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莲灯
萧簌先送的这一块“砧板”的确如他所说，是此城中少有人至的地方。因是上一任城尹的私人府邸，园林格局精致，环境清幽僻静。
园子临着城西的胭脂桥，桥下是紫红色的胭脂池水。
今日是中元节，隔桥望去，只见对岸夜市繁华，流灯如昼。
街边卖云吞的师傅面上挂着开张大吉的欢喜色，脸颊被灶火映的通红，手上不停地裹着云吞，不时用小银壶往沸腾的锅里注入清水。
突然，一张青面獠牙的脸从师傅背后蹦了出来。
师傅被吓了一跳，一枚云吞猛然捏碎在手心儿里。
“小焕，别闹了。”白衣公子笑中带着三分无奈。
谢焕闻言，把脸上带着的昆仑奴面具推到头顶，撇撇嘴，“老板儿，两碗云吞~”
云吞师傅也不见怪，笑着端详了她两眼，擦擦手忙活起来。
沈持衡拉着她在宽条板凳上坐下。
“你吃不吃香菜？”谢焕把面具丢在桌面上。
沈持衡点点头，“我不挑。”
“师傅！两碗都放香菜！”谢焕扬声，十分高兴。
“好嘞——”
谢焕笑着隔着桌子拍拍他的肩，“识食物者为俊杰，老饕啊！”
白衣少年眉眼弯弯，银线云气纹在凡俗灯火下流光溢彩。
“阁主平时也爱逛夜市？”
“家母爱吃这些。”沈持衡皱眉，“别在外面这样叫。”
两碗热气腾腾的云吞端上了桌面。
谢焕随意吹了两下，挑了一枚试探着往嘴里送，字句含混，“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直呼其名吧？”
“你随意啊，”沈持衡倒了点醋，和面一样搅了搅，“我又不挑。”
“持衡？沈持衡？”
“嗯——！”沈持衡用小白匙抿了口汤，“凑合。”
“你说，咱们让李百乔带着工匠修葺园子，回去会不会变成洞房啦？”
沈持衡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洞房？”
谢焕被他笑的有点尴尬，忙低了头，专心研究云吞汤里的油花。
“他不敢。”沈持衡淡淡地咬了一口云吞，“他怕我给他找个姑娘。”
柴火灶烟味儿混着云吞的香气弥漫，两人吃的有些发汗，正聊得开心。谢焕猛地一抬头，突然发现沈持衡的旁边倒多了个姑娘。
这姑娘十五六的模样，小家碧玉，身量纤纤，手里提着个兔儿灯。
神情怯生生的，奓着胆子向沈持衡靠了一步。
“公子？”
沈持衡搁下小白汤匙，含笑回头，“姑娘何事？”
“小女子......家父就在对面......”姑娘脸色微红，指了指街对面的摊子。
两人望过去，果然那里坐着个批竹篾糊彩纸的扎灯汉子，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
“小女子.....与公子有缘......刚刚扎了......”
姑娘拨弄着耳边的碎发，有点手足无措，深吸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小女子刚刚和家父学着扎了个兔儿灯，想要......想要送给公子......”
沈持衡抄着手，星眸熠熠，耐心等姑娘把话说完。
“这样啊，”沈持衡笑的温柔无比。
转向谢焕，满面春风，“闺女儿，替爹收下。”
谢焕一口云吞顿时呛的不上不下，咳嗽不止。
那姑娘傻了。
递兔儿灯的手还僵持在那里，两汪秋水一样的眼中闪着羞愤的泪光。
沈持衡尤嫌不够，云淡风轻，“闺女儿，小姐姐送的你就收着吧？不喜欢啊？不喜欢咱带回家去，弟弟不是最喜欢小兔子吗？”
谢焕无语，怕这姑娘当街哭出来，赶紧点点头两手接过来，“谢谢小姐姐！”
姑娘干笑了一下，其实比哭也好不到哪儿去，“令尊......令尊真是年轻......”
一颗芳心。咔嚓。
谢焕又气又笑，面子上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顺手拾起桌上的昆仑奴面具，“礼尚往来，小姐姐，我把这个送给你吧。”
姑娘接下面具，扭过身恨自己腿短一样跑远了。
两人沉默地继续低头吃云吞。
沈持衡挑挑嘴角，“叫爹？”
“持衡。”谢焕挑衅。
“挺好，以后就这么叫了哈。”
“我说你这人......”
“我怎么样？”沈持衡毫无愧色，“中元节百鬼夜行，本阁主对小倩婴宁之属不感兴趣。你看的话本子多，不知道这种时候走过来搭讪的都是来吸人精元的吗？”
“......”
二人吃毕，付了云吞钱，起身欲走。夜近中宵，街衢上带着各式面具的游人也不如方才那样拥挤。谢焕眼尖，远远地看到街角尽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顿时就愣住了。
“怎么了？”沈持衡眼神闪烁，略侧过身，挡住她大半个视线。
“没有。”谢焕心中疑惑之色更甚，故意沉吟了一瞬，摇摇头，“好像看到两个熟人，不过也没看清是谁。”
“那，走吧？”沈持衡神色不变，还是能看出他整个人微微松懈下来，“刚才那聂小倩提醒我了，中元节嘛，该放两盏莲灯才行。”
夜风乍起，两人披上了来时预备的春锦长衣，不疾不徐地往胭脂桥的方向走。谢焕挑着那寄托芳心的兔儿灯走在前面，沈持衡真像她爹一样跟在后面借着光亮。
她心里惦记着刚才那一眼所见。
小个的绿色身影是叶辞，她绝对不会错认。
那高个儿的是谁？
看身量，和当时去见萧簌先，为他们引路的侍人白喙有几分相像。
谢焕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李百乔和萧簌先的两句话。
——那怎么办？带上叶辞这个故人，多少也能让他有点兴趣的吧？
——你要的东西，我现在还不能给你。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胭脂桥下。他们来的晚，抬眼间，紫红色的胭脂池水已化作一条莲灯星河。灯与灯摩肩接踵，烛与光交相辉映。岸边是满地的废纸残骸，可以想见，不久之前，这里差不多该是和菜市口看斩首一样的热闹。
人们总是一窝蜂的祈愿，也不管神明听不听得见，顾不顾得来。
谢焕暗自摇摇头，随手捞起一个离她最近的小莲灯。
“愿海晏河清，愿天下太平，愿得一心人，愿不负卿卿。”
字迹清秀，纸灯扎的很简单，还没有标注名字，估计是个书生。
谢焕弯弯嘴角，这倒挺不错。
再拾一个。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
抽抽嘴角，“三愿为妾赎个身，再置大宅院。碧芳楼盼盼书。”
漂来的莲灯中，其中有一个扎的最大最好，层层莲瓣笼罩，隐隐显着微弱晕黄的光芒。
谢焕有点好奇，踮着脚用胳膊使劲儿够了过来。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谢焕揉揉眉心，懒得看落款是什么禅师居士，顺手又给扔回了池里。
“真是众生百像啊......”
谢焕遁着声音望去，沈持衡站在胭脂桥堍，举着个有点寒酸的纸莲灯冲她招手，“这边儿的莲灯还算少，你要不要写一个‘随波逐流’一下啊？”
“你哪儿来的灯和笔啊？！”谢焕目瞪口呆。
指指绯色算袋，“我带的呗，手工制作，来一个？”
“成。”谢焕心说“爹”他老人家一片好心，不写一个好像不太孝顺。
“......你写了啥？”
沈持衡故作高深，一脸佛曰不可说。
“得，我也不问。”谢焕执起小狼毫笔，却不知道从何写起。
放莲灯本是为逝者祈福，超度亡灵。只是人死如烟散，她一向不信这些。如果非要写的话，在她淡漠疏离态度下度过的十二年人生中，唯一让她心中有愧疚，有悔恨的，就是那松郁寺中的小小侍女——檀一。
提笔写下了一横。
望着满池莲灯浮曳，光华璀璨，谢焕转念一想，逝者固已矣，来者方可追。
如果人一味追悼过去，无疑是悲哀而愚蠢的。
桥上汇集了夏夜里最稠密的夜风，白衣少年长身而立，迎着长风吹来的方向，为她挡住了大半。
谢焕忽然有些泪盈于睫。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完全地看透这个不算少年的少年，但却在这样一条二人并肩的长桥上，陡然生出一种依靠之感。
她就着那一横，写下——持衡。
又觉得不够，补了五个字。趁着少年的视线还驻留在流水尽头，悄悄地放在池面之上。
但愿，人长久。
(https://www.skjwx.cc/a/41/41778/11090308.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