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死亡突如其来
收拾东西离开学校那天并没有什么人来向我道别，哪怕是同办公室的人也对我的离开视若无睹。我倒也并未因此而失落，这些天在学校的生活早已经让我的心凉透，我根本没对这些同事抱有什么期待。
外面有些飘雨，我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自己的东西，还未走出校门就已经开始觉得疲惫。
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我原以为如此，却没想到快走到校门口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看见曹老师冒着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未等我说话，她便激动地质问：“你什么情况，说走就走？”
我连忙把伞撑到她那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偏向她那边的伞，突然也陷入沉默，片刻后她投给我我所熟悉的带着同情的眼神：“就因为这样才来送你的。”
我这才想起来应该道谢，便说：“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把伞挪到两人中间，而后问：“你走了之后准备去哪里？还当老师吗？”
“没想好呢。”我惭愧地笑道。
“那就……先休息休息也好。”她的声音在雨声的覆盖下让人有些听不清：“对不起……我不……说你……”
我见她显得有些愧疚，便推测她大概是在说不该说我是同性恋的事。原来到最后唯一一个来送我的人还是在歉意的驱使下才来的，我垂下眼睛，习惯性地勾起嘴角说：“没事的。”
“雨下得大了呢，你没带伞吧？”我转而问她。
“办公室挺近的……”
我不待她说完便把伞塞到她手里，快速说了一句：“我打车走就好，你撑着伞回去吧。”
她拿住伞后愣愣地叫道：“周涵……”
我怕她把伞还给我，已经匆匆跑出去几步远，但我还是听到她说：“对自己好一点。”
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还是被这句话刺痛。我并不怕无人关心，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反而叫我更难受。
我跑出校门后气喘吁吁地停下，出租车从我面前一辆辆地驶过，而我没有伸手拦下它们的勇气。手里的书已经被雨淋湿，路过垃圾桶时我顺手将它们尽数扔掉，反倒轻松了些。
我顺着路边缓缓地往家走去，汽车偶尔从我身边驶过，还会发出刺耳的喇叭声。我之前最讨厌听到这种声音，按理说我该害怕和汽车近距离地擦过，可此刻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停在原地发了片刻的怔，而后改变方向，向父母所在的墓园走去。
学校离墓园不近，我缓缓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两腿都酸痛不已时终于看到墓园。路上的景色在薄雾笼罩下有些朦胧，因为并非节日，墓园里没有一个前来祭拜的人，这让周围显得愈发寂寥。
我并不喜欢这片墓园的景色，倒也并非是因为这里环境不好，只是父母刚去世那时我每次来这里祭拜都承受着巨大的悲痛，这里的景致便和那种伤心欲绝的情绪产生了某种联系。就因为此，除清明以外我很少来这里看望父母，我不想再体会少年时的绝望和无助。
但此刻走在一排排墓碑间，我的心情并未产生想象中的起伏。这让我反应过来原来此刻自己正处于绝望无助的状态之中。
远远地望到父母的墓碑，在细雨中显得格外渺小。
我开始回忆父母去世那天的情景。其实本来那应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拿着单词书蔫蔫地去吃妈妈准备好的早餐，但刚起床时我并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东西便准备去上学。
我刚背上书包妈妈就跑过来问：“怎么就吃那么一点啊？再吃一个鸡蛋。”
她夹着鸡蛋送到我嘴边，我别过脸拒绝道：“不了，我要迟到了。”
“你真是的，妈妈辛辛苦苦给你做的早饭，你就吃那么一点……”我穿鞋时她一边唠叨一边不甘心地试图把鸡蛋往我嘴里送，我也不愿辜负她的好意，最后还是把鸡蛋吃下去。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却有些烦躁，跟她说了一句“再见”就打开门准备出发。她又拽住我，塞给我一瓶牛奶叮嘱道：“路上喝。”
我并不喜欢喝牛奶，拿过牛奶后也没再跟她道别，匆匆转身出了门。当时我只觉得总是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的妈妈很烦人。
爸爸还在睡觉，我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那就是我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哪怕已经过去八年，那天早上的情形也仍历历在目，因为父母去世后我曾无数次将那段简短的时光在我脑中回放。我只是想寻到一丝蛛丝马迹，寻到一点老天给我的暗示，暗示我那天就是我和父母的永别。
可是并没有。我就那样不耐烦地出了家门，没有回头再看父母一眼。比永别本身更为痛苦的是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并不知晓那就是永别，明明那天早晨还在唠唠叨叨的妈妈，突然毫无征兆地变成了这世上的一具尸体。她皮肤上原本散发的温暖体温就那样消逝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容貌也将只定格在照片里。曾经鲜活的、触手可及的生命，在那天以后戛然而止，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父母说，但他们永远无法知道了。
父母的葬礼办完后，我回到家收拾东西，才发现书包里还放着妈妈给我的牛奶。我拿起那瓶牛奶，突然泣不成声，哪怕在葬礼上我也未哭得如此不能自已，几近晕厥。悲伤天塌地陷般地向我压来，卫生间里爸爸剩下一半的剃须泡沫，冰箱上妈妈贴的便签，照片墙上还未挂满的合影，家中一切在父母去世后瞬间停滞的东西都在轮番向我袭击。
也许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父母去世后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总是有些模糊，但失去双亲的悲痛于我而言仍刻骨铭心。
再也没有人为我做过一顿早餐，而妈妈为我做的最后一顿早餐我还只草草吃了一点。为什么人总要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呢？
疲惫感铺天盖地地席卷全身，我瘫坐在父母的墓碑前，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向他们倾诉我近期所遭受的委屈。
人活着就是为了体验这种无奈和遗憾吗？我无声地抚摸着墓碑，上面潮湿冰凉的触感让我微微出神。
最终我开口道：“爸，妈，我辞职了。”
只是说出这一句话，我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倾泻而下。我轻轻地啜泣着，如果此刻能投入父母温暖的怀抱该多好，可我能触摸到的只有毫无温度的墓碑。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断断续续地抽泣道：“对不起……”
原本是想来向父母倾诉自己的遭遇，到了这里才发现我早已不能向父母倾诉，只能向墓碑倾诉而已。所以直到我哭得筋疲力尽，起身打算离开时，我也只说了那简短的几句话。
站起来后我面对着墓园里整齐排列的一大片墓碑，在那些墓碑寂静的注视下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回家之后我不分昼夜地睡觉，大脑持续处于放空的状态，也从未想过失业之后应该去干些什么其他事情。我对任何事情都已经失去兴致，哪怕再想起贺舒泽，我的心情也逐渐开始失去波澜。分不清这样过了几天，我像是迷失在时间的坐标轴上，行尸走肉般地糊弄着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哭泣的时间倒是比之前少起来，但难过的情绪仍然时时涌上心头。眼泪像是流干了，我只能沉默地发着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也没再跟任何人交流过，就这样把自己封锁在家中，像是身处一个孤岛。
直到手机上出现高考的消息，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家里待了半个月。我很自然地想到徐向屿，也不知道他考得顺不顺利，几个月前我还想着在他考试那天鼓励他加油，而如今我看着镜中自己消瘦的脸，只怕自己以这副颓唐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会扰乱他正常发挥。
那两天我习惯坐在窗边向小区里张望，中午时分徐向屿的身影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看起来还算轻松，考试结束那天我远远望见他欢欣雀跃的模样，感到放心了不少。
唯一一件我还在坚持做的事就是照顾小猫，这让我至少还有丝自己尚且活在这世上的感觉。它的肠胃炎痊愈一个月后又开始反复，它也不好好吃药，每天都需要我把药灌进它嘴里。
若它完全没有精神倒还好说，但这次它还有挣扎的力气，每次我想喂它药都要和它周旋很久。终于有一天，它大概是彻底对我强迫它吃药的行为感到愤怒，在我给它灌药时伸出爪子在我的胳膊上挠出一大道血印。
血顺着我的胳膊滴到地上，不仅被猫挠出的伤口传来痛感，我的心也一阵阵地发痛。我看向躲到角落里冲我发出凶狠叫声的猫，它的眼中全是戒备与敌意。
原来连猫也会弃我而去。
一股火气毫无缘由地从我胸中冒起，我大步走向猫，一把把它抓起，咬牙切齿道：“我救了你，你还要挠我……”
我不顾它的挣扎，怒火把我的理智燃烧殆尽，抓起它后我便走到窗边，把它拎出窗外喃喃：“你也这么对我……你们都是这样……明明我对你们那么好……”
猫在我的手里一边大叫一边挣扎，我看着它痛苦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荒唐的事，连忙把手收回来，而后匆匆把猫放到地上。
猫挨到地面后便飞快逃离我，我则长时间愣在原地。
我忽然感到自己有些陌生，为什么我会在刚才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血顺着手臂滴到地板上，鲜红的血液在白色的瓷砖上触目惊心。我把视线转向窗外，从窗户向下望去，我才发现楼层是如此之高，如果我刚才真的失手将猫丢下去……
我不敢想象那种恐怖的场景，我捂住自己的眼睛，缓缓滑坐到地上，又开始哭泣。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从我脑袋里冒出来——
也许我从这里跌落下去才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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