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要听话且安静
福克茜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没有半夜被流浪猫的打架声吵醒，没有老鼠从她身边走过，没有水滴滴到她脸上，没有别人来和她竞争一块可以栖身的角落，就这么一直睡下去，睡到生命的尽头，可以说是死而无憾了。
“喂，小子。起来干活了。”布凯把杂物间的门重重推开发出巨响，福克茜登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下意识要跑却发现面前是一堵墙。
“你干嘛呢？”
“对…对不起，先生。”福克茜抬手摁了摁帽子，那顶满是毛边的小布帽子里藏着她的长发，“我马上来！”
工作内容确实都是体力劳动，或许同龄的小姑娘经不起这种折腾，但福克茜手脚灵活，也有力气，干起活来倒真是看不出什么纰漏：她条理清晰地把一件件东西搬运到指定地点，且悄悄记下了许多张第一次见过的脸，又在布凯差她去传话时记下其身份信息。
不知不觉到了午餐时间。
午餐是一块福克茜没吃过的东西。
“这是…”福克茜盯着手里这块柔软而美丽的东西发呆，好像这是一块什么宝物似的。她应该见过这个东西，只是从来没吃过。
“小子，你是傻了？怎么不吃？”布凯拍了一下福克茜的头，拍得她连忙伸手稳住帽子，笨拙的动作惹得布凯哈哈大笑：“哎哟喂，你不会是没见过白面包吧？”
白面包？
福克茜在面包店里见过这块宝物，她从来只要几个苏的黑面包——还得赶在老板没有嫌她有损店容之前赶紧滚蛋。
有一次她盯着货架上的那块白白净净的白面包看，通过外观就知道，那块宝物一定比她的黑面包好吃十倍。
老板趁她看呆的时候，把她拿出来的五个苏一把摸走，切出三个苏的面包包也不包就塞给她：“快点滚蛋，小乞丐！那些东西你可买不起！”
而现在这块宝物就在她面前，她手里。
福克茜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白面包，酵母发酵产生的气泡使薄薄的一片面包近乎透明，日光好像能透过它落到小乞丐的嘴里。
小乞丐慢条斯理地一条条撕着把那块白面包吃完。
“哎，小子，你他娘的怎么哭了？”
“呃…抱歉。”福克茜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她腾出一只手来胡乱抹着脸蛋，在布凯的催促下把剩下的一半面包塞进嘴里。
“哎哟，那群小姑娘吃完饭了。”布凯用手擦了擦嘴，又用衣角擦了擦手，目光定格在一群白色衣裙的女孩身上，她们正在逐渐向此处靠近，“啧啧啧，你看看，这里边可有不少漂亮的。”
福克茜抬眼去看，却又随即低下头去。
白得晃眼！她这辈子第一次见那么白的衣裙。
也对，这些小姐想来是不用在雨天里趟泥，不用在地上打滚的。
福克茜深吸一口气，后背却遭布凯猛拍两下：“哎，抬头看看啊！”
福克茜抬头的时候正赶上领头的姑娘走到她面前。
这个姑娘叫艾洛蒂，上午布凯差她去给这位小姐送过东西，当时布凯给艾洛蒂的称号是“女孩里带头的那个”。
艾洛蒂正笑着与身边的女孩说话，她注意到布凯两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福克茜脸上留了片刻。
福克茜正靠在墙上，那位名叫艾洛蒂的小姐比她高了快一头，藏着笑的眼睛正好与她那双无措的相对。
福克茜羞红了脸，又低下头去。
好奇怪。福克茜没有因为抢韦伯的钱而脸红过，没有因为偷钱被抓脸红过，可今天，只消那几个漂亮干净的姑娘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就好像烧着了一样。
不算宽敞的后台过道里，空气里满是尘埃，却仍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小流浪儿哪里知道那是巴黎小姐们常用的香水，只觉得那股气味能够惑人心魄。
“怎么样，带头的那个长得漂亮吧？”布凯砸吧砸吧嘴：“她叫艾洛蒂，可跟别的土姑娘们不同，她是男爵家的小姐，来歌剧院就是来玩的…”
福克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记得艾洛蒂小姐长得漂不漂亮，只记得她那双眼睛在看向自己时好像又弯了弯。
“…喂，喂，小子！”布凯猛拍一下福克茜的脑袋，“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又在发什么呆？！”
“漂亮，艾洛蒂小姐。”福克茜下意识作出回答。
“当然，这是当然。我说，你以后见到她要多夸她，你这种小虾米要是惹到了这位男爵千金，她能换着法儿地弄死你！”
“…是吗。”福克茜上一次听到这种语句还是在另一个街跑过来要跟她抢地盘的男孩那里，她后来把那人的门牙拿去换了几个法郎。
“你这是什么态度？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比剧院里谣传的那个幽灵可更…”
“约瑟夫·布凯。”一个女声从转角处传来，打断布凯的发言。布凯随即僵住，而后用手势示意福克茜待在原地，自己转身去了拐角处。
那个声音有点耳熟。福克茜静步走向拐角处，竖起耳朵试图偷听二人的对话，却只能听到布凯沙哑的笑声和一些只言片语。
“那…老地方。”
“您满意就好，哈哈…”
福克茜刚打算悄悄探头看看那女人是谁，却听见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于是连忙溜回原先的位置。
“哟，你还挺听话的。”布凯见福克茜还在原地，低声笑着，伸手去拍了拍福克茜的肩膀，“不错啊，不错。听话就是好事，要一直听话！”
布凯的大手还在拍她的肩膀，把福克茜拍得侧身想躲，那只手却忽然伸了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好让布凯仔细端详。
布凯浑浊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脸，她下意识伸手要抓那只捏住自己下巴的手，却又慢慢放下。
要听话。
不听话要扣工资。
“哈哈，嗯…你去把脸洗洗，现在这是什么样子。”
这也是工作内容吗？福克茜有点疑惑，却也没有说什么。她听话地去洗脸，然后，布凯丢给她一身衣服：“换上它。”
“我…”
“经过今天一天的工作，我对你很满意，你可以当我的正式学徒。而剧院决定给正式员工一身衣服。”
剧院的待遇可真好。
剧院的待遇这么好？
福克茜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些她不太懂的东西，但她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她伸手接过那身衣服。
哇，这衣服的料子…
高于穷学生们穿的，低于有钱的老爷们穿的。
但她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这…这是，给我…给我这样一个…”一个小乞丐，一个第一天上班的学徒，一个人还没这身衣服干净的流浪儿穿的么？
“你一会儿再去洗个澡去。”
她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我…真是受宠若惊，布凯先生，歌剧院的待遇向来如此么？”
她还能得到别的答案吗？
“当然。”布凯撇了撇嘴，声音带着怒气：“真是多嘴，我需要你听话且安静！”
听话且安静。在从前福克茜是不屑于把这种词汇套在自己身上的，她也没有资格——如果她听话又安静，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现在为了工资和找回那条项链，她得把这个听话又安静的桂冠戴在头上呀。
“是的，布凯先生。我会听话。”
听话的福克茜去洗澡——在剧院的马厩，用冷水。在确定没有人躲在暗处后，她把裹胸的布条拆下来——虽然那起伏不算明显，但不裹着的话一定不能扮成男孩。
在福克茜开始擦头发的时候，布凯不耐烦的催促声响起，她顶着湿头发把布条胡乱裹上，又迅速穿好衣服。
在她还在把湿漉漉的头发往破布帽子里塞时，布凯一把推开马厩的门。
“哎哟，这不都把衣服穿好了？还不快出来？下午还有一堆活呢！…你是不是觉得转正了就可以偷懒？！”
福克茜连忙点头，单腿蹦着边穿鞋边跟着走。
下午的活似乎比上午的轻松了不少。要知道午饭时福克茜累得都快脱力了，还是那块美丽的白面包让她重拾了力气。
布凯带着她去参加了一场演出的幕后工作，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布凯打下手，期间跟着他与演员们打了打招呼。
福克茜一眼就认出那个带头的姑娘，艾洛蒂。此时她们换了一身演出时的戏服，花花绿绿的挂了许多装饰，更像是几个要结伴去春游的女郎。
谁能想到这么美的姑娘们也只是剧院的小舞女呢？（或许只有没见识的小流浪儿想不到）如果福克茜是偷偷溜进来看演出的，大概会把他们当成错上了台的贵族小姐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流浪儿觉得艾洛蒂又多看了她两眼。
那双眼眸可谓是秋波流转…吧。福克茜总感觉心里怪怪的。
布凯倒是一直乐呵呵地盯着舞女们的大腿看，直到剧院的女高音上台来，那些舞女们退到后方。
“高贵的人
才会这样举止优雅，
这样风度翩翩！
…”
那女高音刚唱了几句，布凯就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抱怨道：“真不懂，这群达官贵人们欣赏的是个什么‘高雅的艺术’！不就是扯着嗓子唱歌么！要我说，还没刚刚的舞好看！每天翻来覆去就是看这么几幕戏，听这么几首歌，看完了散场，这就是‘上流社会’了！”
不不不，上流社会的人还会被街头的扒手摸走钱包。福克茜在后台并不能把女高音看真切，而那歌声也不在她的欣赏范围内。在她奔波不停的生活里容不下这种一句歌词要升好几个调，拖好几个音的高雅艺术。
等到演出散场已是日落时候，布凯带着福克茜去草草吃了饭——之所以说草草，是在福克茜还在把白面包撕成条时，布凯看了一眼表，就催着她去送一件什么东西。
好吧。两次好好享受白面包的机会都被布凯打搅，福克茜皱了皱眉才把那一大块面包咽下去。
她美丽的白面包啊。
“就是…昨天你睡觉那个地方，你总还记得吧？那条走廊上有个门上有雕花的房间，你去把这个盒子送过去，给艾洛蒂小姐。”布凯端详着变干净了的小流浪儿，伸手把她没扣好的扣子一连串扣到脖子上，“你认识艾洛蒂小姐吧？别磨磨唧唧的！”
福克茜有些反感布凯的手指触碰她的肌肤，却只能强忍着等到他把扣子扣得让她呼吸困难，再接过那个盒子，开始一路小跑。
“可记住，千万别惹着艾洛蒂小姐！”这是布凯最后的一句话，“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能牢记巴黎街巷的福克茜自然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房间。
她睡觉的地方所在的走廊，有雕花的门。
可她还没抬手敲门时，门却自己开了。
艾洛蒂小姐那双含情的眼睛与福克茜那双惊诧的对上。
“给我送东西？”
福克茜愣愣点头。
“进来吧。”
福克茜探头探脑地走进房间，这厚实的地毯，灿烂的烛光，让人不敢相信这个房间与她睡觉的杂物间处在同一条走廊上。
这是男爵千金在剧院的专属休息室？
艾洛蒂小姐笑吟吟地接过那个盒子，随即坐在铺着软垫的沙发上。她面前是一张放着果盘的矮桌。
“把门关上。”
福克茜怔住。
“艾洛蒂小姐，我可能该走了，您…”
天啊！“您”！福克茜居然知道这个字怎么发音！
“没关系，你坐一会儿，在我这里暖暖身子。”艾洛蒂似是看穿她想法般补上一句：“布凯不会说什么的。”
福克茜向沙发迈进，一步，两步。
确实有人第一天转正就想偷懒。
但福克茜确实觉得留在这里不太合适。
宽敞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
“过来，”艾洛蒂微微笑着，“坐到我身边来吧。”
男爵千金拍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你来把盒子打开，我这手上沾了葡萄汁水，会把这盒子弄脏。”
小学徒的手能干净多少？
见福克茜还愣在原地，艾洛蒂眉眼笑着，嘴里却道：“布凯说过让你听话吧？”
…
要听话，听话且安静。
而且对方只是一位弱女子，一位千金小姐，能对她做什么？总不能用她那纤细的手把自己掐死吧？
福克茜咬咬牙，迈步走到艾洛蒂身边，一屁股坐到柔软的沙发里。
唉，这里又不知比她昨晚睡的地方柔软几倍。
艾洛蒂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盒子。
福克茜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不禁开始揣摩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艾洛蒂小姐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她把头凑到了福克茜肩膀上，好像也要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中午那股香味再次袭来，在此刻显得有些刺鼻。
小流浪儿的手落到了那个用丝带打包好的精致盒子上，从没干过这活的她笨拙地与那条丝带缠斗，最终还是艾洛蒂轻笑两声伸出了手，与福克茜的手纠缠到一块，几下就把那丝带挑了下来。
现在留给福克茜的任务就只有掀开盒盖了。
福克茜不再犹豫，掀开盒盖。
原本强烈的好奇心被狠狠来了一捶，锤得稀烂，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强烈的恐慌。
不只是因为盒子里是空的。
还因为艾洛蒂小姐开始解她的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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