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枇杷
忽然,刚才她靠着的那扇窗棂外响起了有节奏的“笃、笃”声,力道不大不小,十分整齐,显然不是雨水敲击所致。
谢焕半是疑惑半是戒备,缓缓开了窗扇。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一个被雨水打成墨绿色的小身影已经窜了进来。
谢焕揉揉眼睛。
“小辞?!”
叶辞闻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小榻上翻身滚了起来,皱着眉一个劲的整理自己的衣襟袍角,抖落一片洇湿水渍。
她有点哭笑不得。刚给他洗过的衣服。
“走吧,阁主说我们日后可以随意出入藏书阁了。”叶辞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谢焕点点头。她取出那柄可纳两人的黄栌伞,又点燃一盏四角提梁美人灯。
“你到底去不去?”叶辞神色有些不耐,手上拉扯着湿嗒嗒的襟口。
“去。但是你先把衣服换了吧,得了风寒怎么办?”
“行吧。”撇撇脸。
叶辞也不客气,他从刚才就一直觊觎着那一叠安放整齐的衣裳。得了允令,便急急忙忙地躲到白绢描金牡丹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换了起来。
谢焕扶着头不出声地大笑起来。
叶辞动作颇快,早已卸下一身狼狈,又像往常一样衣容整洁地站在她面前。
“走吧。”
“嗯。”
谢焕虽然像个姐姐一样牵着叶辞的手,可到底还是算被他拉着,才能一路找到藏书阁。
藏书阁虽名之为阁,在外观上却俨然一座近似浮屠的小高楼。叶辞拿了钥匙,小小的身影挺成一株修竹,她随着他迈过了硬红高木门槛。
两人举目看时,顿时都傻了眼。
这座藏书阁藏书之丰浩如烟海,各色古籍书目摆放的鳞次栉比。
书台皆以柚木打做,板架结实而厚重,泛着殷实而油亮的光泽,不翘不裂,干燥耐腐。显然,此屋旧主人是个钟情于书的雅士,他生怕书架承重不够,被他的收藏压的不堪重负,又担心这里久无人住,所藏所爱被白蚁噬咬。
叶辞的关注点与她不同。
他身量较小,在这茫茫书海中穿梭自如,满目所见,书阁将书册种类划分整齐,经史子集,山岳兵法,棋图剑谱,珍宝玉鉴......
蝴蝶页装样的按年代种类厚度长短整齐码在一起,紧紧贴合,甚至很难将它们抽出览阅。竹简装样的皆在外面套了白布绢袋,袋口穿着抽束的细绳,打着漂亮的活结,绢带上用隶楷小篆等字体标注书名作者。
红莲绢灯五步一盏,散发着晕黄微醺的光芒。
叶辞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想取那本自己感兴趣的薄册。
灯光并不炽烈,故而当他蹲下身的时候,才发现纹理曼妙的油木地板上居然有斑斑点点的红色滴状痕迹,一路向书楼深处蜿蜒而去。
叶辞蹲下身,抹了一指头放在鼻端细闻。
血腥味儿。
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叶辞平日里小大人似的冷静自持,谢焕从未见过他这样,赶忙三两步跑到他身边,蹲下身细细查看,一下子也给吓得不轻。
二人手牵着手,遁着斑斑红迹的尽头,向书阁深处走去。
柚木书架之间形成狭仄的通道,原本使人惬意的灯光,如今因这骇人的痕迹,也显得有些惨然。夜雨已然停歇,但檐角的积水仍在扑簌簌打着窗棂,飞鸦不合时宜地“嘎——”了一声,粗砺喑哑,刮破夜幕,叫的人心中油然平添了三分瑟意。
叶辞见她有些不安,有意支开话题。
“谢焕。”
“嗯?”人总是自己吓自己,从这一声里就能听出她的紧绷。
叶辞一边走,一边用指节叩打右侧的书架,“这是什么木头,我怎么没见过?”
“......是柚木吧?我记得以前寺里也用过柚木架子摆放经书。这又叫胭脂树。据说这种树的叶子被人用手搓碎后,满手晕红而且很难洗掉。”
叶辞嘴里啧啧作声,“天爷呀,全是孤本!三年清知府,这城尹可真有钱!”
“其实对这些书来说,也是好事。”
望了望她的脸色,见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叶辞点点头,牵着她加快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这藏书阁仿佛没有尽头,直到谢焕和叶辞都明显感觉到血腥气越发浓重,又走了三盏莲花绢灯的距离,二人看见了血迹的主人。
一个侧倒在地上的姑娘。
这姑娘似是二八年华,身着熟黄色的如意月裙,前脸儿绣着繁复的藤枝纹,枝头间或开着嫣嫣的未名花。皓腕纤纤,袖下缠银红玉镯绝非凡品,好像是盱眙城近来最时兴的式样。时人赞之为——半雪折棠。
二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的眼中望见了讶色。
大片大片的竹林在夏日白昼里清幽雅致,但在骤雨过后的夜半,就显得凄凉萧索,甚至有些让人害怕。
但是这片竹林的主人显然与众不同。
白喙抖了抖身上的积水,点足轻跃义无反顾地扎入竹海。
不消片刻,只见眼前立着个俊秀卓拔的青色背影。
白喙不敢随意近前,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咱要是个夜盲,就三爷这种竹青衣色“隐身术”,找一晚上八成也得看不见哪?
那背影执剑而立,随手挽了个不成样子的剑势,随着剑锋所指,竹枝纷纷倒伏。
白喙不忍直视,撇脸苦笑。
“三爷!”他叫了一声,免得竹子遭受此劫。
萧簌先暗笑。白箸白喙白药三人自小就跟着他,他再了解不过。
白箸性情跳脱,平时也跟他没大没小,“公子”“爷”“头儿”之类的称呼随他自己的心情一通乱叫,平时多半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再复杂再千头万绪的关系都没有他打听不到的。
白药和他截然相反,祖上是医官,专爱研究些草药香料之属,生性喜静,见到他也都只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公子”。
白喙是三人中最忙的一个,很多真正需要动手的麻烦都交给他。表面上他和白药相似,实际上却长了一颗白箸的心。他叫了他十余年的“三爷”,从来就没改过口。
“腹诽你爷不会使剑,就会些花拳绣腿?”萧簌先淡淡地。
白喙吓了一跳,心说这可不能认,“没没没三爷,没这事啊,我可不敢。”
瞟了他一眼,萧簌先没好气,“你可得了吧。”
白喙转移话题,“三爷,这白堕剑你当初是怎么弄来的?跟我们哥仨名字倒是挺像。”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萧簌先甩甩已经酸麻了的手腕。
“萧知礼不懂剑,只知道把它打板供着,你爷我狸猫换太子,人家愿意远观,我就负责亵玩呗。”
“三爷不愧是读书人。”白喙满脸钦佩,“亵玩这个词儿,用的真是老道。”
萧簌先笑骂了两句,将白堕剑扔给白喙,“试试?”
白喙也不和他客气,成心在三爷面前显摆,舞了一套他自创的“翙翙其羽”,肃杀的身影步踏竹霄,电光石火间,已是满地的折枝败叶。
“啧啧啧,”萧簌先蹲下身捡起一根竹枝,“不错。”
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白喙挠挠头,收剑在手,突然想起一事,“三爷,那孟枇杷我已经处理好了。”
“嗯,”萧簌先点点头,“剩下的,就交给沈持衡吧。”
白喙再次腹诽,他家三爷也是够坏的。
萧簌先似笑非笑,“对了,你不会又砍断人家胫腓尺桡骨了吧?”
“没没没,这次真没有。绝对还原割腕自杀现场。如有砍骨,纯属后人抄袭。”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萧簌先拍拍他的肩膀,“人家没准是向你致敬。走走走,筋骨也活动了,跟你三爷回去睡觉。”
白喙翻翻白眼儿,“那要是有人发现白堕剑被掉包怎么办?”
“嗳,只要萧知礼没死,谁发现这事谁就是别有居心。”
“那倒是,”白喙笑的五行欠打,“就我家三爷这美人灯一样的身子骨,包管没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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