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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家里也没人?

        白亚宁看了看表,十点。没错,是约好的时间。

        他把手里的书和草莓沙冰放到门口的杂物柜上,再次拨通了寂莱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仔细听,手机铃声从门里传出。

        难道没带手机?

        不可能,自从上次忘了手机,姜棋在门口鞋柜上用红色纸贴了大大的“手机”二字,丑到让人无法忽视。

        熟悉的铃声隔着门,变化成低沉的催促。

        声音有点熟悉,在哪里听过……白亚宁迟疑着,尘封的回忆在铃声里翻涌着,五年前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铃声,也是不停响着,也是没人接……

        滔天巨浪将他狠狠拍在记忆的岩石上,血肉模糊。

        成片的鲜血从心底蔓延到眼底,染血的白色裙子,急促的招魂铃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炸开了。

        手骨敲打着门板,生疼,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打着颤:“姐,开门!开门!”

        一遍遍铃声潮水一般将他推向远方,拍门声远去又扑回,鲜红的血液淹没他残存的理智,深埋心底的恐惧占据了全部心神。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电话忽然接通了。

        寂莱虚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002586……”

        ……是门锁密码。

        白亚宁抖着手快速输入,推门进屋,直冲画室。

        寂莱躺在画室地板上一动不动。

        白亚宁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静止了。他冲上去,把她搂在怀里,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心跳,谢天谢地,还有呼吸。

        寂莱紧闭双眼,面色惨白,浑身是汗。

        “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我叫救护车。”他手忙脚乱拿出手机想要拨打120。

        寂莱轻轻摇头,拉住他的衣角,小声说:“嘘,别吵。糖……帮我拿些糖。”

        “糖,好,糖。”白亚宁轻轻把她放回地面,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跑到客厅一顿翻找,最后在茶几下面找到一盒方糖。

        他颤抖着手,剥开糖纸,喂到寂莱嘴里,然后再次搂住她,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像抱着洋娃娃一样前后晃动着,心里不停念着,没事,没事。

        两块糖吃下,寂莱脸色回转,慢慢镇静下来,冲白亚宁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没事的,急性低血糖而已。”她指了指画架旁边的小盒子,“盒子里的糖吃完了,没撑到过去拿。”

        白亚宁只觉胸口憋住的那口气翻了个身,猛然一口长叹,终于呼了出去,眼前一片漆黑。

        他把她紧紧拥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的手怎么了?”

        白亚宁这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正流着血。

        “没事,可能刚才找糖太着急,碰到哪里了。”

        寂莱挣扎着要起来找东西给他包扎,被他双手搂回怀里:“没关系,不用管。”

        “没事了。”寂莱摸摸他的头,白亚宁刚剪的短发手感像青草,“姜棋第一次见我发病,被吓哭了。你不会也要哭吧?”她笑着打趣,转过身去摸他的脸。

        他躲闪不及,被她碰到了脸颊。

        “真哭了?”寂莱惊觉摸到了泪水,正要再看,却被白亚宁紧紧抱住。

        “别看。”声音里带着哭腔。

        藤蔓一样的拥抱,寂莱挣脱不开,只能伸手抚摸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小白,没事了。”

        “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白亚宁紧紧抱着她,小声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

        低血糖而已,不至于啊,小白的状态很不对劲。

        “怎么了小白?出什么事了吗?”寂莱轻轻推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推开,看看表情。

        “别推开我。”白亚宁突然崩溃大哭,压抑多年恐惧、悲伤、后悔、愤恨……无数情绪纠缠着撕扯着,奔涌而出。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仿佛要把心肝脾肺统统哭出来。

        “她就是这么死在我面前的,她……她……”五年了,白亚宁从来没有这么哭过,五年前,她死在面前,给她入殓,送她下葬,看她从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捧灰,都没有这么哭过。

        他抱着寂莱,把自己多年的苦痛疯狂倾泻出来。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猝死。我总想着,那天,如果我按约定时间过去找她,也许她还有救,也许不会死。为什么我要失约?她为什么要在那天走?为什么要让我选跟不跟她走?我不想跟她走?也不想跟我爸。我骂他们,我恨他们。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死,对不对?她是我害死的,对不对?她死了,奶奶也死了……”

        白亚宁的意识逐渐混乱,眼神涣散,开始语无伦次。

        “小白,你冷静一点。”寂莱挣脱出他的拥抱,轻拍他的脸,“小白,你看着我,小白。”

        白亚宁稍微停顿,一双通红的丹凤眼注视了她一会儿,又扑上来抱住她,双臂收得更紧:“如果今天我没来,你怎么办?你会不会死?你不能死。”

        寂莱哭笑不得,只能慢慢抚摸着他的后背,低声哄着他。哭泣声渐弱,在寂莱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死的时候,圈住她的手臂终于放松了。

        她抽出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眼前的清俊少年哭成了红鼻头红眼睛的迷途小鹿,看上去可怜又绝望。

        “那个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寂莱轻声问。

        小鹿点头。

        “她是不是平时心脏就不太好?”

        小鹿抽了抽鼻子,点头。

        “小白,每个人的寿命从出生那天就注定了。她的死,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今天,如果你没有来,只要我命数不到,自然会有别人来救我。你不是救世主,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的人生,不需要背负别人的生死。”

        她的声音温柔坚定,像是有魔力让人深陷其中,白亚宁望向她眼底深处的静谧,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寂莱抚摸着他的脸颊,轻声说:“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放过自己,听懂了吗?”

        他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许久,在她手心里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慢慢恢复到正常柔和的眼神,寂莱悄悄松了口气,放开他,倚到旁边桌腿上,叹了口气:“人不可以顺着一个念头一根筋地走下去,不知回头,会把自己逼上绝路。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放下?白亚宁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好像刚才把脑子全都哭出去了,这会儿整个人都悬浮在空中。

        “她叫什么名字?”

        “青青,吴青青。”他下意识地说。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白亚宁仿佛看见有个人影在眼前慢慢闪现。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大?”

        “十三。”

        ……

        “初恋?”

        “嗯。”

        “真好啊。”

        ……

        “嗯。”

        “她什么样子?”

        “她……喜欢穿白裙子,扎马尾,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梨涡。”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回过头来,他看见她的梨涡越来越大。

        “她温柔吗?”

        “嗯。”

        ……

        “哎呀,这道题又错了,再给你讲一遍吧。”细小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青青很久没开口了,带着声音的她,终于完整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奶奶在外间,用大锅炒着菜,空气里是青菜的香气,还有老旧房子里特有的腐败气息。草刷子刮着锅底“唰~唰~”响着,清洗着他尘封的记忆。

        那是他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触碰的地带。

        “白亚宁,给你这个。”青青歪着头笑着。

        “这是什么?”白亚宁接过一团毛线做的东西。

        “你看看,我自己织的。”

        乱七八糟的深蓝色毛线以诡异的形态被编织在一起,长长一条……“海带?”

        “是围巾啊!”青青委委屈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亚宁微笑起来,眼角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过脸颊,打在手臂上。

        “你还留着吗?”寂莱问,“那条围巾。”

        “……没有,后来青青把它回收了,说太丢人了。”白亚宁低下头,“她说她要给我织条更好的……早知道不还给她了。”他嘴角向上翘着,泪却不停淌下。

        刚才的情绪宣泄,带动全身血液慢慢循环起来,身体不再僵硬,他颓然仰面,向后躺靠在另一条桌子腿上,和寂莱肩并肩坐在地下。

        “对不起。”他低声说。

        寂莱好累,一点也不想说话,但还是问:“为什么?”

        很多,不该在她面前哭,不该跟她说这些,不该让她担心……不该拉她到自己的世界。

        寂莱向他伸出一只手,白亚宁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拉住。

        寂莱握了握他的手,说道:“无论为什么,我原谅你了。今天你救了我,虽然差点把我勒死,但……抵消了。”

        白亚宁低头笑了,却没有再松开寂莱的手,寂莱也就由着他握着。

        “……说说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寂莱轻声说。

        白亚宁神情微动,良久才缓缓开口。

        他说起青青的死,心源性猝死。他进门,看见她躺在地上,头磕在桌角,出了很多很多血,白色的连衣裙被染红了大半。

        说起奶奶,青青死的时候,奶奶一个人在里屋缝衣服,缝的是他的校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正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死去。

        说到每次去看奶奶,她都不见他。她不骂他,也不打他,但他知道,她怪他,更怪自己。老太太已经八十六岁,独自一人死在破旧的屋子里,过了很久才被邻居发现。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干瘪得像堆枯木。他看见了他给她的银行卡,里面的钱,她从来就没有动过。

        说到自己的妈妈,那天她要回英国,拦着不让他出门,逼他做出选择。他恨她。她是个只认钱毫无人情味儿的女人。他偏不要她的钱。他把她给的钱全打在奶奶卡上,这是她欠青青的。

        白亚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讲出所有这些事情。他像描述着一部黑白默片,苍白的人物机械地活动着手脚,时光快速向后褪去,记忆中的那个人终究消失在灰暗里。

        一曲散尽,四下静谧。

        白亚宁仰着头,闭着眼,心底一片清明,全世界只剩下那只细滑的手指在轻轻摩挲着他的手。

        “都过去了。”良久,寂莱说,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嘶哑。

        他偏过头去看她:“你哭了?”

        “没有。”寂莱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他蓦然看见寂莱手臂上的红印:“这是我……我弄疼你了吗?”

        “没关系。”寂莱站起来,坐久了,突然站起有点头晕,她摇晃了下扶住工作台。过分的情感起伏让人疲惫。

        “姐!”白亚宁伸手要扶。

        她摆摆手,推开他,自己去主卧抽屉里拿来医药箱,又去洗手间洗了条毛巾。

        “伸手。”语气有点凶。

        白亚宁乖乖伸出受伤的手,上次的胳膊上的伤还没完全好,这次又添新伤。

        各个都不省心,寂莱叹口气。再练下去,自己可以去做专业护士了。

        她用生理盐水给他清理了下伤口,又擦了些碘伏,最后用医用纱布包好。整个过程白亚宁一句话都没敢说,被碰到伤口也只是轻微抖动下,不敢叫疼。

        “好了,这几天别碰水。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寂莱收拾好医药箱,没有理睬白亚宁讨好的目光,把毛巾递给他。

        “擦脸。”

        白亚宁用没受伤的手接过毛巾,这会儿倒是乖得跟小猫似的。寂莱手臂隐隐作痛,浑身骨头像是碎过一遍重新拼接起来的。

        ……

        “所以你知道我心脏不舒服的时候会那么紧张?”

        “啊?”他单手拿着毛巾捂着半张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醉酒那晚,你看到我吃药,之后你天天过来蹭吃蹭住,是怕我出事?”

        白亚宁把整张脸捂在毛巾里,半天才“嗯“了一声。他的小心思被发现,一时不知道该害羞还是害怕。

        他以为自己是鸵鸟吗?

        额前的碎发被毛巾打湿,一缕缕垂在苍白的皮肤上,让人莫名心疼。分明还是自己还是孩子的样子,却成天想着保护别人。

        “我的沙冰哪?”寂莱问。

        沙冰?忘了沙冰还在门口。白亚宁赶紧跑出去,把书和沙冰一起抱进屋。

        沙冰已经化成水了。

        “你等着,我再去给你买。”他转身要走,一团软香从后面扑来。

        他的腰很细,肩背却很宽,抱起来很有安全感,寂莱忍不住在他后背上蹭了蹭:“脸都哭花了,现在出去会被人笑哦。”

        白亚宁抚摸着身前光滑如玉的手臂,微微闭上眼,感受着两个人的心跳。他听见身后人柔声说:“重新开始吧,和我一起。”

        白亚宁回身抱住了她,用尽一世的温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爱哭,就像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爱一个人一样。

        重新开始……太诱人的说法。

        以前白亚宁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可以斩断一切,从头再来……可怎么想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不如彻底点,投胎重开比较快。这次他不想重开,他想和她走下去,无论前方是哪里。

        可惜他和她都忘了,抽刀断水,雁过留痕,没有人可以真正摆脱过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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