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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74章


第十八章飞龙在天

        1

        彷徨、道路、雷霆、伥鬼等坐而论道。彷徨曰:“此蕞尔之役也!伏尸数十,流血半里。余观古今之役,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者,比比皆是,此蕞尔之役也!然日曛月苦之状如是,怪哉,怪哉!”伥鬼卖弄学识:“吁戏!昔汉击匈奴,辟地千里。倭扰东疆,掳我妻女。十字东征,扬威布道。凡为布道而殁者,便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亦将天人共悲,日月同吊!夫何怪之有欤?”众鬼闻之,皆惴惴然。

        拖尸的野狗将冷骏身上尸首一具具拖开了去,令他露出了口鼻。正要来拖他,他竟坐了起来,吓得这群野狗一哄而散。

        他习惯地首先翕张扇动鼻孔。奇怪,雪精的气味怎么在我身体上呢?就在我手上,在我腿上,我们分开好久了啊!而且,以前终日厮守,她的气味也不像这样,这是从我身体内发出的呀!他想这或许是她死了,才有这种怪事发生。他看着遍地清光,疑是落的雪,呀落的雪,那她一定活着!他便遍地爬行,不断用手去刨地上的雪,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找着她,唤醒她,把她刨出来。结果他只刨出了这顶小花帽。他随后就完全清醒了,想起她最后一刻都在绣这顶小花帽,倒下时紧紧抓着。他把小花帽塞进心窝里。可好,此处正是弹孔开的窗,有截黑糊糊的心脏露出在外并在突突跳动,小花帽将心脏塞进去了。

        他觉得腿有劲了,站起转游片刻,寻到一大包馕和一个瘪水壶,塞进挎包,便蹒跚向沙漠里走去。

        他来到了笑脸。他看这凼清水像老天打下的掌印,沿边的水草像画笔描的,想啥像啥:吼、雨工、火光兽、三足乌、毕方……逐一浮现。噢,我的弟兄们,他想。扑哧笑了,我哪来这些弟兄!他在这里呆了好些个日日夜夜。胸前伤口愈合了,露点儿小花帽的帽沿,但头骨有时还痛得钻心,有时又像要爆炸开裂。馕没了,他得走,这老天的掌印只是张画饼,这里甚至找不到食物,除了吃进的一肚皮青草。

        他靠沙漠中遇到的仙人掌解渴。每当他瞅见沙中滴溜溜转的眼珠子,总能一把揪住。他对自己会不恶心不皱眉将此沙漠蜥蜴连皮带骨都吞下去感到迷惑,我是野兽变的?我前世是匹野兽?

        他已有两天没遇上仙人掌或蜥蜴。嘴唇干得起瓣,喉咙干得疼,那里一定起了几个泡。肚皮空荡荡,就蒙着两张皮。腿从深陷滑动的沙子里□□变得比登天还难,人生许是走到尽头了?他躺在沙丘上,还有意识,诙谐,爱美。看见见周围沙浪起伏,成山成障。看见月亮是座小花园,绣在蓝天上。一队雁行穿过花园,纱巾半遮,像剪纸或动画。他脱下一双鞋子庄重放在头顶位置,这成了他的经典造型,他想起那次自己将鞋子顶在头上而犯罪,那么当我成木乃伊后,那些考古的将如何解释我这个姿势呢?他口角噙笑并阖上眼皮。

        他这段升天仪式被只毒蝎暂时打断。他想蝎子,你没命了,咬我的蝎子会没命。我还有命,他歪歪嘴角来证明这一点。他活动手,发现全身被沙子盖住了,光剩下头,准确说,光剩下一张脸。更准确说,光剩下鼻尖和眼皮。蝎子就咬在鼻尖上,咬完就钻进鞋子去了。他嗅到的,鞋子是蝎子的坟墓。他意识丧失之际嗅觉依旧很灵敏。他为保持这个古怪赴死的姿势放弃了吃掉这只蝎子。况且他已经没有吞咽的力气。哦好的,慢慢儿来……蝎子,你在鞋子里呆好,做我的陪葬。

        沙子继续挺进口鼻,慢慢吸干了皮肤的水分,口腔咽喉的水分,慢慢就要变成新鲜木乃伊。可心脏一直在跳动,虽微弱但节奏清晰。他不知这顶小花帽,有雪精的手泽,雪精的精魂,保护着他的心脏。

        风向改变,风又清扫出他的脸。他一次次死而复生都全靠风,“啊且”打个喷嚏,眼皮随之睁开。这个喷嚏作用巨大,令他醒转来后,还嗅到了水的气味。水的气味刺激他拼尽全力坐起来,坐起来屁股还在下沉!这沙子没有重量的身体都还要下沉。他向水气飘来的方向——北方望去,啊,那影影绰绰的岂不是树?对的是树,我看见树了!

        2

        李土地、土地婆从老家背来一顷地,暂埋在沙丘下。髻清为寡妇清送了终,也来了。她因与寡妇清厮守,未去往度朔之山。她问李土地:“这块地可有出头之日?”李土地笑道:“小老倒也略知一点未来。这地可以做成一个像圆丘那样的庄园呢!”“水呢?”“这不是有道干河?这道干河,过去必是雪山来的水——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雪山呢,你说的青山?”“这个,小老倒也略知一二……”

        冷骏蹇行至干河边。首先看见的,便是干河道上那成对挺立的、断残的乌木桥桩,顿打起精神。接着便看见河里有一两处闪着落日的光斑——水凼!

        落日显示河道走向自西向东,对岸,也就是北岸有一座尖角状高大的土堆,再往北……他哪里还再往北看,已踉跄来到水凼边,站不稳,来个“狗抢屎”,把整个头都埋进去了!水边长各色各样地衣,他喝足了便揭下一片片地衣往嘴里塞。只顾塞,不辨其味。手边的吃光了,看见有一片地衣像袖珍蘑菇,走过去,嫌抠起太慢,干脆趴着啃起来了,又啃又舔。这才觉得这味儿其实就是一种刺喉的干涩,像牛羊,哪里,像人吃干草的味道。恍惚间他变成只羊,真耶幻耶?这只羊埋头喝水和啃地衣,没完没了,直到黄昏。

        他恢复了活力,站起眺望。见尖角状高大土堆后面横亘着一道土墙,便朝那里走去。经过土堆时,他认出是座塔。他手摸在上面,这是真实的,他难以抑制住自己正在加快的心跳。在兴奋的刺激下疲倦反而又加速到来,他站着趴上去就睡着了。

        清凉的晨风摸他的脸,将他弄醒。他又返回水凼,见一只刚睡醒的蜗牛,这东西立即塞进他的牙缝。他继续用手掘,掘出一只多足的蠕虫,且先捂着,直到掌上好多只蠕虫在扭腰——粘乎的、有硬壳的、有的伸一对獠牙、有的头上长圈吓人的刺、有的尾部长柄钢叉、有的根本分不出头尾——这才一把塞进口里。然后,他便在舌的搅拌下磨动着下颌朝那道残缺笔直的土墙走去。没错,这是座古城。

        噢,面前这条沙子铺的路,宽阔平顺,像新开辟的。两边异域风情的房屋像才从沙中钻出,抖抖脸,半截还埋在沙子里。房屋多是平顶,也有拱顶的。有的屋外还有廊柱,外墙镶嵌的彩砖像刚擦拭过的。整条街道呈土黄和云灰色,苍莽而又沉静,古拙而又精神。只见有的窗口有亮,像这座城的眼睛,才睁开不久,无飞鸟,无羊驼,见来了个人,惊还是喜呀?他走拢看房屋里面,都有半屋沙子,从沙子表面露出器物顶部模糊的棱线。他转到街背后去看,见露着些枯树桩、木桩,疑是栓羊驼的木橛。还有被沙层保护得较完好的墙垣和栅栏。他觉得每一样都像醒来后在打着呵欠,都在问他:“你来了?”

        他自西向东一直走出城外,见远处沙坡上长着低矮的红柳。来到沙坡前,见红柳林中有成片的白刺、梭梭草。其间,更有些楞头楞脑的东西跳进眼帘——锁阳!锁阳可食,暗紫色,两尺多高,拳头粗细,形状像棒槌,叶像鱼鳞。而它埋于沙中的茎,还更长呢!极像一根根硬极了的**,挺举向天。哈这撩人的景致,这硬挺的符号,而他却像破气球那样趴下去了。当他跪起来,他神采奕奕,在想老天爷,我饿不死了……后面,后面还有什么奇迹在等着我呀?

        他掘出了几根锁阳。锁阳跟别的中药根茎一样,苦滋滋的并不好吃,但他还是吃得抹嘴和打嗝。

        他这时发现有些高大的锁阳,被折断了。他向这些被折断的锁阳走过去,所见所“闻”令他十分惊讶。所闻气味且不说,是所熟悉之气味也,但他问自己,是吗?可能吗?“作恶者”不会是风,风是横扫摧折、连根拔起,目前这些都是从上往下挤压所致,根部也都是好好的。那是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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