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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3

        这天,五岁的冷焉在坡上耍,听说爹回来了,忙往家里跑。

        冷季仙结婚后居家一段时间,儿子一岁多时又出去打仗。冷焉飞奔至后厅,见爹坐着,很枯瘦。他叫声“爹”,爹满脸堆笑,站起来搂他,一歪差点摔倒。他见爹这样子,冒出句:“爹,你仗打完了?”爹愣了愣,旋微笑:“我儿,你爹的仗,算打完了!”

        家里很快热闹起来。季仙开药铺的二哥仲仙和二嫂夏茹,及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的两个女儿来了,还来了些街坊。季仙三弟兄,因伯父无子,大哥孟仙出生后便兼祧两房。后弟弟出生,长房便将孟仙接去了。这留仙镇上住的只有仲仙和季仙两家。

        季仙一见二哥二嫂,忙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要去相迎。仲仙抢前两步将他按在椅子上,蹲着察看他受的伤,说道:“不要紧的,慢慢将息,我就请个骨伤科医生来给你看。”

        冷骏瞅着爹,对娘道:“我想起了——”母亲玉瑛笑问:“你想起啥了?”“我想起爹走,去打仗,天黑,你端着灯……”娘点头:“嗯!”“马在叫,吁昂,吁昂——”“什么马在叫!”堂姐逗他,“公鸡叫,谷咕咕……”

        “马,”爹点头,“我骑马走的。哈,我儿好记性!”“嗤嗤”,旁边有个小女孩笑出了声,她忙低头掩口,还是笑得小肩膀抖。玉瑛看她一眼:“四妹,你笑啥子?”

        封四妹是家里帮工的女儿。她赶快抿起嘴角,犹带着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儿,脸侧着,小肩膀又在抖。母亲封李氏举着巴掌恐吓她,细声呵斥:“男笑痴女笑怪!”

        不料老爷也在打量着她,见其赤脚穿的补疤衣,一双小辫儿蓬蓬松松,却难掩其清秀可爱。问道:“乖妹妹,你没有鞋子穿?”封李氏忙道:“回老爷,有鞋子,丫头她要打光脚!”冷骏走过来说:“给你穿!”把自己鞋子蹬下来,轻轻踢给她。季仙笑道:“我儿……”封李氏忙道:“少爷你……”看一眼老爷表情,对女儿说:“快些谢少爷!”封四妹说:“谢谢少爷!”勾腰拿起鞋子:“我要洗脚。”“不要去洗。”冷骏说,蹲下去提起她一只脚板,用手掌给她搓几下,让她穿进去。封四妹晃来晃去,手扶在他肩头上。又要搓另一只脚板,封李氏赶紧已经蹲下去了。满堂人都在轻轻笑着,老爷也在笑。玉瑛心里高兴脸上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季仙等小姑娘穿好鞋子,便笑着问:“小妹妹,说看,你刚才笑啥子?”

        封四妹便站直了,把脸儿抬起,怯生生看一眼老爷,然后看着玉瑛道:“奶奶,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坐花轿的事!”玉瑛乐了:“我坐花轿的事?”

        满坐笑声四溢!冷骏像被笑傻了,咬着嘴皮不做声。两个堂姐用食指刮着脸羞他:“羞羞,你娘坐花轿,你看见的呀?”“嘻嘻,你是神仙?”

        不料笑声停了,四妹继续说:“真的!你们不信?他还说得出花轿上茉莉花有好多合,玫瑰花有好多朵!”

        玉瑛心里顿时打个激灵,带着笑的嘴唇微微发颤,眼睛盯着儿子:“说看?”冷骏把头抬起,神情就像看见了似的:“九斗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这娃儿,嗓音从小就亮堂,厅上就像哗哗啦啦敲响一路的金钱板。

        顿满屋的哈哈声,大人们并交头接耳赞叹着,笑的是他涨红了脸,像应考似的。赞叹的是两句话句式齐整,声调铿锵,竟不像是小孩所言!

        大家笑完了,又都看着玉瑛。玉瑛呆了没做声,这可是除自己外,连亲娘和丈夫都不知道的数字呀!她心里连连喊着:“我的儿,你是上辈子看见的、数过的呀?”

        4

        季仙自幼喜欢使刀弄枪。稍长进县城读书,未等到中学毕业,便又去读军校,步入了戎马生涯。他多年来很少回家,每逢父母生日和过年,便寄钱回来孝敬父母。二老去世后,他又寄钱给兄嫂。

        二哥仲仙这次佯称病笃,赚他回家。仲仙在留仙镇和木洞镇开了两家仙鹤堂药号。他一年有半年在外漂泊,考察收购药材,且又寄情山水。他并有一群诗友,一年总要聚会几次。季仙回来走进镇上仙鹤堂,见柜台后面二哥好好的,在和人说话,伙计在给人抓药。正要开口,嫂子夏茹抢先道:“老幺,你回来了!”叫伙计领勤务兵牵马向后院去拴好,安排勤务兵吃茶休息,自己带季仙去洗漱换衣。季仙换下军装后,同二哥及嫂子在后厅坐下。

        仲仙道:“幺弟,一晃你都过了而立之年,犹未成家。为兄出此下策,将你赚回……”略停了停。夏茹马上接过道:“老幺,你二哥已经给你买了田,置了房屋,叫你回来,是要给你成亲!”

        季仙自是大将风度,虽吃了一惊,却不动声色,光只咧了咧嘴,便问:“这钱……”仲仙道:“我们弟兄间,不说钱的事情。”季仙道:“田、房子既然都买下了,搁在那里,请二哥二嫂帮忙照看。成亲的事,我还要缓两年!”

        帮佣顾大嫂笑道:“幺叔,亲都定下了!是我们村子的姑娘,才十七岁,人才嘛……”顾大嫂因是大哥孟仙那边介绍来的亲戚,说话随便。原是一辈的,跟着小辈叫幺叔。

        季仙这才略显惊讶之色,倒吸一口凉气,问二哥:“定了?”

        仲仙想他长期在外带兵,烟花女子见得多,对女方外貌,必定很挑剔。便道:“哪里,只是给你问了一个。须你自己看了,才可以定。”

        季仙一来自在惯了,二来古人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打仗虽是各为其主争夺地盘和平息匪患,照样觉得国事未宁,何以家为,如故对结婚是一千个不情愿。只得道:“二哥二嫂,承得你们为我操许多心,那我就看一看。今天晚了……”便叫勤务兵来,吩咐道:“你即刻去县城,订下后天的汽车票。”

        仲仙轻拍桌子:“老幺,你这是什么话?你明天看人,无论看上与否,后天都不准走!”“二哥,我若看上了,就先下订金——只是我随身带的钱不够,又要承望二哥二嫂,我改年再回来娶。”

        仲仙夫妇、顾大嫂相视苦笑,都在想你若十年八年不回来呢?夏茹便索性问:“老幺,你说看,你要什么样的姑娘才看得上?”

        季仙问顾大嫂:“那姑娘叫什么?”“叫玉瑛。”“这个玉瑛,我只看她的模样好不好,心肠好不好,这两样。其它什么门当户对,什么手巧不巧,我都不管。”

        夏茹、顾大嫂听了,都喜溢眉梢。顾大嫂道:“幺叔,这样说,你后天一定走不成了!”仲仙便也凑趣:“‘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幺弟,你可记得这首诗?”季仙笑道:“二哥,我虽是老粗,这首唐诗,还是略略记得。你意思是说,这个女子,我今年如果不要,明年就找不着她了?”“此其一。”“还有其二?”“其二——桃花依旧笑春风,哈哈!”

        季仙会意,弟兄俩相视大笑,夏、顾二人也跟着笑了一会。季仙便嚷着要相亲。仲仙说笑归说笑,怕他如未相中,事情传开了有损姑娘清誉,提出不妨如此。大家也都点头。

        次日红日一竿,有一老者在镇南石桥桥头边蹀躞。夏茹在桥头凉亭内坐着,等人的样子,看溪中浮着的白鹅。

        只见顾大嫂同个挑箩筐的姑娘,从对面山脚走来。老者向凉亭里道:“我看她箩筐之物,是雪白的,不是米就是蛋。可是又并不重,看她扁担一点不闪,腰杆都是打伸了的。”夏茹笑道:“再走近点,顺着风头,你就闻得到香。”老者道:“啊,是茉莉花?茉莉花还没有开呀!”夏茹道:“听说她家种花,有薰茶的茉莉花,还有做酒、做桂花糕的桂花,做玫瑰糖的玫瑰花,种了几面坡。会种花,花开得早,是头发茉莉。”

        这时姑娘和顾大嫂走进了一道山弯,等到再出现时就近在眼前了。夏茹站起道:“幺弟,你各人看哦!”转身甩手甩脚走了。老者见桥脚有丛花开缤纷的蔷薇,乃跳下。少顷走上来个蓬头垢面,衣裳破敝,然目光清亮,不甚惹人厌的乞丐。

        姑娘抬眼来到跟前,她身如细柳扶风——这因挑担儿所致,貌如海棠带露——露是莹莹的汗珠儿。季仙呆想我玩什么把戏呀,正经求婚就是了嘛!姑娘见一乞丐挡着路,荷担住脚道:“哎,人家花都没有卖,哪来的钱嘛!”乞丐嬉皮笑脸:“我就要花,嘻,这花喷香!信不信,我去茶馆,往茶客碗里丢两朵花,就有赏钱!”“就不信!不过你要花,就给你。”姑娘歇下担子,捧一大捧花,倾在他衣兜里。

        姑娘转身以手背揩了揩汗珠,弯腰拾担上肩。手挽箩系回头看时,嘿,茉莉花的堆尖上,哪来几朵蔷薇,像白脸儿上打的胭脂。再看这人,颜面干净,身板笔挺,是装的乞丐!姑娘心儿怦怦乱跳,两朵蔷薇落在耳畔,瞬间染红了双腮。忙手把扁担,挺腰站起。侧边偷笑的顾大嫂走过来,将朵蔷薇花插在她发上。

        季仙从背后望着她,想起传说的花仙子,这不就是个花仙子!便即遣媒,下聘,择日迎娶,急不可待!他刻意要用鲜花扎成的花轿迎亲。远近只有她家的花最好,花轿头天就放在女家。

        玉瑛独自待在花房里。娘和嫂子从窗外见她用合子量茉莉花,嫂子笑问:“你做啥呀,想找婆家算钱哪?”她不回答。娘和嫂子又见她一朵朵数玫瑰花,婆媳俩交换着惊讶的目光,这丫头,出嫁前怎么了?

        玉瑛心想夫家用鲜花花轿迎娶我,村里老人都说这种新鲜事儿,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既对我这样用心,我也要用心回报。扎花轿用的茉莉花,我要量九斗九升九合九勺,用的玫瑰花,我要数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女孩儿出嫁前谁不是心心慌慌,魂不守舍,量茉莉花还好办,数玫瑰就难了呀!数到途中乱了,来过又怕捏蔫了花。正着急,来了几个女子,个个如花似玉,十指如葱,帮着数花朵。一个的手爪好长呀,花朵排队儿从她指尖滑过。一个穿青色袍子的道姑,抓簇花摊在双膝间绷开的道袍上数,一拂都飘进竹篮去了。一个单薄到了极致,见她摇唇鼓舌,轻轻一吹,玫瑰便依次儿从她手心飞向篮子。玉瑛呆看一会,忽然生了气,你们都请去,我哪要你们来帮着数呀!正要开言,发觉经她们数过的玫瑰,像酒一般醉人。长爪女开口:“你也不用数了,包你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穿青色袍子的道姑添一句:“花轿抬拢,包你一朵都不会掉!”言讫美人图卷起,如南柯一梦,而她已变迷糊。嫂子推门进来:“啊,好香好香!”嫂子见小姑呆着,连一同进来的婆婆也喝醉似的站不稳当。嫂子吓着道:“这屋里太香了,人跟醉酒一样,要醉死的!”去拖她。婆婆顿时醒转,一齐将她拖出。从此直到上花轿,玉瑛都昏沉沉的,由人摆布。

        次日花轿抬出去,真个是粉山银垛,花枝招展,流霞泻玉,香满阡陌。季仙轿前跨马挥鞭,将人们的惊叹与艳羡都囊括了——“嗨,好香的茉莉!”“嗨,好大朵的玫瑰!”“嗨,这座花山,颤颤巍巍,花怎么不掉下来呀?”花轿抬拢家门口,二哥冷仲仙的一群诗友牛雨田、尉迟恭、何一休、杨允公、龙云翥、江鸣久、自怡子等迎候在外,都惊道:“这哪是花轿,这是半屋锦锻,半座银山!”“三春瑞雪,满天红霞!”“买椟还珠!买椟还珠!我们是看花轿还是看新娘呀?”

        玉瑛从下花轿到入洞房,充耳塞听的,都是沿途赞美与叫好之声。后她虽已清醒,惟对出嫁前夜之事,已然恍惚。这天,儿子张口道出“茉莉九斗九升九合九勺!玫瑰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这如同一声霹雳,将她天灵盖劈开,天光射入,连那众女帮她数花朵之事,都历历在目。她这如何忍耐得住,便说给夏茹、顾大嫂听。二人只当是天方夜谭,笑道:“儿子是你生的,你肚皮里的事,他当然晓得!”

        5

        中元节夜晚玉兔捣药时,地穴之门尽量敞开,阴气最盛。这天金乌始坠,孤魂野鬼便都钻出,抢在天黑前尽可能吸入一点阳气,来滋养自己。鬼们本能还想作恶,如引君入瓮、引狼入室、过河拆桥、借刀杀人、含沙射影、为虎作伥等,来嫁祸霉运。可得小心,神荼、郁垒大棒绳索伺候着!神荼、郁垒背后铁笼里饿虎成阵,饿虎皆头大如箕,牙森列如刀山,目炯晃如火海,磨牙之声神人共惧,折磨神经令人七窍冒烟肉离骨散。凡作恶之鬼,恶小捆绑,恶大直接丢去喂虎。少数脱逃者,非脱逃也,时候未到也,屁股上都打着黑丝缠绕之结,这些噩运结或将尾随多生累世,比饿虎吃了还坏。

        这晚,野地正奏着虎唇嘬吸鬼血声、虎牙啮咬鬼骨声和鬼的惨叫声之交响曲,忽诸声俱寂,神荼、郁垒顿感掏空了五脏六腑般的空虚与惊诧。虎笼罕见在虎的觳觫而非虎的咆哮声中剧烈抖动着。却是吼奔了过来,后面跟着雨工、火光兽。三小兽东张西望,对二神视而不见,更别说虎笼。其过去许久,虎们还呆若木鸡,恐今夜再难奏响恐怖的交响曲。

        上游正放河灯。三小兽蹲下盯着河边的冷骏,冷骏正向封四妹跑去。

        在县中念初中的冷骏,昨天画了张画,画上有月亮、河灯和两个拉着手的孩子。画完他转头去还蜡笔,桌上的画就没了,只见一只奇怪的鸟儿,黑羽,长对人耳一样的小红耳朵,正从教室内飞了出去。

        “四妹!”他笑着向四妹跑去,拉着她,“你怎么在这里?”两个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已不算小,都想不起上次拉手是什么时候。四妹像触了电,本来触电就让手抖吧,让全身抖吧,四妹抖得再剧烈也不会把手缩回的——

        “哼!”四妹手一摔,“不是你叫我来的?”四妹回家,见灶台上摆张画。再一看,窗外一只有耳朵的鸟儿,耳如人耳而红,在枝头梳理它乌亮的黑翅膀,“噗”一声飞不见了。

        “说呀,你咋在这里?”冷骏还追着问。四妹抢白:“你说我真的那样笨?连你画的月亮、河灯都看不懂?”

        中元乃饿鬼节。前生造孽者化的饿鬼,均羸弱而畸形。这晚因放焰口和法师施法,饿鬼能吃到善众施与的果品和水。故放焰口处聚集的全是饿鬼,别的鬼远远等着放河灯。

        中元又是罔象节。罔象乃水鬼——也可称水神,居溪河中。大河河神为阳侯,阳侯有白白的人面和长长的鱼身。罔象状如小儿,头圆,肤白,大耳长臂。今夜河灯都为罔象点燃!为罔象如花绽放、恣意飘流!罔象率其他的鬼兴高采烈坐在河灯上。

        这晚也是四妹的节日,她的情窦初开。在她眼中那用红油纸糊的河灯都两两成双,像冷骏和她的脸蛋,而闪烁的灯焰像心儿突突跳。哎呀满河的灯、火焰、脸蛋、心儿,怎么看就是两个,明明是两张脸偎在一起,两颗心拴在一起嘛!她想入非非化入了意境,与冷骏挨着的身体化为了躯壳,如此之有灵而无肉,乃因拴系他俩的彩缕并非姻缘之丝。相同之因,冷骏也化入了意境,鼻孔翕张,鼻迷五味:灯的气味,草的气味,鱼的气味,水的气味,还有——顶熟悉的……灯上的重重幻影……幻影的气味?呀这究竟是何气味?

        几只异鸟在河上穿梭:一只白羽赤目赤喙,大才如拳。一只赤羽凤冠,尾长于身,尾拖三勺,勺亮如洒金。一只体形如鹤,独足,足如钢杵,白羽有赤文。一只喜鹊大小,青身白喙白尾,腋下肌肤如水晶般透明。它们在河面戏水,时而绕河灯转圈,时而落灯上、转颈四顾,时而钻入水下冲出,上演火树银花。从来没见过这么机灵的鸟儿!白羽赤目赤喙的鸟儿口含什么?它落在四妹发梢,真的,落在发梢,它那么轻!四妹怔怔摊开手心,恍若梦寐,鸟喙乃在手心一啄,便飞去。好香呀,四妹也没见过胭脂,一股异香,忍不住抹在双颊。

        忽飞来只带耳朵的鸟儿,耳如人耳而红。封四妹跳着拍手:“见过!见过!”冷骏一拍额头:“认得!认得!”

        带耳朵的鸟儿名情急了,或秦吉鸟,自古为夫妇恋人衔递书札。白羽赤喙的小鸟叫窃脂,好窃大户人家小姐脂膏。戴凤冠的鸟叫婴勺,腋下透明的鸟叫青耕,二鸟随神农采过药。独足鸟叫毕方,此鸟强悍,为鸟中王。

        随着冷骏长成少年,其与异鸟异兽之缘断矣,异鸟异兽恐难再认出他,他们是来作最后的狂欢的呀!

        吼、雨工和火光兽看见冷骏与一小姑娘一起,初不好相扰。当冷骏鼻孔翕张,鼻迷五味之际,小兽们都跳起来了,叫起来了,那小孩就是小兽嘛!就是风生兽嘛!他们出动了——

        除八卦炉火外之各种火,大至日冕和火山,小至灯焰和火星,均在火光兽戏耍之列。他在河灯间窜来窜去,灯焰点燃他的毛进而点燃了整条河,罔象、众鬼齐声喝彩。俗众不知究里,以为眼花什么的,也在喝彩。

        “你看!你看!”封四妹指着火光兽,好可爱的小动物呀!它才兔子大小,它根根毫毛都像金针——不,它根根毫毛都像金针挑起的一朵火焰!没见过这样带千朵万朵火焰奔跑的调皮可爱的小兽!背景是条黑色开有莲花的河,一首抒情的诗,人们都在凝睇属于自己的那朵莲花,不遑他瞬。

        而那条被火光兽点燃的激情燃烧的河在它的前面。河上的风从黑洞吹来,冷骏打个抖,星光灿烂像睁开的天眼。我是谁?我在何方?吼和雨工蹲伏与他对视。吼小兽,齿列戟阵,常以山根磨牙,故大山之脚多凹槽。雨工形如小羊,凝视之则变形,如烟收束,如面膨胀,脚不见了,嘴长到背上了,尾巴翘上天了。冷骏凝视这变化多端的小羊,啊想起来了,我的弟兄!我的血肉!他翻筋斗抢过去,拉着吼,拉着雨工,拉着火光兽,就蹦蹦跳跳,摔起跤来了。几只鸟儿在河面滑翔、侧转、空翻,乃至一只鸟儿变做千百只鸟儿,一抖翅膀抖开千百张翅膀。火光兽跳进四妹怀里,四妹看怀里有团火光,一个小太阳,快活得心嘣嘣跳,我做梦吧,怎么太阳撞进我怀里了呀!

        河灯变得疏落,尾后的几盏河灯也都从这黑油油的河面驶进天河去了,异鸟也都消失了。这时雨工抖抖毛,来团毛毛雨,冷骏、四妹的脸、脖子、手臂凉丝丝、痒酥酥好舒服呀!吼在冷骏肩上轻轻咬一下,换做狮虎狻猊,半边身躯没有了也,这小孩不当回事!“你疯了呀,咬伤咋办?”雨工、火光兽抓着吼,吼一挣,三个都跃入河中。“哈哈,哪里跑!”冷骏顾不得肩疼,去追河里溅起的三根水柱。

        四妹面前除了剩下黑色的河,还嗅到股异香,使她想起那只白羽的、嘴壳一抹红的鸟儿。她嗅自己的掌心,她会一直嗅下去直到青丝如雪,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刚才一切都是真的,冷骏、那些鸟儿、小兽、撞进我怀里的小太阳。这时传来了压低、沙哑、焦急的呼唤声,是爹和娘!我回不回答呀?她还是回答了。

        爹娘神色虽模糊,可从声音里完全能听出他们的惊讶:“你咋在这里?”“你一个人?”她无奈道:“一个人,还有哪个呀?我追河灯……”“小声点!”爹口气严肃。娘摸她的衣服,从肩摸到膝:“黑黢黢的,你一个人跑这样远——路在上面。”“这里没有路,这里平嘛!”“好香,你的手和脸,你擦的啥?”

        6

        冷骏纵有水性,去追逐吼、雨工、火光兽,岂有不吃水之理。他吃一肚皮水后飘浮水面,沉不下去。当他意识微弱时,他在想我好闷,我嘴巴鼻子都堵死了,头好疼,我为何会如此……

        哎呀我是去追逐我的兄弟,来来兄弟,来拉我一把呀!我死不了的,快来……他已无意识,只有残留的一点幻觉。他见周围黑水河上飘的莲花,不是莲花,也不是河灯,是幻灯,演着每个人一生的善恶,所有微枝末节都演得很夸张。他口张着,水还在灌入腹内每处空隙。水压迫五脏,五脏之气被逼出,如鱼吐泡,“骨都、骨都……”

        莲花都已漂向离恨之天,鱼也都退避三舍之外。黑水河中,剩下冷骏及小儿状肤白头圆的罔象,惯例水尸之魂由罔象拿办。冷骏神经已瘪,肢体已僵,肺、肝之气逼出如鲛鱼泪,已无声息。至心,则断气最难,气之逼出如催命,凝成芒毫而出之。时其魂魄行将离体,聚成一空明小兽,伏在波尖。罔象视之好玩,坐于小兽头顶,小兽缩至没有,跳开便又还原。罔象又以爪拨弄之,比气更虚,比泡还柔。爪缩,又小兽然。而他尸之魂魄无不狰狞褴褛,急急拘拿向阴曹缴令去也,宁可嬉戏乎!冷骏既与罔象随波逐流,心之气已尽逼出矣!所凝之芒毫灼灼然,为波尖之空明小兽点燃虎虎二睛。小兽乃将水尸一蹬,刚要脱离,罔象见之惊惧,倒抽一口冷气说:“啊也,不拿你了!你去!”

        黎明时分,乃有渔翁渔婆将他捞起。他们将冷骏肚皮搁在船舷上,头朝下,背上压两块船板,令水吐出,就忙收鱼钩去了。过后又看,觉活不转来了,便将其翻过横担在船首,寻思到处偏僻水湾,将其水葬。这一换位,口正好向风。

        渔翁夫妇船尾吃着饭,听船头喊:“好香的饭!”他俩丢下碗从舱篷钻过来看,少年已坐起,眨巴着一对水汪汪的圆眼,说:“爷爷婆婆,谢谢你们救了我。我饿了,要吃饭!”渔翁渔婆又惊又喜:“好好,吃饭!以为你都——”忙找件干衣裳给他换了吃饭。船划到木洞,少年对渔翁说木洞仙鹤堂药号老板是他二伯,渔翁耳背没听真,跑去青天堂找人。

        冷骏躺在船头。过了约一个时辰,岸上走来二人,问过他姓名,便笑了起来。对渔婆说:“我们是青天堂的,老爷叫他。”就将他架上岸去了。

        青天堂是个袍哥堂口,冷骏被勒令在磨坊推石磨。次日,他见有人被架进来,面朝下扔于地,摆成个大字。气味太亲近熟悉了,他不需要翕动鼻孔,便知是谁,大吃一惊。又见喝醉的守磨坊老幺去取拉碾砣的木枷,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不整死才怪!他跑去把这人抱起来,低声道:“赶快,到对面屋,躲起!”这人被抱起时眼都是闭着的,听见儿子声音,这才赶快睁眼,儿哪,你怎么也在这里,老子拼死拼活也要把你救出去!冷骏见爹惊呆,只得用力一拍,不料拍在屁股上了:“快起来,去躲起!”季仙遭板子打烂的屁股挨这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心想老子从没打过他的屁股,他打老子的屁股!好好,你叫老子躲起,老子就躲起!疼出的泪花和激动的热泪交迸,在儿子怀中伸衣袖拂了拂,挣扎站起,蹇入对面仓房。冷骏随即进来,靠着墙一站,双手十指交叉掌心朝上放在小腹。季仙见墙的上方有个小窗洞,顿时会意。便以左手扶着儿肩,右手挽着右腿抬起踩在儿手掌做成的“马镫”上。许是儿子孝心所致,他脚一踏上力气就来了,儿子再用十指送一下,他另一脚就踏在儿子肩上站着,从小窗洞翻了出去。

        父子俩挨抓乃因两处袍哥堂口之间的纷争。老幺走来将套牲口的木枷给冷骏套上,醉醺醺嚷道:“冷四爷!叫你拉三天碾槽,碾两石包谷出来,中间不准吃饭……有我,吃饭有我!哈,吃饭有我!”

        半夜里,青天堂的人要将季仙拿去沉河。他屁股大腿已被打得稀烂,来的几人因他功夫了得,摸黑一拥而上。在将人捆起塞进麻袋后,为首的对着麻袋叨念:“冷四爷,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们要整死你哟!”然后抬起,咋这么轻?“那厮人瘦。”“瘦也是头骆驼,不至这么轻。而且,这厮很凶呀,装袋子他咋一点都不反抗?”

        这才点起灯,解开麻袋看,竟是个少年!少年神色由冷硬至于缓和,问他只承认施了掉包计,摇尾乞怜什么的,没门!

        第二章留仙镇逸事

        1

        谷川县留仙镇土田膏腴,青瓦绵延,人烟腾茂。平野山房,夏荷冬雪。樵夫渔娘,秋月春花。镇西数里外有座西空山,镇东近临东渺河。从东渺河乘舟下行,进入一条有轮船突突喘行的大河,大河下行一个多时辰,北岸便是谷川县城,南岸有个木洞镇与之相望。

        留仙镇有条从南至北长约二里的正街和几条横街,正街中间直铺有两行条石,可行畜力车。镇上有所小学,并有些老字号的作坊。镇上和西空山加起有七八座寺庙,近代寺庙变得破落,有的干脆改作他用,如禹王庙改成了乡公所,万寿宫改成了学校。只有万天宫香火较旺,万天宫里并有一座戏楼,戏楼前有一个可容纳几百人的院垻。后来万天宫除香客之外,推介新工业、新农业的活动分子,也在此进进出出。

        正街和下横街相交处有座钱宅,清朝中叶这里有人考取进士,故大门外立有旗杆。光绪末年,进士后人钱典又进了学。钱典进学之前一年,谷川县所在省份就发生旱灾,一年多未下过透雨,当年庄稼绝收,次年谷物也种不下去,遍野饿殍,惨惨凄凄,连镇上也都有了易子而食的恐怖传闻。

        忽有朝廷赈灾款项已发放到县上的消息传来,如喜鹊儿在遍镇叫喳喳,可几天过了,还是光打雷不下雨!钱典家还有点粮食,尚能以稀粥延命。“读书人敢为天下先”这句豪言却在他胸中酝酿发酵,终至于热乎乎地蹿上脑门,带领着一大批人,除披发跣足的农民外也还有其他一些尽量衣着得体保持体面的乡绅,舟车劳顿去往县上讨要赈灾款。他们于衙门外擂鼓喧闹,很快从边门出来个师爷模样的人将在正门台阶上擂鼓的撵走,义正词严地说全县几十个乡需要核查调度,岂有款项到了就能即刻发下去的道理!随之便从里面熬了一大锅粥出来,一人一碗舀给大家吃了。大家将碗吃光舔亮之后纷纷举碗要求再添,衣袖不是垮至肩上就是根本没有衣袖,像一截截枯枝上举着个小月亮。在小月亮晃动无果之后擂鼓和喊叫声又起,于是边门再度打开,县丞这次搬出的却不是赈粥的锅,而是几个长梭梭长獠牙的东西,名叫站笼,人站进去,头露在外,颈项被类似于笆篓倒刺的铁圈卡住,手脚虽能活动,腰却不能弯曲,只能站到死为止。站笼从三百年前被发明出以来,从士大夫到盗贼均闻之色变,见之吓得屁滚尿流。当下,这一大群人顿时就如鸟兽散,只有一人还在那里硬扛,头戴儒冠,穿浅色棉布直裰,周缘以皂。他像根棍儿,站得笔挺。他其实比跑掉的更胆寒和更绝望,因为他知道自己分分秒秒都有被抓进站笼的可能,是家门口那根旗杆从头到脚竖在他身体里的,将他定在那里的,这叫做书生骨气。此之后,支撑在公车上书那批人身上的也就这四字而已。师爷起先从大家纷纷趴下磕头,这青年站着不磕头,已晓得他是生员,就把他撇在那里。几个站笼的栅门当他的面在风中卡嚓嚓晃过来晃过去。

        慢慢那些跑了的人都回来了,再次地与他“并肩战斗”。直到差役出来叫他进去——不是进站笼,而是进衙门去签字画押,领取本乡救济的钱粮。此事过后他对堆在门口称谢的人都打拱谢道:服务乡邻,何足挂齿!服务这个新词儿是从近期才开始问世的报上看来的,看邮差送来张贴在码头上的报纸成了他的习惯。

        未几时代变迁,有帮青年学生在本县各乡推广植棉,成立棉花运销合作社。钱典当时作为小学校长,受这些来服务的青年之邀,在万天宫内侧殿的“棉花试验所”前向乡亲们宣传种棉的好处:有衣可穿,有被可絮,将所余卖给政府支持的纺织厂,更还有一个可靠的零花钱来源!他并当场接受了试验所赠予的一捧棉籽,承诺自己要拿出半亩地来试种。

        很快,推广试验的主持者又邀他一起上省政府,建言减免试验地区谷物税,及棉花收获后的缴税问题。这时的棉花尚是小苗,收成在未定之天。省府会议上,试验推行者、各地棉农和乡绅代表发言,对于按棉花收获的数量纳税均无异议。他却独步青云地占领舆论制高点,建议五年内由富户交纳全部,零星小户不必受扰。抗辩中他的唾沫星子射出溅在蠕动的山羊胡须上:“五年时间长乎?不长也!则小户占便宜多乎?不多也!若不给小户一点便宜占,将来乱事一生,贫民恨富户素占便宜,岂有不群起抢劫富户者乎!”

        他这番高论像枚炸弹,炸得与会者目瞪口呆。不说乡绅,就连棉农代表,因为都是种棉大户,听了无不摇头,有的更斥之为哗众取宠。只有思想民主激进的报社人士为他鼓掌欢呼。大家下来打听,知本人就是个“种棉小户”,这又激起阵阵涟漪,令许多人感到惊讶莫名。因为在这个激进的时代,以异乎寻常的言论示人者,莫不要撇清自己的利害关系。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祁黄羊可谓公矣。”哈哈他还更上一层楼了,他是不避自己!

        2

        钱氏祖产经几代后人的分割,钱典父辈就已经把竖有旗杆的宅子卖了。买钱家宅子的孙居正三代以前只是佃客,父子两代跑船发的迹,在城里有家船运公司。孙居正对旗杆呵护有加,进出行注目礼。街上娃儿撵着他叫“孙举人”,他不仅不恼,还呵呵笑。他每被娃儿们缠得脱不了身,便买糖分发,娃儿们这才一哄而散。后因家长教训自家娃儿,此闹剧才逐渐停演。

        时各种苛捐杂税压得百姓抬不起头,镇上公共事务只得由有能力者出头集资兴办。当年钱举人承头在北街口外修了座卷拱石桥,孙居正照样在南街口外修了一座。卷拱桥被民间口音讹做“卷洞桥”,桥因此具“灶洞”之隐喻。哎,镇上南北各有吐火的“灶洞”,镇子遭火攻矣!此忧不胫而走,于是新宅都仿徽派建筑修起了风火墙。孙居正好事办坏,只好请风水先生勘察,承头在正街和下横街的十字相交处打口八角井,以化解南北火攻,井成。

        就在冷骏出生前后,本县也开始盛行袍哥会。袍哥会以乡为地盘,一乡一个堂口,各管各。对外“组织体系”很松散,或叫做没有,“省堂口”、“县堂口”闻所未闻。所计议的不过就是本乡本地的生聚、治安、江湖朋友结交来往、逢会祭拜上香等,至于也有协同参与军阀打仗的,那是很少数。另外还有干不法勾当的,类似于孙二娘开黑店、智取生辰纲那一套,称为“荤袍哥”,不在此例。袍哥聚会处叫香堂、堂口。袍哥头把交椅叫龙头大哥,又叫舵把、舵爷,依次有三哥、五哥、六哥。据说是因敬重关公、赵云故而不设二哥、四哥。最下面的通称老幺。“爷”通常用作称呼对方堂口的人物。袍哥内部分为仁义礼智信五个班辈,依不同身份职业排座,其实这并不严格,从上下彼此均以哥弟相称就可看出。

        留仙镇袍哥叫留仙堂,孙居正之子孙裕国为留仙堂龙头大哥。冷季仙拣个“闲位大哥”——这职位需有声望者才坐得。堂口设在留仙茶馆,开茶馆的是七哥赵洪奎。政府搞禁烟,鸦片专卖,孙裕国乃专注此事,堂口一应杂事交赵洪奎去管。

        后设立镇公所,公推小学校长钱典任留仙镇的镇长。

        3

        仲仙为幺弟买的房子门额用青花瓷嵌有“嘉庐”二字,明面三间,两进院落,一共也有十来间房。玉瑛燕尔新婚,便备好纸笔,央夫君写了“灶君之位”贴上。又裁张小红纸条,央夫君写“小神子”。季仙犹豫道:“供小神子的却少!”

        季仙如此说,乃因小神子是淘气包和小气鬼,加之又有洁癖,祭祀不慎反而遭殃。小神子的恶作剧包括坐在屋顶上丢瓦,打得院子里鸡飞狗跳。或使你晾在外面的衣服破两个洞,使你堆在灶门边的柴草自己烧起来。小神子心地却善良,从不整娃儿,娃儿和他一起耍,大人尽管放心去做事。小神子嫌富爱贫,对得罪他的穷人,顶多是不搭理。而对富人——有富人家煮在锅里的鸡,竟跑到另一家人的饭桌上,这是因那家有个老人很久没有吃过肉,老人每天吃饭时都要招呼一声“小神子吃饭了”。他戏法中的鱼和腊肉,总是从有的人家锅中往没有的人家碗里跑,而不会把没有的人家难得吃到的肉弄到有的人家碗里去。老人们还爱告诫自家儿孙:你做了坏事,别人不晓得,小神子晓得!可见民间对于土地、灶君,敬则敬矣,信的却是小神子!

        因此富裕人家都提防着小神子,何言祭祀。另外还有一因:婆媳姑嫂邻里不睦,女人便在房中暗祀小神子。小神子遭此抹黑,很多人家为避嫌,就干脆不供小神子。

        玉瑛却执意道:“你写嘛!”她将丈夫写好的“小神子位”贴在灶君旁边。

        新婚后次日,仲仙夫妇过来,后厅坐下,将个黄花梨木的拜匣摆在几上,示意季仙打开。季仙拧开铜活,看是一张买房的房契及若干张地契,上面都是自己名字。问道:“我的?二哥,你们一共花了好多钱?”仲仙道:“都是你自己的钱。你每年寄回来的钱,你二嫂也都存在这个匣子里,我也不管这些。”“我寄回的钱,都是孝敬父母亲的呀!”仲仙不再答言。夏茹便将这沓房契、地契又一张张指给季仙看过,道:“房子是买的曾天祥家的,他住在城里,这处房子空着。因是你二哥买,让了价的。田也是你的运气,这几年,田价一直在跌,所以才能买上这几十石谷子的田。”玉瑛因见丈夫边听边点头,却未说话,轻轻推他:“谢谢二哥二嫂。”夏茹说:“道什么谢,都收拾好了!”将拜匣递给玉瑛。

        夏茹又指着站在天井对面的顾顺夫妇,说他俩忠厚勤快,就让他们到这边来做事,今后若这边又有合适的人,再回他们那边去。顾大嫂又是媒人,玉瑛当即点头。便与夏茹商量,将一间偏厦指给顾顺夫妇住。

        改天,仲仙夫妇又去镇公所找钱典。

        钱典长仲仙十来岁,二人都寄情山水并舞文弄墨,不同的是仲仙喜交游,钱典却是个独行侠。冷仲仙等发起组织空渺诗社,他推辞说不甚写诗,冷仲仙还是硬将他拉了进去。

        钱典以其特立独行,虽两次“名满天下”,始终还是个教书匠,他而且自谓是半个农夫。他游山玩水往往孤身徒步往游,有时也携妻同往,妻在驴背上,自己牵着毛驴儿,悠哉游哉,这在路人看来也是一道风景。到他五十岁时,妻先他而去,两个儿子一个在城里教书,一个在矿山,只有守寡的女儿钱娥跟他住。钱娥颇有姿色但秉性朝他,倔强孤独,是他吟诗弄文的受众和劳动的帮手,独自连场都不去赶,现有时取代母亲跟他一起去郊游。

        钱典老来有十亩好田和一亩多坡地。他将田的大部分租出去给人种,剩下两亩田和一亩多山坡地,请个叫牛二的短工做,自家人也帮着做。牛二是本村一个单身汉,一年四季该做的活犁田栽秧割谷并点麦子种包谷基本包下,不要吩咐。做完他家的活有时间自己去耍,也可去另打短工。他干活毛糙,工钱相应也低一点。这日仲仙夫妇到镇公所找钱典,听说钱主任来打一头就走了,正在自家后山打李子。仲仙转念便与妻子回嘉庐去,让妻在篮子里装了壶酒并一碟胡豆、一碟油酥的小鱼,复去他家里。

        钱典屋后山坡上有数株李子树,李子半熟,黄的绿的及带有红晕的,一束束在树上悬垂,牛二爬上树去摘来丢进背篼,够不到的便骑在树上用竹竿子打,打得李子遍坡滚。钱典父女俩在下面拾,钱娥灵活地东跑西跑,钱典笨拙地爬来爬去。

        冷仲仙走上坡来高声叫道:“一个老汉八十八,清早起来满地爬!”钱典直身大笑:“一个老汉九十九,清早起来喝冷酒!”

        钱典既有公职在身,人岂有带酒菜来找的道理,仲仙因是诗友,可算例外,加上他正有新诗要吟与人听。他便丢下李子不去拾,将糊着些黄土和绿草的膝盖、衣袖拍两拍,与之坐在坡上,对酌起来。钱典给冷仲仙吟他新做的一首《感事》:

        撫髀高歌望帝乡,英雄按剑数兴亡。柔情未必容枭獍,血肉空教畀虎狼。梦梦黑奴无祖国,炎炎红日跃扶桑。伤心惨读波兰史,政体何年自主张。

        比较起来,钱典诗多政论,仲仙专注山水。仲仙少不了夸赞几句,并就波兰史问题向他请教。

        夏茹帮着拾李子,听二人一会大声吟诗,一会又在议论当下时事政局,根本没谈“正事”,只得过来,铺张手绢坐下,趁二人说得口干,举杯润喉之际,便将话题引向镇上的治安方面。

        钱典听几句就明白了,目光从夏茹脸上移开问仲仙:“你幺弟他,不想回部队了?”“不是他不想,是我不放他走。”“呵呵,怎叫你不放他?季仙他日坐春风,夜眠香玉,你就是拿鞭子抽,也抽他不走啊!”夏茹道:“钱主任,说笑归说笑。我问你,我家季仙,舞刀弄枪、立正稍息、喊口令这些,都不在话下,对吧?我看见镇里在小学操场训练壮丁,歪七倒八的,连站都站不伸。连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看起来,都不像个样子!”钱典迟疑道:“你们意思是……若叫季仙来做这个,委屈了吧?”夏茹道:“委屈就委屈吧,想来他也不会十年八年还在镇公所巡夜,喊立正稍息。”钱典笑道:“这倒是,到了河清海晏之时……”仲仙不禁抚掌:“那就真的解甲归田了嘛!”夏茹问需不需要给留仙堂孙裕国说一声,钱典说这并不关他们的事。

        季仙便开始负责镇上治安和训练壮丁。一年后玉瑛生了冷骏。又过一年战事胶着,一纸军书将他唤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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