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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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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妹说她的日子过得就像走马灯,酸甜苦辣,眼花缭乱。在羊角寨捶矿得白旗,烧炭扛了红旗,后考上了全免费的卫生学校。可卫校读书才一学期,学校就停办了,回家挖泥巴。一年后农村开展合作医疗,调她当了赤脚医生。正说要在干中继续学习卫生知识,又接通知,调到县交通局。交通局做什么不知道,但那是铁饭碗,吃商品粮,去了跟一个老师傅学修汽车。工资三十五块半,生活上饭一两一分钱,包谷馒头一两四分钱。荤菜如红烧肉等一小碗两角,带荤一角,咸鸭蛋一角。素菜一大碗五分钱。伙食中偏下一月约十八元。粮票每月二十七斤,饭票一斤粮发八两饭票四两杂粮票。

        她当赤脚医生时和一个本村姓周的谈过恋爱,对方在县政府上班,给过养母两次加起一百块钱,还帮家里维修过一次房屋。可就在她离村去县交通局工作时,周对她讲了真话,说他是离了婚的,但无子女,他这段婚史连本村人都不知道。

        我当时就决定不耍了,曹妹说,又觉得他到底还是诚实,又很可怜,不忍心马上回绝他,就这样藕断丝连,她结果又跟车间一个中专毕业的姓肖的技术员好了。修车组就那么几个人,有时大家不吃食堂的饭,自己在车间开小灶,小肖他们跑出去钓鱼,摸田螺,从农民自留地买菜回来吃,其乐融融,日久生情嘛。

        四清来了。企事业单位的工作队由上级机关抽调组成,大权在握,在单位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职工中有的被戴上漏划地主、资本家、历反帽子,有的被戴上现反、贪污分子、坏分子帽子,有的被开除党团籍。上午运动学习,下午搞业务和生产,我们车间属总务科和行政办、幼儿园、伙食团为一组共四十多人。群众人人过关,干部个个检讨,这叫“洗澡、下楼”,每人在学习组上说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个人简历等,然后大家评审发言,一人不同意就下不了楼被挂起来。

        工作队不知什么原因派人到我老家外调,想来他们不可能对每个职工搞外调吧?带回的材料对我大大不利,一条是否认我五岁就抱养到养母身边,成分随养母定贫农,说我应随生父家划富农,隐瞒了富农成分。我生父虽是富农,但也是供销社职工,在我读小学就病死了。二条是和周谈恋爱收了钱又把人家甩了,严重的资产阶级恋爱观。于是机关进行□□,□□中我只解释说与小周谈恋爱他送给我家的钱,我已经还了一大半,剩的也开了欠条,下月领了工资就还清。但我就是没有解释我不耍的主要原因是他结过婚,因为他爱我,我要对得起他,为他保这个密。我真是冥顽不化,已经有人暗示,我只要在恋爱上服从分配,嫁给工作队一个结过婚的干部,就过关了。另外我又有点蠢,我说了不跟周耍的原因就是他结过婚,让他们断了念,情况也可能会不同。你这是什么态度?先整她的态度!打倒曹妹!曹妹不投降就叫她灭亡!全室都在喊,我只好忍气吞声任随辱骂。支部大会表决开除了我的团籍,还叫我继续深刻检讨,争取从宽处理,最坏是派民兵押回原籍。

        肖技术员自己、家庭都没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不改初衷,同我举行了婚礼。结果发了七十张请帖,只到了七个人。那些没有来的,有人居然说,不能一床被子盖两个阶级!哼,对像我这种“未定性”的人的婚礼,在谈虎色变的阶级斗争面前,人们都把自保发挥到了极致!

        结婚前我就写了到这里来的申请,纵然被打压,还是要表现积极。我不知他们未向小肖施压,允许我们结婚,是否与此有关系。结婚第二天我就动身。我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遗言就是我今天倒下了,希望我的富农成分、资产阶级观念,不要对我的孩子有影响。

        冷骏听她说到此,就说行了。对老总道:“让她去休息吧,我来换下她!”老总对冷骏突然出现并一直没有化为水分子感到异乎寻常,便说,你换她当然可以。她谈的我也听到了,可以补她两天婚假。老总写个条子递给曹妹。

        冷骏知道有机体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这有机体的一部分,是头脑、鼻子、耳朵、手指、脚趾中的一个分子。而雷锋说自己是无机体大厦中一颗螺丝钉,也还并不是可有可无。而这些在与山岩搏斗的人怎么就成了水分子呢,怎么可以随轻意蒸发和消失!

        雪精说:“哥,你在跃跃欲试,你太阳穴在跳,你在想什么?你想画个什么?”“呃呃,站着怎么画?有何建议?来来,你坐下来画。”太师椅上的老总自己起来把他按在椅子上。

        他坐在太师椅上草成啮岩机的图纸,啮岩机的坯身便是土高炉炼出来的鬼母子砣砣。成群结队打磨光洁丑小鸭变成黑天鹅的鬼母子砣砣旋转着前进,威力巨大,嘶嘶有声,啮岩如纸,设计最成功的还在于它的噪音就像蝉鸣,也就是说属于天籁之音是萼绿华歌喉的演唱之列。鬼母子砣砣是介于生命体和无生命的机械之间的一种东西,耗油不说(这在大厂不成问题)还需要吸血。由于设计中的疏忽鬼母子砣砣在排队加油和输血时停不下来,坐在太师椅上的冷骏用针刺出自己指尖的血,以每秒一滴的速度滴入驰过的鬼母子砣砣的加油孔。

        老总赶快打电话叫来了医疗队和一批自愿输血者。医疗队的护士用针管注入血液,失误连连,未输到血的鬼母子砣砣很快就成了废物。这批自愿输血者以针刺出自己指尖的血来滴入飞速而过的鬼母子砣砣顶上细如针眼的小孔,但他们十有九次都不能成功,任务主要还是落在冷骏肩上。

        日复一日,老总不时到他身边来交谈几句。他听出老总准备在这里为他修座纪念碑,讨论尺寸和形状,要他的简历。他不觉疼痛,只发现身体在一点点干瘪下去,除了十根指头原封原样。他必须全神贯注丝毫不能分神。雪精所做的,就是当他的身体干瘪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一直把他搂在怀里。

        后来他除了十根指头外已经干癟成了个空皮囊。这时他看见一派无边的莽原,莽原起伏着灰白的浪花,上空亦垂着灰白的天幕,仿佛是莽原的反射和倒映,是那么压抑。他来到莽原上,这里无草无树而尽是白色小花,茎细无叶,茎端顶着花托和花瓣。说不上好看还是难看,只能比哪朵更孱弱更可怜。噢谁来比谁来看?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小白花,每朵都不一样。有的永永远远被尸布一样的灰色天幕压抑着,在尸布挠动中舔到一点儿水分。有的则不然,因为之上的天幕还有七层和七种颜色。冷骏在很低的空间巡游,无眼而能看,无心而能想,如在梦里。这不,这片白花的莽原上坐着谁?著镶金色交领的白缎袍,箍玉蟒带,宽额大耳,胸前银髯密密厚厚,在风中波动。“老子,是您?”“呵呵,那还有谁!”“你为何在此?”“呵呵,我若不在此,你的小命就……这其实与我何干,是那次在瓜子缠,我的地盘,我一时兴起赠你几句顺口溜,就参与到其中来了,已脱不了身也!好在那两个妖童无所不知,但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我的炼丹房,一个就在此处,也包括那把太师椅所发生的事,呵呵,二妖童修行尚浅,所以浑然不知。若知道了就一切休矣,赶快赶快!”“老子,我不知你说的妖童是谁,你虽说赶快赶快,我还是想把话说完。我原以为此刻的我很短暂,也许就是会你一会。然后我就成了——”他指一指面前这些小白花。他通过这个动作,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果有的话,就剩十根手指,这真有意思!他便念叨:“十殿森森,尔之行也。折乎弯乎,考尔性也。揭鳞捋须,尔之胆也。剜肉掏心,尔之情也。我行至此,疲倦至极,老子,我把心掏给你!一了百了了吧!”“呵呵,你的心?你身体在哪里呀?除了我为你炼过的十根指头。休要再啰嗦了,我让你活转来吧!”

        老子拍了拍手,便以八卦炉火烧炼之。他正想老子你这样一处处烧炼让我活转来,不搞到猴年马月啊,而且不把我疼死才怪!不料老子已不见了,除了被老子烧炼过的地方外,身体其他地方依然如故——没有。

        这时头上尸布一样的灰色天幕掀开了,露出那层七彩天幕,从那里飘下来一朵小云——哪里是什么小云,是一片雪花,只有雪花才会下落,这片雪花落在他身体的存在部分上,像床被子。他一开始想起了冬雪覆盖麦苗。很快他知道这雪花就是雪精,因为接触抚摸会由冰凉而至温暖,只有雪精的皮肤才这样神奇。没穿衣服的云、雪花,这令他心中始而奔溃,继而无所谓,再继而激动,心荡神怡,他有了心跳。“雪精,”他喃喃,无口而能语。因他这一声说话,他的口就被雪花捕捉到了,一种巨大的爱的狂潮席卷而来,他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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