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镜子破碎之后
福克茜茫然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清晰的，自己的镜像。
原来世上还有能将人照得如此透亮，如此完整的东西，她还以为人们都靠雨后地上的小水坑看自己呢。
她盯了半天才试探性地抬起手，像一只意识不到镜像就是她自己的小狗。
周身无数镜子里的福克茜也一起抬手，她这才发现这是一间镜子屋——头顶是镜子，脚底也是镜子。无数的镜子照得她无处躲藏，无数的镜子照得她闪闪发亮。
可惜福克茜本人是灰扑扑的，不然她恐怕要被自己的倒影弄瞎。
亮得她头晕目眩、睁不开眼。
她愣了半天，才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狠狠撞到一面镜子上。
镜像的脸与她自己的脸贴在一起，镜像的手与她自己的手碰在一起。
她原来长这样吗？
绿色的眼睛，红色的头发。
蓬头垢面，破衣烂衫。
这么一看，是和那些贵族不太一样，怪不得大家都叫她小乞丐。
又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福克茜才想起要摸索着出去。
她摸着镜子，镜子冰冷而光滑，镜子沉默着，不给她指出去的路。
她对着镜子笑，无数的镜像也对着她笑，她对着镜子扮鬼脸，无数的镜像也对着她扮鬼脸。
她的破木鞋踩在镜面上，发出单一的声响，如一声声咒语，死命往她脑袋里钻。
无数的福克茜四处张望，无数的福克茜扶住了镜面，无数的福克茜停下了脚步。
无数的福克茜同时张开嘴，大叫一声。
镜子屋里的回音，从她后脑传来。
她明明记得这里刚刚走过了。
走过吗？
她刚刚还摸着这面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摸过吗？
福克茜扯着自己的红色乱发，那脏兮兮的红发像是头发上结了一块块铁锈。
来自头皮的疼痛让她清醒了一点，她把头发拨到自己眼前，不让自己看到那些镜子。
镜子！镜子！
她狂奔，会撞到镜子上，她踱步，会迷失在镜子里。
无数福克茜的镜像开始向她逼近，对着她大笑，在她余光能勉强看到的角落，那个福克茜似乎偏转了头看着她。
“滚开！别盯着我！”福克茜发疯似地大吼一声，无数的镜像也张开了嘴，像是在嘲笑她。
镜子很亮，亮得令她目眩。
到底过了多久？福克茜不知道。许久不曾闹腾的胃开始产生痛感，胃疼和呕吐感一来一回地折磨着她的神经。
“放我出去！埃里克！放我出去！”她叫得越响，回音就越诡异难听，越让她想吐。
福克茜跪倒在地上，拼命压抑自己的呕吐欲望。
她应该会死吧，她应该会死吧？
就因为偷了克莉丝汀的项链，就因为惹了不该惹的人，因为她这条命太贱，没有资格活着？
“求您了！我做错了，都是我的错！求求您，让我…呕…活下去。”福克茜狼狈地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涌上来的胃酸狠狠灼烧她的咽喉，又退了下去，如此往返。
如果换成是落到艾洛蒂手里，死法会不会比这个好一点？福克茜的脑子没空想这个问题，她的大部分精力已经用去压制呕吐感了。
可能过程会长一点，但最终是会先饿死还是先精神崩溃呢？
一面面镜子在福克茜的眼中逐渐扭曲。
她恍惚听到谁人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福克茜…
…听说世上还有“死神”这种神，也许是来带她走的？现在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该怎么办呢？该如何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福克茜跪在地上，低头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双翠绿眼眸光彩黯淡，那张嘴微微张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求饶？
祈祷？
福克茜盯着镜中的自己，低声笑了。
她抡起一拳狠狠砸向地面，那面镜子里的她碎成无数碎片。她带着血和玻璃渣的拳头捶向周身的镜子，大块的镜子随着华丽的清脆声响，变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瞧，这不就是路么？
手上的疼痛和胃痛都显得轻飘飘的。
站在另一面镜子前，福克茜手上的鲜血嘀嗒嘀嗒落在脚下的镜子上，她喘着气，粗略清理了一下手上的玻璃渣。
然后抡起拳头——
拳头和镜子碰撞出闷响，那面镜子纹丝未动，反而是福克茜手上残余的玻璃渣嵌得深了一点。
“福克茜…”
接下来的一次莽撞尝试，让福克茜的手腕抖了抖。
镜子纹丝不动，动的只有福克茜手上的鲜血，随着冲撞为镜子溅上血珠。
为什么碎不了？
为什么？
福克茜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来一拳。
镜子发出一声闷响，并无半条裂纹。
“为什么？为什么？！”临死挣扎的小乞丐用额头狠狠撞在镜面上，连磕了几下，直到晕眩感盖过痛感。
“别撞了。”
福克茜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是谁后，晦暗眼底顿时涌起杀意。
埃里克身穿那件漆黑的披风，一个诡异的白色面具遮住半脸，除了掩在披风领子下的嘴，只露出一双金色眼睛。
自那天起她从未忘记的金色眼睛。
那天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恍惚间再次袭来，看来那一次逼近死亡的教训已经刻在了小福克茜的脑子里。
“为什么，埃里克？我只是偷了一趟你的项链，我罪不至死吧？”福克茜痴痴笑着，摸出那块从地上捡起的锋利镜片，“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对我？我就不配活着么？”
“没想让你死。”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微微眯起：“只是想折磨你一两个小时再拉出来。”
“是吗？你现在来不是因为我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福克茜紧紧攥住手里的镜片，手掌已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顺着往下流。
“你冷静点。我想让你死的话就不会来。”埃里克向前一步，福克茜反而把那镜片往前迎了迎，“把那块碎片放下。”
“我问你，埃里克。我只是偷了一趟你的东西，你为什么非要我死？”福克茜的瞳孔在抖动。
埃里克抬了抬头，良久才叹了口气：“你已经失去理智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对我？你们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
“只许你偷东西，只许你反抗？你是不是忘了我还被你咬了一口？”埃里克褪下左臂袖子，露出那两排还未完全痊愈的牙印，“你那脖子上称之为“脑袋”的东西，真的有用么？”
福克茜抬了抬眉，眼睛眨了眨，恢复了点清亮神采。
“满意了吧？把那镜片放下。”埃里克低声劝着，暗含一丝危险意味，却又柔声添了一句：“听话。”
小流浪儿迟疑着，仍握着那锋利镜片，手掌上传来的痛感逐渐变得清晰而尖锐，一点点把她刺得清醒。
埃里克与她对面不语，半天也没有动作。
“你…你不值得相信…你是不是在骗我？”福克茜的语气不再那么坚决了。
高大的，黑漆漆的埃里克，用他那双金色眼睛打量着福克茜，随后缓缓抬起手，向福克茜探了探。
他唱起一段温柔的旋律，那天鹅绒般的声音隐去了先前所有的冷漠和嘲讽之味，只剩柔软：
“夜色渐浓
感官变得敏锐
暗浪渐起
唤醒绮丽幻想”
他长叹了一口气，好像没有看到愣住的福克茜眼角流下的泪水，音调轻松走高，仿佛一脚踏上云顶：
“静寂之中
心防已然卸下——”
身旁并无乐器伴奏，但埃里克的本音已是最美好的音乐：如果硬要添上伴奏，反而是一道败笔。
福克茜的眼泪汹涌流下，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松下来，手中带着鲜血的利器脆声落地，却也丝毫没有干扰到那位绝世的歌者：
“黑夜至轻
黑夜至柔
展现其间瑰绮
伸手触碰黑夜——”
福克茜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软了半边身子，下意识扶住了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埃里克。
“夜色回以温柔”
埃里克皱起眉头，伸手抹了抹福克茜脸上的泪花，惹得女孩抬起眉头，似是不解，又像是渴求。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他那蛊惑人心的歌唱：
“偏转视线
不要再看那刺眼日光
调转思绪
自此远离那冰冷灯光”
福克茜这辈子第一次欣赏到这样的艺术，或者说，奇迹，或者说，魔法。多年以后她也不愿承认，那天晚上有个人用歌声让她失去了反抗能力。
她微张着嘴，好像要跟着唱，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音，该怎样才不会惊扰了这不属于世间的乐音。她的手不自觉紧紧抓住了埃里克的披风，只有这样才能站着欣赏这天籁。
埃里克没有看她，他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由着她拽住自己的披风。他把目光投向前方，那双金色的眼睛，黯淡得无数面镜子也照不出光来。
“静静聆听
这夜之乐章…”
这位投身艺术的歌唱家总算低下头关照一下听众了，因为福克茜突然整个人靠在了他身上，随着这句低音没了力气。
“真麻烦。”大艺术家惯有的冷漠和嘲讽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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