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劳形

景明山房迤逦着占了半壁山林，就是时近秋暝，也处处张灯，映得林中也暖融融的艳丽可爱。就是这小院子围成的林泉中也张了两盏花灯，灯影映在水中；远处笙歌宴乐遥遥可闻，四处雾气氤氲，如仙境人间一般。

        司游龙泡在泉水中着实舒展了筋骨；入浴前的一碗桂花枣泥汤团，又将她的肠胃安抚得妥妥当当的。她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十数年来她从没有真正休息过。热汤的温润钻入她四肢百骸。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暖洋洋地沉浸在这温热之中，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将柔滑的肩膀沉入水中，下巴也，双耳也。

        红绳紧紧系着的白玉小坠在热泉中也贴着她的肌肤沉下去。

        活法有很多种，她到底是活了下去呀。

        她还是心虚地把脑袋拔出水面。四周隐隐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她刹那间瞳孔一缩，不知向哪里躲。

        闻得院中有水声，那男子声音却停住了。好一阵子，才听到那男子朗声道：“院中可有人？”

        “有人。”她也朗声道。

        那男人良久才道：“冒犯小姐，小子该死。稍后给小姐赔罪。”说着，几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司游龙也再无心泡澡，起身回到房中换上衣裳。惊魂不定。

        好一阵子，洪让宜也洗刷装扮好了来司游龙房中：“可是好了？去客厅吃东西去。”

        又见司游龙换上了他精心准备的衣裳，着实娇艳，心情更好了。司游龙还想着方才在温泉里的遭遇，忐忑不安地随他去了客厅。

        洪让宜见她脸色不豫，便以为是她忧心她跑出来了范府不高兴，出言劝慰：“范府那边我去传过，只说请你来给宾儿讲故事，最迟明日也送你回去了。不打紧的。”

        司游龙只笑而不语。小厅中处处精致富丽，就那小圆桌儿也是酸枝木东阳功夫。司游龙身穿一袭华衣，深紫、淡粉、霜白与她蜜色的肌肤相映得宜，那坎肩上牡丹缠枝纹精美不可言，通神打扮与气质活脱脱就是个贵女。

        洪让宜满意极了，笑道：“待会儿还有一位嘉宾来参宴，你且放松快些。”

        不多时，厅外有人通传：“文公子到——”只见花厅帘幕后转进来一个高挑的男子，衣着简朴，却戴着个碧青的冠子，如寒霜中的绿梅一般。

        洪让宜笑道：“文兄到了，请坐。”转而向司游龙说：“这位是方才在山房中识得的文氏公子雪心。文公子来自京城，学富五车，我们十分投契的。”

        又向文雪心介绍司游龙道：“这是范府的游龙小姐。”

        文雪心听了这介绍语焉不详的，也不细究，只一行礼：“游龙小姐有礼。”

        司游龙听了这话，马上认得是温泉里的那男子，满脸登时涨得通红，怒火也燃了起来，只是不好说出来，便只好还他一礼：“文公子有礼。”

        文雪心听得如此的嗓子，马上也认得是温泉中那婉转的女声，也颇觉别扭。二人讪讪坐下。

        此时一品品佳肴捧上；三人都泡了温泉，十分肚饿了，便不多寒暄而起筷。

        几道开胃菜品一过，眼前来了一瓯红烧肉，红香鲜美，司游龙便下箸一划、一挑，又拌了一点肉汁下饭，极为畅美。

        两个男子倒是安静地看着她。末了洪让宜柔声道：“这红烧肉做得不甚好，稍后有炖獐子和烧鹿尾，那两个正当时。”

        司游龙恍然大悟，知道是自己吃得猴急十分失礼，便拿手巾子擦了擦嘴角：“奴也是吃饱了。”

        洪让宜皱眉：“这才上了几道菜，吃饱了？”

        “游龙乃粗鄙人，吃不惯好的东西。”司游龙说得客客气气。洪让宜一个劲儿劝着，司游龙只喝着淡酒。

        文雪心见状，笑道：“獐、鹿都是热性之物，如今秋风一起，不吃点热热的，如何能饮菊花酒呢？”

        司游龙斜眼看了看他：“温泉泡得够热了，这红烧肉已挺好。”这暗示抛了出去，不知此人能不能明白。

        文雪心了然。“泉水浣洗身子，乃涤去劳形之累；而总要时令得热酒热菜过一趟五脏，所谓回肠荡气，才是去了筋骨之疲。”

        司游龙放下酒杯：“那人魂之乏，又如何解呢？

        “人魂之乏，乃精魄不全——天生气魄不足的，志气短、心力浅，三魂不见七魄，无药可治；”文雪心笑道。“后天精神不足的，无非：穷处知穷，荣景养荣。”

        洪让宜奇道：“倒没听过这些话来。新奇！”

        司游龙摩梭着酒杯，笑道：“愿闻其详。”

        “没有什么详的了。”文雪心道。“在穷时知道逆境之下限，在荣时滋养精魄，无往不利，自然千磨万击还坚韧。”

        任尔东西南北风。司犹龙默默道。这人虽然莽撞，但是倒有些智慧。

        司游龙下意识摸了摸项上的坠子，慢慢出神。

        “小子得向小姐赔罪。”文雪心忽而伸手去满满斟了一杯，郑重站起来。司游龙见状也忙站着。

        “公子何罪之有？”司游龙讶道。

        “此良辰美景，是小子莽撞。”文雪心说着一口饮尽，双手深深作揖，然后抬眼深深地看着司游龙。

        “文兄什么罪？”洪让宜沉声。

        “此时此景，”文雪心微笑。“好应由洪公子陪着佳人，鄙人到此是唐突了；且……良夜难得，鄙人一直在说些无趣的话儿。”

        司游龙莞尔：“这有什么，快坐下。不然，奴也不坐了。”

        洪让宜道：“请文兄就坐。”

        这时菜肴又上来一轮。菊花酒又满满筛出三杯，三人品菜吃酒；此时月轮攀上树梢，银光如水流泻；四处静谧惟秋虫微鸣，此情致人世难寻也。

        洪让宜对司游龙道：“今夜可是欢喜？”

        司游龙笑着颔首。

        文雪心饮尽这一杯：“文某也欢喜不尽，在他乡偶遇两位佳人知音，谈天说地，人生一乐。”

        见宾主尽欢，洪让宜十分快意；又对司游龙道：“明日我来接你，你略用一点早餐便可。”

        文雪心眼波一转：“闻说山阴曾家有个极好的院子，春日芍药牡丹，夏来玫瑰月季，秋日正是金菊金桂，冬天就是寒梅忍冬，胜雪傲寒。我原想着冬天去拜访。这会儿赶巧了，正是来看菊的好时间。“

        洪让宜虽是欣赏文雪心，但倒是不是很愿意他总来叨扰。司游龙此时却两眼晶晶盈盈地看着文雪心：“文公子也要去曾家别墅赏菊么？“

        文雪心深深看着她的眸子，笑道：“自然是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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