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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她是谁


再瞧真他的脸,怎么说呢。他长得不算俊俏,然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嘴巴方正,一脸的忠厚表露无遗。

        此人虽年方十六,但脸上那股忠厚与老成持重已远远超越他的岁数,他一点也不像个初出道的江湖少年。

        或许,他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太平凡。

        平凡虽不会惹來艳羡目光,不会技惊四座,不过,平凡往往是最致命的杀着,因为谁都不会去注意、防范一个平凡的人,于是他便在众人不知不觉间“得道成仙”。

        霍傲天侧脸瞧着此平凡少年,眼神中的欣赏之情简直无法遮掩,他对小五道∶“这个便是你的师兄━━忘尘。”

        然后又转脸对那平凡少年道∶

        “这个就是你的新师弟━━小五。”

        原來这名平凡少年就是的第一入室弟子━━忘沉。

        霍傲天笑着续道∶

        “尘儿率众攻打千峰寨报捷而归,岂料归途中听闻老夫被刺之消息,忧心之下,旋即把门下托付副帅,自己连夜兼程,第一时间赶返,一來为探望老夫是否无恙,二來,当然是要见见他的小师北━━小五……”

        他边说边笑,笑容何其满足,何其灿烂。显而易见,他对忘沉的信任并不是装出來的。

        而这忘沉,他那一脸忠厚纵然易份,但是他回望霍傲天的眼神,当中所流露的那股忠心之情极其自然。他对霍傲天是彻底的尊敬、服从,一切皆发生真心的。

        他并非北斗那种面笑心不笑的人物,可以看出,他绝对━━忠心不二。

        这个人才可能是小五复仇的最大障碍。

        笑声之中,忘沉已气定神闲地步至小五跟前,他拱手一揖,浅浅一笑,道∶

        “小五,以后我俩便是同门了,若你此后有何疑难,不妨向我直说,我必然竭力相助,我就住在西面的楼’。”

        他一派得体之言,说得甚为诚恳有礼,但小五并沒有拱手回礼。

        他的右手还提着屠刀,左手还提着被屠者血淋淋的人头,满手血腥,满手罪孽,如何回礼。

        忘沉固然瞧见他手中的刀和头,似亦甚为体谅,只是小五一声不作,也沒点头回应,却令他大感意外。

        而且,他双目的冷意,冷得根本不像在看着一个活人,在这个孩子的眼中,似乎所有人都是死人一样,杀与不杀,全无分别。

        此时霍傲天亦察觉场面的尴尬,遂道∶

        “小五,为师尚有一事与磋商,你且先把这个头颅处置掉吧。”

        其实小五如何处置万北的头颅,他根本无心理会,因为他杀一儆百的目的已然达到。

        小五只缓缓的转身,缓缓的步出天下第一楼,头犹在滴血……

        好多的血,多得难以与算清。

        看着他冉冉消失的背影,忽然问身畔的忘沉∶

        “如何。”

        他淡然道∶

        “他很冷。”

        “很好,老夫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但……”忘沉欲言又止。

        “哦。”

        忘沉毫不讳言,面露忧色道∶

        “他,冷得令人心碎。”

        是的。说得一点沒错,他冷得令人心碎。

        可是他做梦也沒想过,这个唤作小五的小师弟,在许久许久以后,终于干了一件使其痛如刀割的事,真的令他心碎。

        彻底心碎。

        雨下得更急,更剧,一直下至夜深人静。

        滂沱大雨,像是企图把今早一段不堪的血债,要以雨声掩盖,私下了结,让这段血债随声湮沒人间……

        不。上天太不公平,绝对不容就此私下了结。

        小五赫然仍提着的头,和那柄屠刀,在此漫天的风雨中,他冷然地伫立。

        自今早步出天下第一楼后,他就一直的向前行,终于行至这里。

        这里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他就在此由早站至如今夜阑人静,并沒有人发现他,他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自万北一死,周遭所有人的生生死死,于他,只觉全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他一直如死神般冷视苍生兴亡,然而今天,他再不能冷视。

        因为今天,他亲手杀了一个和一样的人

        连最亲的人也可以杀了,还有谁不可杀。

        他有一种完全坠落于黑暗的感觉,一种万劫不复、永无翻身的感觉,不单身体,还包括他的灵魂。

        如今方才惊觉,原來比他幸福多了。

        慷慨赴死何其干脆容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但偷生的人却要背负所有死者余下的痛苦,简直重得连腰也无法挺直。

        但小五的腰依旧挺着笔直,任凭暴雨把他打得全身湿透,他沒有向命运折腰。

        他只想破例一哭,好好哭上一场。

        他一头散发尽湿,发丝洒下他的前额,雨点沿着发端滴到他的眼睛里,再由他的眼睛狠狠滑下他的面庞,似“泪”。

        却非他真正的泪。

        他的身休已渐渐给雨水打至冻僵,他可以感到支撑自己的力量正一分一毫地流失,他始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快要倦得倒下僵毙……

        天际忽尔划过一道闪电,小五抑压多年的不忿终于再难按捺,他勃然抬头。背负惊天动地冤情,挟着排山倒海恨意,他猛然把口张开,张至嘴角也迸裂出血,使尽残余的所有气力,向天怒吼一声∶

        “让我一哭。”

        可惜同时惊雷乍响,顿时把他有生以來、积压多年的一声怒吼狠狠盖过。

        在茫茫天地之间,红尘众生的痛苦何其渺小。千年如一日,一切恩怨纠缠在眨眼间便会过去,根本微不足道。

        他始终沒法哭。

        惊雷过后,他冻僵的身子已因此怒吼而心力交瘁,随即腿一软,一倒,一滚,便滚进一旁的阴沟里。

        万北的头也同样滚进阴沟内,那柄屠刀则掉到地上。

        他的面浸在沟内的污水中,他只感到透不过气,可是浑身倦得半分气力也使不出來,他知道,他即将在此窒息。

        小五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凄凉苦涩,啊,原來结局竟会是这样的。

        结局其实并非这样。

        这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此际居然有人经过。

        就在决定性的一刻,一双手突然把小五的脸抽离水面。

        “她”來了。

        “好”终于在寂寞的命途中出现。

        一切都只是因为是命运对小五的残酷捉弄。

        “啊,看。这是什么。”

        “好象是个人。”

        “不错。看來还是我们的少年门下呢。他的头浸在沟水中,让我们合力把他拉上來吧。”

        “算了。这些少年门下根本无足轻重,年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抵受不了严格的训练而自尽呢。若我俩还不及时回去,必会给主管毒打一顿的。”

        “你……好吧。就让我独自拉他上來好了。”

        “哎。灯给雨扑熄了,我俩还是快点走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走,你要走便自己走吧。”

        “你……你真傻。我不管你了,我先走一步。”

        “……”

        雨停了。

        小五悠悠苏醒过來,睁眼一看,入眼尽是黑暗,眼前依然是漫漫无尽的黑夜。

        黎明原來并沒到來。

        但这场豪雨后,天际的乌云悉数散去,月光又皎洁地映照着大地。

        小五这才发现自己早被移往树荫之下,身畔正坐着一条人影。

        虽有微弱的月色,仍无法瞧清楚此人样貌,仅隐约看见摆放在其身旁的提灯,提灯本用以照明夜路,此时亦被雨水扑灭。

        那人见他坐起來,雀跃地问∶

        “你醒过來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年纪听來和小五大致相若,语音非常温柔。

        原來是这个女孩救了他。

        小五仅微微点头,但那女孩在幽暗中也依稀辨见他点头的动作,道∶

        “幸亏我今日忙晚了,又要赶着回去向向侍婢主管报到,才会走此偏僻捷径,否则,你真是不堪设想……”

        哦,原來是一个稚婢,看來她还是出尽吃奶之力把他拉上來的,心地倒好。

        女孩柔声道∶

        “虽然看不见你,但瞧你的身形,年纪大约和我不相上下吧。”

        “……”

        “啊,你……你是哑的。”女孩有点讶异,因为小五始终沒有作声。

        小五轻轻摇头。

        女孩更讶异∶

        “那……你为何不说话。你不喜欢说话。”

        此话一出,黑暗中的小五为之一愕,怎么……怎么问題如此似曾相识。

        他记起來了,就在万南飞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也曾问他为何不喜欢说话。

        随后,万南飞便试图改变小五孤僻的个性,尽力把他从寂寞深渊中拉上來。如今这个女孩,却把他从阴沟中拉上來,难怪一切似曾相识。

        女孩道∶“不喜欢说话不打紧,切莫自暴自弃便好了。希望你适才不是自己故意把脸埋在沟水里吧。”

        她很聪明,可惜猜错。小五怎会自寻短见。他绝对不会比仇人早死。

        不过他既不否认,女孩更是肯定,还一片热心以身作则,安慰这个不哭死神哩。

        “其实世上又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解决的呢。像我,我娘亲早死,爹为要替帮主远行办事,便把我留在天下会,一去三年,完全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我惟有留在为奴为婢等他回來……”

        毕竟是个十多岁的女孩,这样容易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心中话,向一个陌生、不知面目的少年和盘手托出,真是童言无忌。

        小五从來也沒如此把心中的话说出,也许,他根本从沒机会说出,也沒有人想知他心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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