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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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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冷骏专拣大路而行。他来到城市,见市民炼钢与农民大不一样,农民是赶鸭子上架,一副苦相,而市民们则像鸭子戏水,一个个欢乐无疆。小学操场,师生围着一个两人高的黄泥巴炉子在大炼钢铁,站在人字梯上的男老师,把大家传递给他的门板块块、板凳脚、铁锅、锑锅统统往炉子里丢,火烧得呼呼的,学生在周围欢呼雀跃。体育场上由不同单位建了十来座高炉,炉火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异常地兴奋,顶端不时飞出灿烂的火花,像乱箭一样漫天飞舞,比燃放烟花还要刺激。这时候,只要谁在喊:“出铁水啦!”即使花开满天也抵挡不住这一声吼,观赏烟花的人们都会向吼声方向涌去,去看红色铁流从炉门中涌出的瞬间,而后热腾腾亮堂堂地流到做成的沙模里,前面的热得呛得刺眼得往后躲闪,后面的赶紧填补空间。高光时刻过后观众走散一半,剩下的还饶有趣味等着,看通红软软的铁水如何遇冷慢慢变成一块灰色硬硬的大饼。偌大运动场的另一头正在开誓师大会,基本就是在不停喊口号,当本单位的人在会上表态要一周内炼500公斤钢铁,参会的其他人就马上高喊“奋战一星期,炼他一吨钢!”因为表态的一个接一个,数字也就越喊越大,喊成了十吨二十吨,个个信心十足,要天天放卫星。

        顺理成章,在城里宽敞的马路上,只见报喜的队伍在走,前边用手推车推着大概是刚凝结的铁块,衣服上是铁水烧的洞洞,后面一边呐喊,一边敲锣打鼓和燃放鞭炮。

        冷骏听见人们在激动相告,市郊哪里发现铁矿了!他随狂欢的人流去看稀奇,一眼看出这堆翻出的泥土中不过含有红褐色的铁锈,一定是以前堆放在此的铁家伙锈蚀造成的。而涌到口边的话不能说出,被喜极浪漫的人群揍一顿,衣服撕成片片才叫没意思呢!

        他便由此出城。乡野所遇人流,无非两拨。一拨青壮年男女砍树、开矿、背炭、上料、扯风箱、捅炉门,及用车推、肩扛将炼出的铁块堆在路边码头,任他蒙垢长草去。

        一拨是学生、妇孺组成的兵团,大呼隆加生手生脚,从平坝到山上抢收包谷、稻谷、薯类、豆类。路上趴着背娃娃的包谷秆,水沟里塞着被学生嫌重倾倒的黄谷,刨过的地里一脚能踢出个大红苕。撑得滚圆的田鼠趴在路边,双目炯炯瞪着路人。而稚嫩的、吃得饱饱的小麻雀这一群那一群。也许,“除四害”中险遭灭顶之灾的麻雀是全民炼铁最大的受益者?

        前年因鸟类专家撰写论文,指出列四害之首的麻雀这小东西最不经累,只能飞二三十米高和连续飞行半小时,于是在掏蛋下毒枪和弹弓打剿灭之的同时,开始全民轰撵麻雀。乡下县城的街道田地,满山遍野,到处插旗帜、点篝火、放鞭炮、鸣锣敲鼓、敲尿盆竹筒,此起彼伏地呐喊,可见一群群的麻雀从这座山头被撵向那座山头,可怜这小生物胆子又极小,落不下来,终于一只接一只地如小石块直接从半空中摔下。更可怕的是这还包括晚上,大群大群村民,从精壮年到小娃儿提马灯、打火把、射电筒轰撵,树下岩脚等麻雀最后避难所这几只那几只到处是累死或尚在苟延残喘的小精灵。

        城市也岂甘落后,全国最大那座城市,在灭麻雀日那天,街上钟鼓齐鸣,儿童们个个喊着跳着,举着绑了红布条的竹竿挥舞,平均每十平方米就有一个大人岗哨专事呐喊驱赶麻雀!也有儿童可怜麻雀问旁边叔叔:为啥要把麻雀累死哟?叔叔拍拍他脑壳说:麻雀打死完了,共产主义就到啦!

        全国最大那个文人的《咒麻雀》诗写道:“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麻食麻食气太骄,虽有翅膀飞不高。你真是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居然把本该扣到权势者头上的帽子扣到了最为弱势又最没法儿申辩的麻雀头上。如此枪杆子加上笔杆子没日没夜地不计劳力成本地与麻雀斗,极尽暴力和文人嘲讽之能事,人们的兴趣和志向未免也太局促太乖张,据统计半个月共消灭196亿只麻雀!

        所幸大概也和专家上书有关,这事不久后就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麻雀从四害名单中获得了赦免,而以蟑螂取代。这不,只只麻雀的肚儿都滚滚圆。

        感慨万端的冷骏朝它们竖大拇指:祝贺呀,劫后余生的小精灵们,田野和家园的小伙伴、守护者,舍你们其谁!

        与麻雀同样受益的还有炼铁和抢收抓丁的漏网之鱼:流浪汉、偷儿、懒虫、有案在身的。对这段一生中最自由幸福时光的回忆注定将伴随他们到老。他们饿了将谷子放在手心里搓,米就出来了。将米放进竹筒里,裹着泥巴烧,就烧成香喷喷的竹筒饭了。根本不需要菜下!另外还有烧红薯、烧包谷、烧黄鳝这样的美味!至于睡,人们倾家倾村出动,到处有很多空屋!冷骏时或与这群人邂逅,一起吃山野至味,整夜在荒屋空床上互相闻臭脚。不同的是这群人敬而远之的沿途采矿场和土高炉群食堂他经常去光顾,共产主义嘛,吃饭都不要钱。有的厂矿还做了铁轨专线将饭菜送到大路边方便人去吃。

        另有些路段则絕少人行,路面草芽青青,草藤乱窜。偶尔有个把老人、儿童立在路口和家门口张望。这些路段甚至连树木也落叶萧萧,嗒然怵立,它们也许处于免却斤斧的后怕之中,在由呜呜的风声代替它们祈祷。停在树枝上的雀鸟也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吃得太饱了吧,吃得太饱与饿坏了有时看上去一个样。

        他来到一个位于通衢的小镇,镇上有家旅店。时已黄昏,有两个穿工作服的地质队员在店门口的柚子树下站着用竹竿打柚子。冷骏已两天没有遇上人说话了,嘴有些发馊,便站着与他们聊了起来。二人说这里一贯很热闹,周围几乡农民和山上少数民族同胞都来这里赶集,市场农副产品和山货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眼下变冷清的原因自不用说。二人还说如住宿农家,节省的出差费归己,之所以住旅店是为好洗个热水澡。冷骏因身上有住旅店必需的出差证明,于是也产生了住回旅店的念头,好洗个澡,并修修面。他在外十来天不修面也不好好梳洗的话满脸络腮胡就像个野人,换个人会引来周围警觉的目光,但不知是他的目光柔亮呢还是他说话声音宽厚沉稳,给人以亲和之感,他走南闯北还未被拦住盘查过。

        店主是虚胖患有气喘病的老头儿。房间有通铺和单间两种,二地质队员要的单间。住店的就他们三人,冷骏想通铺等于是大单间,钱还少一半,何乐而不为,便要了大单间。二地质队员一姓梁,一姓任,姓梁的岁数大点。他们出去哪里弄瓶酒和一包爆米花来。冷骏于是也出去逛一圈,见一老妪有豆腐干数块,另一妇女有熟芋头半筲箕,均系自食,说破嘴多出钱才成交。三个便在楼上冷骏的大单间吃酒聊天。梁老家在一大城市,首先说家中来信,本市最近有了无轨电车,街上还有了人行横道线。因为信中并未细言人行横道线什么样,三人对于汽车如何穿越它的问题,争来争去。

        梁、任二人足迹甚广,说在各地检查矿点,地方领导无不热情接待并寄予厚望。外面采矿炼钢人聚成海,而村子人都走空。经过一村子,看见村子中央有个土坝儿,有个妇女被绑在树干上,一群娃儿,大的十来岁小的两三岁,甚至还有两个女娃儿,都是□□,围着她用树棍儿你打一下,我打一下。女的脸色冰冷,就连打在脸上也不叫唤。旁边有间挂大队部牌子的房子,窗口里坐着个文书模样的人,偶尔从那里向外望一眼。

        梁说道:“我和小任当时想去把女的放了,或至少把这群娃儿喝住。想了想,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就走了,怕适得其反。你说呢?”

        小任分析道:“十有八九是红杏出墙,而且男方可能就是那个文书模样的人。”

        冷骏道:“唉,那你们就错过了,该去放。你们只要上前去把她的捆解了,文书趁机就会叫她回去。”

        老梁苦笑点了点头,叨念:“可能是救人一命呢!”

        饱暖思□□。冷骏饮酒聊天并洗了热水澡后便钻进被窝,正欲一思美娟,忽听有人挨着房间敲门:“快快,穿衣集合,有任务!”

        他怨气冲天钻出被窝,下楼时思忖二地质队员必未听话去“集合”,敲门道个别。果然,开门的老梁道,他们一路要填工作日志,有时并要地方签意见,本也要出去集合,但饮酒吹牛得太晚,才洗过澡,所以就……

        外面夜空清亮,像涂了层霜,满天星斗冻得纥纥缩缩,流萤不断闪过。天上一颗星对应地上一个人的话,这时候还真像。聚集在一起的有十多个中青年汉子,估计是供销社、毛猪站、粮站等单位的残留人员和像冷骏这样“过路的”,其他就是老农、农妇、半大娃,各色人等,连患气喘病的旅店主也赫然在列。主事者每人先发一背篼,几人给只火把,这才叫排队报数,告知今晚任务是为高炉运木炭。一路呵欠连天,怨声载道。遭遇几批夜战抢收的师生,均溃不成军!进入山林,大家眼皮打架,脚还在不停地走。只有经过悬崖边的羊肠小径,或经过由竹缆搓成的甩甩桥,这才强打精神,虽然,都已将生死付诸天命!到达烧炭地点已是四更天。背炭至目的地长坝启明星已升,伙食团尚无光亮,每人发条纪念毛巾和一袋馍馍。长坝离江不远。冷骏记起那年乘船押运粮食,听说谎粮墩在长坝,一问果然。

        他天亮去谎粮墩,也没问路,随脚就走到了,好像跟瓜子缠、圆丘、古寨门一样,是儿时的一个家。也不是儿时的家,就是儿时。谎粮墩刚整过容,好辉煌呀!这些十几米高的土墩,每个都很方正,加水泥壳之后,再刷金晃晃的油漆,既像粮食堆,更像黄金屋。冷骏向看守讨教,这人烧红薯糊得满嘴:“这为了给上级看。放了很多粮食高产卫星,粮食都在哪里呀?就在这里。你笑什么?笑真的成了谎粮墩,是不是?哈哈,哈哈哈!”是的,冷骏笑的就是古为今用,连看守都一口说出,可见大家都这么想,这世界可真够光怪陆离了,能将谎粮墩都变得实至名归。这世界也真是太任性了,那些遭拆毁的古寨门,本是同根生,一个成新宠,一个成怨妇。

        他走着走着,肩上落下了今冬第一片雪花。雪渐渐稠密,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平野,另一条通向山沟。人们都是凭眼睛,只有他是凭嗅觉选择走哪条路,他选择了通向山沟这条。沟口有座岗亭,问他找谁,他脱口说异士卓。对方打量他一下,没有反应,他就走了进去。

        这是个劳改农场。沟口进去里多路,地形变开阔,有田土、桑竹、房舍、操场之属。食堂内外热气腾腾,许多人站着蹲着吃饭,他老远嗅出是菜粥,快去,趁热喝呀!

        可他没有碗。正急得团团转,谁递碗热粥给他。接粥泼洒了一点,他只得先细心用指头将挂在碗壁的粥抹来送进口中——这可是自幼的庭训,这才抬头看去,见被雪花弄模糊的异士卓背影正离他而去。他忙又将唇凑在碗沿吸了一口,方持着碗大步跟上去。异士卓转身看他走拢,说道:“这里叫太乙馀粮。”他道:“呃?”异士卓抬头而望,他跟随望去,见不远一群笋状的突起,像土林。“禹时,救了很多人的命。”“嗯,白鳝泥。”冷骏嘀咕。白鳝泥是一种细腻的泥巴,用手捏颇像面粉,因其未搀杂腐殖质等,所以“可食”。“你喝粥。”异士卓说。“老师,你喝!”冷骏将粥双手捧上。异士卓呼噜噜喝了两口碗内的粥,递给学生喝毕。

        “何来?”异士卓问。冷骏扼要说了所经历的。“恭喜你!”老师听毕道。冷骏顿感惊喜:“心有灵犀,是吾师也!愿闻其详?”“你学社会学,对档案一事知道几何?现今凡中学以上学生,及干部和所有领工资者,不包括临时工,皆有档案,记载了你和你的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的政治面貌、奖惩记录、有何审查结论等,此将随你的调动而旅行,自己却是看不见的,被蒙在鼓里,包括你已被打入另册了都不知道。我所以恭喜你,你现在就可以一骑绝尘,再无牵扯,哪怕是做个山野小民,也比我们这些——”他举手指指前面这些畏畏葸葸、如行尸走肉的人。

        “老师,我明白了。我这就一骑绝尘去也!”他深鞠一躬就要转身,被异士卓一把抓住。

        他把自己激动的心绪平抑了一下,问:“老师,我一路行来,看见到处吃饭都不要钱,还吃得很好,就你们这里喝粥。”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就因为有太乙馀粮,这个不祥之兆。它平常年份并不生长,或者说,长得比海里珊瑚礁的堆积,都还要缓慢。今年它像醒来了,开始疯长。两年前我们来,不过像些才露头的小竹笋,一直未变。看现在!”

        冷骏神态遂同老师一样变凝重。“可能来得很快。所以你现在不是一骑绝尘的问题,而是要赶快找个洞洞,进去冬眠!”“是!”冷骏向老师再鞠一躬,“老师你也要多保重。”“好,快走——等一下。”异士卓走去拿几个包谷面馍馍,过来塞在他兜里。

        冷骏出沟后再转身看,太乙馀粮就像许多根灰白色的竹笋似的,愣头愣脑立在沟里,来时雪大竟未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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