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深冬
数月后，已是深冬。
今年冬天，不出意外又没有下雪。断桥残雪只停留在诗歌传说中，游客们只能望着这一座看似普通的石砌小桥，遥想当年江南雪景的雅致。
而杭州街头的植被热闹异常，红枫、银杏、腊梅给寒冬染色成一副水彩画。路上行人却无暇顾及，只顾紧了紧身上的棉服，沉浸在又寒冷又不下雪的双重打击中。
阴雨天。
冯炯刚到律所门口，雨伞还未收拢，就被助理叫去开会。
助理看了看天气，轻声道：“又落雨。”杭州话，抱怨也是软绵绵的。
“这次案件我们用半年时间，拿下了胜利，证明我们才是业内第一。小冯，这次你立了头等功。我和股东商量，打算成立一只精英团队，由你担任团队负责人。”
冯炯低头发微信。
【等下车站门口等，我来接你们。】
“冯老师，主任在叫您。”思绪被助理拉回会议室，冯炯见在场同事都看向他。
主任又将问题说了一遍：“精英团队交给你来负责，你怎么说？”
冯炯回答颇有分寸：“老师，这次金融借款纠纷案我能打赢，多亏了各位老师的支持。我觉得自己还需多学习，恐怕暂时无法带领好团队。”
会后，冯炯找到主任：“老师，我最近想休个假。”
尽管冯炯当众拒绝了他，主任并不气恼，他问：“难怪你放弃当团队负责人，原来是想着要休假啊。你辛苦了，确实需要一个假期调节。打算去哪里？”
冯炯说：“我想回一趟老家。您知道的，就在杭州附近的兰烟镇，如果律所有事我随时可以回来。今晚就出发。”
主任算了算时间：“今晚和大客户的饭局，你也不来了？人家点名要你出席。行吧，我多赔几杯就是。”主任和蔼笑道，“不会是带重要的人见家人吧？”
冯炯腼腆起来，淡雅眼眸如同迷了一层雾，摇头笑笑算是否认了。
复兴号高铁靠站，幽蓝的氛围灯熄灭，座位上零散有人站起来，活动筋骨，或是拿行李。好像从科技感十足的未来，一下回到现实。
等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周玉川才起身，拉着奶奶慢慢走下车。
“等下冯律师来接我们。原先他假都请好了，临时来了一个案子打乱计划。现在他终于搞定，终于可以陪我们去兰烟古镇了。奶奶，不是我说，你挑的地方太商业化了，全是义乌小商品，连伴手礼都买不出，还不如在家宅着呢。”
奶奶步履轻快，乐呵呵得一看就是脾气很好的老太太：“我是怕你变成宅女，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然要出来走走。”
“那我懂了，你那么漂亮一小老太太，难怪一直说要去旅游。”
奶奶嗔怪地打了一下周玉川。
两人跟着人流，乘上自动扶梯。电梯上大包小包，显得混乱拥挤。奶奶和周玉川二人意见统一，出去玩必须轻装上阵，两人行李合在一起只装了一个背包，此时显得无比轻松。
电梯徐徐向上。人群中有个水灵灵的小女孩。母亲两只手提着袋子，无暇顾及到她。小女孩扑闪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着四周，起初，小心翼翼地抚摸把手。把手自动向上，顺滑地滑过她的手掌。她大起胆子，用手推着把手像是在帮助电梯向上。
到了最顶端，电梯把手顺着弧度连进地下，女孩的手哧溜一下卡进缝隙中。
“哇——”电梯上密密麻麻人头，周玉川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有人在说：“啧啧，电梯又把小孩手卡住了。”
女孩母亲扔下袋子，慌张地攥住女孩的手腕往外拉。电梯仍在运转，强大的机械力死死吸着女孩的手。母亲越用力，手就卡得越紧。女孩的哭声很快嘶哑。
下面有人喊：“快按暂停！”
母亲惊恐无助地说：“什么暂停？”周围的人没见过这阵仗，一下都愣住了，有心帮忙却不知从何下手。
周玉川在电梯中段，她见状脱下背包，推开前方的人，迈过台阶上的行李箱，眼疾手快看准红色按钮，“啪——”手掌用力按下。
电梯瞬间停住。
“快打119和120！”周玉川大喊。
奶奶跟着众人走了上来，周玉川喘着粗气，见在场好几人拿出手机拨打电话，搀上奶奶说：“走吧，其他的我们也帮不了了。”
周玉川撑着一把口袋伞，和奶奶挤在一起，在人群中搜索冯炯。
“这半年里，你不是吃就是睡，我都忘了你有这样的身手。”奶奶笑道。
周玉川瞪大眼睛：“奶奶，你不夸我英勇救人，反倒数落起我。”
“这还用夸吗，刚才你那几下子，颇有戏文里杨门女将的风范。”奶奶的夸赞既直白又具体，夸得周玉川美滋滋的。
“也不知道那女孩怎么样了，她母亲也是的，暂停按钮就在旁边，就看不到，耽误了这么久。不过人呐，处理别人的事情总是大刀阔斧一把抓住问题，轮到自己就沉浸在细枝末节想不明白。”
冯炯在对面向他们招手，奶奶像是自言自语，走向冯炯。留着周玉川撑着小伞，愣在原地。
到家后，周玉川撑着腰坐在沙发上休息。
冯炯帮着奶奶收拾完，坐到她的身边：“出去玩了一趟，奶奶倒是精神矍铄，你怎么一蹶不振的？”
“你没看见我刚才身手敏捷，穿过茫茫人海按下电梯暂停，挽救了一个小女孩，的手。”
冯炯将信将疑地说：“是做了件好事，但听上去也没花很多力气，到现在还没恢复吗？”
奶奶路过，说：“她啊，真是越来越懒，一到旅店就躺床上不想动，只要有观光车，绝不走一步路。再这样下去，小心长胖。”
周玉川吓得跳起来：“不会吧，我去称一称。”她刚想动一下，却感到腹部一阵痛，“嘶——好像，闪到腰了。”
看着周玉川的窘态，冯炯用手遮挡住上扬的唇角，眼睛里笑意像星光，一点一点漏出来。
冯炯将一个箱子搬到周玉川面前：“新学期宿舍有变动，你休学前没带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你出去玩还关机，学校的人找不到你，托了好几层关系联系上我。”
“谢谢冯律师。”周玉川笑眯眯地将杂物一样样从箱子里取出，“你看，这瓶千纸鹤，都是我自己叠的；这只兔子，是我献血送的；你看这个台历，上面记满了我的行程。谢谢冯律师哈。”
冯炯黑线。女生就是女生，跟单位那些女律师一样，桌上一半是没用的东西。他感慨着，突然发现周玉川许久没有出声。他看向周玉川，此刻，她灵魂出窍般定住。
“怎么了？”他忙问。
周玉川合上台历：“突然想起有事，我要出去一下。你不要跟过来。”
医院里，当叫号机叫了第二遍，周玉川才反应过来。
她快步来到诊室门前，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美国西海岸的城市，古典和时尚交相辉映。
一群金发碧眼、五官深邃的外国学生走过，谢谦乌黑清明的眼眸反倒更引人注目。
一个金发外国女孩来到谢谦面前。
“嗨，听说你入选了我们大学第一的科研团队？我们今晚有个派对，来庆祝一下吧。”一口酷酷的西海岸口音。
“我要问下女朋友。”说着谢谦拨下视频通话，何艺祯出现在屏幕上。
“宝贝，有个美女约我今晚去派对，我可以去吗？”
何艺祯板着脸说：“不可以。你如果要去，必须带上我。”
金发女孩显得无所谓，离开前还冲他放电：“那算了，等你分手了我再来找你。记得多参加派对，不要死读书。”
“谢谦，不要再找我我冒充女友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见邀约的金发美女离去，何艺祯用中文说。
“我怎么知道外国人这么奔放，太吓人了。”谢谦夸张地说，“除了你，我只认识一个我男生，你不会忍心让我装弯的，对吧？”
屏幕里，何艺祯捂着嘴笑：“不过还是恭喜你，拿到科研团队的入场券。这半年的勤苦没有白费。”
一旁的同学听不懂中文，只以为是情侣在打情骂俏。他看不下去了：“原来中国人那么花心，我看到你枕头下面的照片了，她是你女朋友，那照片里的又是谁？”
谢谦挂了电话，笑道：“不是谁。”
雨天让冬季更加寒冷。在无边无际的雨水中，目之所及仿佛都被虚化，模糊成令人困倦的颜色。
冯炯等在小区门口，见周玉川终于出现，跑过去将伞举过她的头顶：“周玉川，你现在玩失踪玩上瘾了？你也不想奶奶担心上火吧，你去哪了？”
周玉川神色黯淡，也不管冯炯一脸愠色，直奔主题：“冯律师，这段时间我不能在家里住，能不能麻烦你照顾奶奶。”
冯炯眉头紧蹙：“你要去哪里？”
周玉川并不打算瞒着冯炯。她从包里找出一张纸，打开的时候，手指开始颤抖。
冯炯疑惑地接过，纸上正中黑体字映入眼帘。
【诊断报告。】
于此同时，报告单从他的手中滑落。纸张单薄，缓缓飘落在地。
【中期妊娠，单活胎。】
＊
周玉川和冯炯找了一处僻静的凉亭。
“医生说大概有五六个月了，我需要住院做手术。”周玉川背对着冯炯。
“做手术……你想？”
周玉川回头，坦坦荡荡地走到冯炯面前：“我没有办法生下他，所以只能这样。但我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这期间奶奶就交给你了，还要麻烦你帮我想个理由。”
冯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玉川娇俏地笑了笑：“怎么啦？没事的，医生说我还年轻，身体很快就会康复。”凉亭外一颗桂树在雨中画出挺秀的剪影，扑腾一声，一只藏在枝丫里的小鸟从桂树里飞出来。
周玉川吓了一跳，她拍拍胸口，心虚地看了冯炯一眼。
“我已经被医生批评了，说我一点都不关心身体。这半年我带着奶奶到处走，我根本就不想停下来，我知道例假很久没来，我还以为是太过伤心的原因。”
冯炯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低头看向周玉川的腹部。周玉川压低了声音：“医生说子宫后倾的原因，所以显不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不然我不会让他待这么久的。”
原因一个接一个，让一起离奇的事件变得合情合理。就好像，走到这一步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该死的命中注定。
冯炯听出周玉川的哽咽。他用踱步平复心情，神色却无比认真，仿佛在法庭上宣读决定胜败的判词：“我答应你。前提是你想清楚了，毕竟是你自己的骨肉。如果你割舍不了，愿意留下他……我娶你。”
周玉川心头一跳，她睁大双眼：“冯律师，你是我的朋友，是我最相信的人，你为了报答我父母的恩情，已经做的够多了，你不需要这样说。”
“你说的没错，我现在为你做的，早已经不是在报恩了。”
周玉川觉得冯炯一定是疯了，说的都是疯言疯语。越是这样，她越是冷静。
“我是不是误会了，你应该不是在向我告白吧。我觉得你是太震惊了，才口不择言的。少女怀孕六个月不自知，多震撼，这事绝对能上热搜。”
冯炯嘴唇微动，在他眼里，眼前不过是个天真执拗的妹妹，什么孕妇什么不自知，他丝毫不在意。周玉川在他开口之前又道：“冯律师，你说话可要想清楚了，我现在是孕妇，禁受不起打击的。”
小鸟在天空中盘旋许久，迟迟不肯落下。桂树旁却传来响动，周玉川和冯炯齐齐看去。
“谁在那儿？”
一人从桂树后走了出来。
看清来人，周玉川不禁晃神。半年不见，对她来说，已是很久远的事。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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