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见到的人也只有梅林，我会想见他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我轻轻“嗯”了声，对上了他的眼睛，道:“醒来也能见到你，真好。”
闻言，梅林嘴边的弧度扬得更好看了。
我一愣，想模仿他的表情回应他，可是自己做来却觉得嘴角牵扯得尤为僵硬，怎么也无法抬起。
梅林好以闲暇地看着我，似乎想看我打算做什么。
但我却突然坐起身来，光着脚就开始往前跑。
梅林显然吓了一跳，他还来不及起身，但是我脚下的枯枝翠叶却随着他的挥手而突然换成了一片柔软的花瓣，并随着我的脚步一路蔓延到了最后的目的地，想来是为了保护我不再受伤。
不多时，我在圣湖边蹲下，精灵们纷纷飞来绕着我蹁跹，我没理她们，只是探出头去瞅那澄净的水面上映出的人影。
那是属于我的脸。
金发蓝眼，可是却面无表情。
我无法做出同梅林一样的表情。
我不能自然地笑出来。
这时，梅林已经从身后寻着花的轨迹走来。
明明外表是个年轻人，可是步履却有些温吞，梅林拿着魔杖，踩着金纹的黑靴而来。
他的语气倒是轻快，含着调侃之意:“为什么突然跑了呢？还跑得那么快？薇薇安，我都追不上你。”
我在他低头看来时抬起头去，面上用手指牵起自己的嘴角，努力朝他“微笑”。
可是我这个举动让他一愣后，竟惹得他捧腹大笑。
我放下手，蹙了蹙眉，困惑地歪了歪头。
在我的无声注视下，他很快停止了清亮的笑声。
花之魔术师撤去了自己的魔杖，转而轻轻牵过我的手将我拉起来，他道:“没关系的，薇薇安，不会也没关系，我会慢慢教你的。”
他温柔的话语让人无端想去信任，我点了点头后，看见湖面上因梅林的到来而飘着洋洋洒洒的花瓣。
绿水搅着春花，这番美景惹得精灵们惊艳不已。
但是我没什么感觉。
相反的，当我抬头注视着梅林罗兰色的眼睛时，我感觉脑海中好像刹时闪过了一种漂亮的东西。
我不禁神色恍惚地抚上了他的眼角:“梅林，你的眼睛，真漂亮。”
我说:“像……”
可是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顷刻便在唇齿间消弥了。
像什么呢？
我的表情蓦然空白一片。
扑凌一声，有飞鸟的羽毛掠过眼帘，我的神思却已然陷入了一片不可自拔的泥沼之中。
到底，是什么？
我近乎茫然。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可怕，梅林在倏忽间便将我拥进了自己的怀抱里，打碎了我的空茫。
他垂着眼睫亲吻着我的金发，眸子里明暗交杂:“别想了，薇薇安，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
他微笑道:“有我在呢，薇薇安。”
“所以，别害怕。”
“别害怕，薇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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