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陈酒
时正晨光未散，江岸绵延，飞霞与水相接，一片红晕紫染。“这景致，还是傍晚更美。”说话的是蔡府小姐蔡艳文。蔡老爷邀了洪让宜来看江景，家中独女作陪，司游龙也有蔡艳文的大丫头陪着。
九江边上有望江高台，颇有些气吞万象的气势。“然此尚未成气候，怕是还得等贵人带点紫气来。”蔡大人微微一笑。“来看滩涂上的芙蕖。”一行人下楼去，走近滩上的栈道。
“公子若是仲夏来，这里荷花更美。”蔡艳文拿扇子挡住半边脸，眼儿弯着觑着洪让宜。“怕是山阴若耶溪畔，也不过如此。”
在一旁垂手侍立的司游龙忍不住腹诽：天下荷荡若有十分艳，便是有五分在若耶溪，还有四分在若耶溪畔采莲女。
九江江渚的分得些许的景致，却是在何处？
司游龙凭栏展眼，见褐色的荷茎枝枝净直，又见极瘦削的荷叶卷着、蓬头如枯墨一般，登时明白了残荷的肃杀之美。但瞬时她又觉得恍然——从前她日日从若耶溪畔过，从不曾知道这种美意；而在范祈萱书房里读百卷书，却又通了。
她内心中因此通达的地方可还有其他么？她想着，任凭秋风轻轻卷着她的碎发。
“发什么呆？”
洪让宜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司游龙垂手站好，不发一言。
“你倒是学学蔡大小姐。”洪让宜轻声说。“总是唯唯诺诺，我很吓人吗？”
司游龙微抬双目，看向栈道上站着轻轻摇着扇子的蔡艳文。目光相接，是意味深长的对视。司游龙心中突突两声，抬眼去看洪让宜；却见洪让宜一直盯着她看。
完了，这人，到底不能再和他有什么纠缠。
司游龙笑着道：“范洪二家交好，出行在外托赖公子照拂，奴做好婢仆本分是应当的。只怕公子对蔡小姐照顾有不尽完美之处，奴去看看去。”麻溜儿往蔡艳文处走去。
蔡艳文打量着面前的女侍，轻声道：“久闻山阴范府，不料只是个丫头就这样的人才。说话又好听，眉目也温柔。”
司游龙听出不对劲儿来：“我府小姐也十分愿意到九江来玩赏的，到时候也请蔡大小姐带挈。”司游龙放柔了声音：“蔡小姐这般天人之姿，别说是九江郡，就是会稽郡也是难见的，奴见了只觉得观音下凡了一般——这不，荷荡虽是枯涸，但霞光绮丽，秋色明媚，真是神迹一样呢！”
蔡艳文知道她不过奉承，心里头却放平了些：“好个伶俐丫头。”脚步也随着司游龙往前去。司游龙向她讨教些九江的风土，又说了些山阴的轶事；起初蔡艳文还有些兴致，渐渐见洪让宜也不跟来，就有些不耐烦了：“你……在途中，一直和洪公子一车？“
来了。司游龙心中明了，道：“是也，做丫头的承蒙洪家照拂，只好帮着做些照料的活计。“
“那在客舍里，盗贼来时，也是你去照拂了他么？”
司游龙如实道：“非也，这倒是洪公子发了善心来救了奴。”
“这可算是英雄救美了。”蔡艳文笑道，“你可对洪公子高看几分？”
是自然高看了一些，至少不再如同在若耶溪边那光景，将之视作狂徒。
“你……“蔡艳文欲言又止。
“你途中，可伺候了洪公子？“蔡家小姐的大丫头终是不耐烦，放话道，却被蔡艳文一眼瞪了过去。
司游龙双颊便红了。“奴陋质，洪公子是看不上的。“
“哪里话。“蔡艳文看着那枯荷，”素闻这位洪公子是惯爱风月的，如此看来倒是个柳下惠……那么车里你们如何打发了时间？“
“路程劳累，公子小憩。”司游龙如实道。
“丝毫没提及其他事情么？”
司游龙只说没有。蔡艳文略一思索，道：“你们二位遭逢劫难，也是辛苦了，不如在九江郡好生休养几日，再上京不迟——你们二人上京，到底是什么事情？洪公子只说上京访友，也语焉不详的。“
司游龙便也诚实地说了是去送信的。蔡艳文又问是什么信，司游龙便羞而不提。
至夜饭，宴设渚上望江台，正好是霞光散射时节，江景如画。九江郡出好酒，配鱼鲞、鱼酢，实在美不可言。洪让宜与蔡大人、蔡艳文二人饮宴开怀，司游龙也随婆子们在后厨用餐。
蔡大人多饮了两杯，脸蛋儿已红了：“洪公子访友到底是私事，耽搁两天不要紧的，这两日让小女陪你去江边再看看去。“
洪让宜谦让道：“虽然是私事，但也不好耽搁。“一番寒暄，蔡大人又正色问：”洪公子上京，莫不是去见王爷么？“
洪让宜笑道：“我朝那么多王爷，见哪位呢？“
“据闻前阵子惠融王曾到了山阴去。“蔡大人道。”说是到江南东西两道去看新律颁行境况如何。想必洪公子也见识了王爷天容了。“
”小子只是小地方小人物，哪里能见着天家？这番前去，不过是去京中见见进士及第的故友，顺道看看有没有机会谋得一官半职。“
“洪公子这般人品，祖上又曾是山阴长史，何愁功名？”蔡艳文如此说着，起来给他倒酒。“不过小女子倒是听闻近来朝廷力行新律，怕是有不少良机。”
“正是……”蔡大人按住女儿的手：“这酒怕是淡了，换陈酒上来。”便使小厮换了酒来，亲自给洪让宜倒上。洪让宜忙忙推脱，却少不得一喝而尽。
“继朝廷戮力打击走私之事之后颁行新律，为地方作恶隐者皆受狱，为包庇者隐的，经刺史、巡按查得又是下狱，天下振聋发聩，盖再无隐者，恶贼散逃，百姓都赞颂不已。这不，我们九江郡一片清明……”
蔡大人喃喃说着，洪让宜热场热肚地喝着，不知天地时辰几何。
后厨也是热闹。“娘子果真不记得了？”蔡家婆子又一杯酒筛下去。“若寻回本家名姓，找回亲人，可是多大幸事！”司游龙捧着小酒杯，苦笑着摇头：“现在这样，也十分好的。”
“也好也好，在范府岂不比在普通人家熬一辈子强？”说着那婆子举杯：“敬游龙姑娘得大幸！“众人便都饮了，司游龙也少不得一饮而尽。
不知道多少杯下了去，司游龙满脸绯红着，双目秋波如涟。那些娘子见着，无不欣羡的。还是那管家大娘一通夸奖，然后道：“游龙姑娘这次上京，闻说是送信去的？是送给范家大公子不成？闻说你们家大公子乃是个天才人物，是前科进士不说，这两日又要上京当官了？“
“奴也不知。“司游龙摇头。
“那是给哪位大人送信？“蔡家婆子笑着又倒了一杯酒。
“奴也不好说。“司游龙继续摇头。
“这酒淡了。“指了指司游龙手里的酒，那婆子道：”换上陈的来。“又对司游龙柔声道：”姑娘幸好被范府带回了去，不然多危险！老身闻说最近天下颁布了个新的律法，把那些贼人折腾得不行，都到处流窜了……昨晚你和洪公子住的那地儿，原本极好的，没想到也被流寇盯住了！可不是危险极了么！“
司游龙闻着面前那异香扑鼻的酒，思绪飘飞着——“奴在小姐那里也确实听过那新律的事情，不过听闻新律还有最后一条未颁，如今天下都先试行着……“
“可不是顶顶好的事情么！“众人都赞叹，为着这新律又饮了一杯。
“只是不知道朝廷的贵人怎么看咱们小地方……“那老婆子看着司游龙。”范小姐可是要向范大公子通报这事儿？“
司游龙只觉得天旋地转，无力吐出一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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