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山上的水月庵是京城显贵女眷常来的，今日赏菊祈福，早早就清退了闲杂人等。
我穿着素袍，混进后院僻静处假装洒扫。
李珩说杜府把杜蘅的消息捂得紧，打探不得，是以趁着今日祈福，让我见见杜蘅。
我手心早就汗湿了一片。
阿蘅啊……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再见她，想过再见她时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这会通通在脑子里混成一片空白。
若若不解：【阿若你怎么这么紧张？这个仙界下凡的阿蘅对咱很重要？】
我的嫡姐杜蘅，跟我没甚交情，我只是她的跟班之一，比她的贴身丫鬟再多二两月例而已。高兴了叫过来陪她玩，不高兴就轰走。
可是高烧三天三夜醒过来的阿蘅，是从仙界下凡来的杜蘅仙子，她只是附在同名同姓的杜蘅身上，来渡一场劫。
她也是我前世半生解不开的结。
我在僻静的小院子终于见到了杜蘅。
她穿着一身灰绿的半旧襦裙，手里拿着一块糕点，在院子里边吃边溜达。
丫鬟远远在屋檐下坐着吃果子。
我低头扫着地，心跳声咚咚狂响在耳畔，等她溜达到我身边时，我低声颤抖着问：“奇变偶不变？”
杜蘅愣愣回头：“啊？”
她的眼神茫然空白，全然没有前世那样点点星光。糕点沾到脸上也没擦，口水都流到下巴上了。
若若也不明白：【你刚说啥变啥不变？】
我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全身的血像被抽走一样，浑身冰冷。
我扔了笤帚，踉踉跄跄地从小门跑了。
才跑两步，就被守在门口的李云抓住，一把扛起来，跑回了半山腰的人家。
我大头朝下，颠的眼泪鼻涕横流满脸。
回到正房，我不管不顾地冲向李珩，抓住他的衣领一通捶。我前世很怕他，可现在我全然不顾了，只想捶死他。我的眼泪鼻涕怎么也止不住，嘴里呜呜哇哇的，一句成型的话也说不清楚。
就这么哭晕过去，醒来时不知在什么地方，房里没点灯。
若若试探问：【阿若，你醒了？】
【我们在哪？】
【不知道，你晕过去以后我也出不来，好像是急火攻心，身体也晕了。阿若，你跟杜蘅说的是啥呀？怎么一下子你就撒癔症了呢？】
【那是仙界的暗语，前世阿蘅跟我说的，太学祭酒成远方也是仙界下凡的，他俩就是用这个暗语对上的。】
我其实一早就怀疑阿蘅出事了。
前世，京城并没有断了我和娘的月例，庄子上的人对我们也还行，阿蘅文采冠绝京城的传闻老早就传到了京郊，附近几个村子都知道。
可是今生，庄子上的人只照顾了我们几日便再也不搭理我们，断药断食，任我们自生自灭，至今也没有阿蘅的传闻传来，打听也打听不到。
阿蘅大约是渡完劫，回仙界了吧。
所以我重生回来的这一世，不再有阿蘅了。
高烧醒来的杜蘅仍然还是我的嫡姐杜蘅，只是看样子她烧傻了。
从前哪有丫鬟躲屋檐底下吃果子任她一个人溜达的时候。
母亲应该是因为杜蘅傻了，便把气撒我们娘俩身上了，让我们病死饿死在庄子上。
【混蛋嘛这不是！】若若气地直叫，【当时是母亲叫我陪杜蘅扑蝴蝶我才去的，是杜蘅非要溜池子边上追蝴蝶，她摔下去的时候还是我使劲拉来着，要不我才不会掉下去！怎不说是她的丫鬟婆子废物，拉也拉不住！捞还捞得慢！】
【我前世学到的第一个道理，若有人就是对你有偏见，不必去想办法解除，也不必去讨一个公平，做好自己该做的，不去想她就是了。而且眼下也不是纠结杜府的时候，先看看李珩想干什么。】
我转过头，房门开了，李珩的脸在灯下忽明忽暗。
李珩让我免礼，开门见山道：“建兴五年，太学里有刺客行刺，三皇子和博士成远方重伤。这事你听说过吧？”
我点点头：“传闻刺客行刺，成远方因保护三皇子有功，加之博闻广识，被今上重用，提拔为太学祭酒。”
“这是上一世的。”
若若叫我：【之前我听村里人说，太学闹刺客，把一个博士杀了，好像就叫成远方。我就听了一耳朵，没跟你讲。】
成远方死了？
前世他带阿蘅逃婚，跟他一起去海州追随宁王李璟，帮着李璟招兵买马。
后来李璟在进京清君侧的路上被人毒杀，他接手了宁王军，打着为宁王报仇的旗号去京城逼宫，被李珩劝降，封了异姓王。
成远方做了异姓王以后，辜负了阿蘅。
我从前便不喜欢成远方，他瞧人眼里总带着轻蔑不屑。
今生也没打听太学的事，他竟然死在建兴五年！
“他也渡完劫了？”
李珩玩着腰间的玉佩：“渡劫之事我不知道，这一世成远方确然已死。他被穿透了左胸，太医轮番上阵，没抢回来。”
前世阿蘅曾跟我说，她和成远方都是仙界来的，附在凡人身上。那么今生他俩不在了，真正的杜蘅和成远方，一个傻了，一个没了。
“太学的刺客是来行刺我兄长的，我为护卫兄长跟刺客缠斗，成远方躲闪不及被刺客重伤。原本成远方在太学一直默默无闻，这次护卫有功，以三品礼制下葬。”李珩说，“我也受了重伤，将养了半年。”
他看着我好一会，似乎等我回话。
他说话时我向来不敢言语，就认真盯着被面，都快让我盯出花来，李珩这才继续说：
“这半年我多方打探，似乎只有你我二人还有前世记忆。我们大约是重生回了阿蘅和成远方来之前。而今你也确认了，阿蘅已不是前世之人。
上一世，阿蘅进了秘书省，我们继续推行休养生息。可成远方在海州鱼肉百姓，胡作非为，更始二十年，我削了他异姓王的爵位封号，把他下了廷尉诏狱。我带阿蘅去见他时，阿蘅袖里藏了匕首。”
我攥紧了被子，李珩瞥了我一眼，道：“她杀了成远方，自己也自戕了。”
“阿蘅怎么会自戕？”
“她说累了。”
我想起了上一世我跟阿蘅最后一次见面，她说，若若，我自认先知，可我改变不了人性，若若我好累。那时是建兴二十年，接着李珩称帝，改年号更始。阿蘅又撑了二十年，撑不住了。
“他二人殁了以后，突然地动天崩，我只听到有声音说，‘故障清除，系统重启’。再睁眼就回到建兴五年了。你呢阿若？”
“我生毣毣时血崩，我以为我死了，可一睁眼也是建兴五年。”
我俩一阵沉默。世间匪夷所思之事实多，阿蘅能从仙界来，仙人将我们的时空重启似乎也没那么难以置信。
“阿若，这一世你有何打算？”
这就是送命题了，我知道他太多秘密。
“带我娘去岭南，在那安度一生。”
“你知道的还不够多，阿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你知道啥呀？这孙子想干啥？】若若问。
【前世他先是拥护宁王，宁王被害后，他杀了睿王和太子，在建兴二十年做了大晏的皇帝，改年号更始。我刚好见证了一些。】
【这么大来头啊……咱为啥能见证他干那些大事？】
【呃……我嫁给他了，他是咱孩子的爹。】
【啥！】若若尖叫一声，吓得我一激灵。
李珩蹙眉看着我：“我不是威胁你，岭南并不安全。”
“怎么都比殿下要指的路安全。”我对李珩的恐惧，即使隔了一世生死也依然强烈，先前因为看见杜蘅傻了太过震撼才敢对他动手，恢复平静以后就后怕。
可即使再怕，我也得把他拒了。
“前世你殁在建兴二十年，你可知岭南匪寇横行，到更始十年才彻底解决。阿若，你和你娘两个弱女子，准备怎么熬过去？还是说，你想过的安稳一生，就是短短十五年？”
前世死的太早，我原以为岭南远离纷争，若有匪寇，我们只靠贺大哥不知能不能躲得过。
“……殿下想我怎么做？”
李珩继续玩玉佩：“替我办几件事，我会照顾好你和你娘。”
“殿下是至尊之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不是阿蘅，没有仙界的才能。你们是叱咤风云的人，我只是被风云裹挟的浮尘。殿下恕我愚钝，没法替殿下分忧。我和我娘自会守口如瓶，换个地方安生度日。”
李珩面色阴沉，我控制不住地手抖。
“我要你，将翚儿、翛翛、毣毣生出来养大，这之前你哪也去不了。”
狗男人！我咬牙道：“殿下宫里没女人吗？这么缺孩子？”
李珩又靠回椅背上：“孩子是有，翔儿天性散漫，翯儿身子太弱，翀儿适合做武将，翊儿倒是有大才，终归眼界差了点。拢吧拢吧，就翚儿眼界、才能、素质都还说得过去，能堪大用。公主里也就翛翛、毣毣是贴心的。我不想他们的出生有任何差池。”
原来毣毣是女儿，她活下来就好。
可我今生不想再受母子离别之苦了。
“殿下。”我牙磨得咯吱响，“我体质阴寒，亏得厉害，前世怀上孩子实属侥幸，今生恐怕……”
“你今年九岁。”李珩打断我，“我十五年后才登基，你慢慢养，不着急。”
“殿下，今生的殿下在吗？他也同意这事？皇嗣可不是儿戏。”我猜李珩同我一样，芯子里是两个人。
前世，李珩极看重才学和能力，与其说他想娶妻，不如说他想借婚姻绑定一个得力的左右手。
他心悦过章宰辅的女儿，后来阿蘅才冠太学，他马上就求娶阿蘅。阿蘅逃婚了，变成我替嫁，可把他嫌弃坏了。
他登基前我听说是属意章氏女封后。那么这时的李珩，心上人应是章氏。
“他同意。”
“可是……”我还想再说，李珩俯身看向我：“阿若，翚儿、翛翛、毣毣，也是你的孩子。还有阿蘅的仙界，你能放下吗？”
说着他递给我一块绣帕。
“我可以把大晏变成仙界。我要我的太子、护国长公主、镇国皇公主平安长大，我会给你和你娘安一个合适的身份，保你们一世平安。你且好好想想，也跟这一世的你商量一下，我明日等你答复。”
李珩啊李珩，你好毒的眼睛。
我展开那绣帕。
这是我给自己绣的一块手帕。上边是三只麻雀，两大一小，还有一行小字：翛翚无形，毣毣有意。
在庄子上那几个月，我总在想前世，想阿蘅，想我的孩子。
李翚、李翛，是一对龙凤胎，我喝了李珩恁多避子汤，侥幸怀上孩子，费尽周折逃离李珩，将他们生下来拉扯大。李毣，是我回李珩身边后怀的孩子，生产时血崩，我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李毣，还是阿蘅取的名字，她说毣毣是思念之意。
每次想他们，我就往手帕上绣几针，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本来想自己留着，有天干活累得睡着了，娘将它和别的绣活一起拿走卖了，当时只觉得可惜，没想到竟成了李珩认出我的证据。
李珩，就像阿蘅说的如来佛祖，我怎么翻腾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拿孩子和仙界，就把我攥得死死的，连喘气的余地都不留。
孩子我原已打定主意不生，待见到李珩的脸仍不免动摇。
仙界更是我放不下的执念。
我仿佛回到了前世，建兴九年，我十三岁被接回京城。
已经在庄子上养野的性子一时间很难同京城的大家闺秀相处融洽。
只阿蘅对我格外喜欢，不单不笑话我粗鄙，还拉我同吃同住，好看的衣裳首饰一股脑送给我。
她说，若若应该像花一样美，像风一样自由。
常常是白日里她拉着我各处游玩，去太学听课，晚上我俩一起睡在她的闺房，她给我讲好多新奇的话本故事，最难记我又最爱听的就是红楼梦。
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我甚至觉得，日后嫁人，我若能做媵妾跟她一起嫁就好了。
阿蘅给我讲了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是京城风貌，直到中秋家宴，阿蘅喝了点酒，拉我回房抱着我哭诉。
我才知道，这个阿蘅不是我的嫡姐杜蘅，她对我讲的事都是仙界的事。
她哭着说她是从仙代来的，犯了什么事得罪老天，把她一个英语系女神扔到这么个地方。寒窗苦读二十载啊，有啥是来这用得着的。
那天我搂着她，安慰她，给她拍嗝，尽一切办法想让她别再难过。
可她是仙界的女神，被贬到人间，又怎会不难过。我只好陪着她。
阿蘅含着泪，直直盯着床幔，说：“在我们那，有个人做了个试验，把一只小猩猩当成人那样养大。那个人证明了猩猩能懂人的语言和想法，可是别人不让他再做试验，就把那只猩猩送回了猩猩的世界。那只猩猩很痛苦，若若，猩猩很痛苦啊。”
阿蘅扳着我的脸，直勾勾看着我说：“我在仙代长大，一直过着人的生活，现在却来到猩猩的世界，我很痛苦啊。”
我那时见识太少，不明白为什么猩猩会痛苦，更不明白阿蘅为什么是猩猩。
现在重生了，阿蘅不在了，我才恍然，我成了那只猩猩。
阿蘅，我懂猩猩的痛苦了。
阿蘅描绘的仙界我再也碰不到了，那个没有压迫老百姓能自己做主的仙界，那个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样立于天地间的仙界，我再也碰不到了。
若我不曾见过仙界，我还可以骗自己，去岭南安心过日子。
可是现在呢？
李珩说他能把大晏变成仙界。
我该如何自处？
我又该怎么同若若讲呢？
阿蘅的仙界，也描绘给若若吗？多拉一只猩猩陪我痛苦？
只要猩猩不知道自己是人，就可以快乐地当猩猩。
【可是我不想当猩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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