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居心
“真是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啊，”叶辞端着个平底包漆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脚下使暗劲儿将小秋坐着的杌子踢开了三寸，给自己挤了个位置，“咱们小小茅屋，哪儿请这么一尊药师佛呀？”
谢焕闭上眼假寐，淡笑不语。
“我说的是真的！”小秋恼火，以她的道行自然顶不住叶辞的激将法，“你看，刚从她身上拔下来的毒针。脉象或平或促，犹如雀啄，你仔细看，这分明中的是‘龙行九天’！”
龙行九天？
叶辞终于变色，三两下拧干了热巾子，轻搭在她额上，转脸和小秋理论，“你再仔细看看。这样名贵的好东西谁会用到燕殊身上？使毒的人又不傻，这也……忒不经济了吧。”
“唔……”小秋支着肘沉吟，“你说的倒也不是没道理哦……”
突然睁开双目，谢焕抽抽嘴角。
叶辞咧嘴笑了，“我不是那意思，其实你也挺值钱的，怎么着也值个落雁沙、鹤顶红……”
“差不多得了，叶小砒霜。”沈持衡走在李百乔前脚，站在门口听了这样一番毒物宏论，着实哭笑不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秋的医术虽不比国手，但她敲准的病案，肯定不会有错。”
叶辞眼波一转，“听这意思，阁主与秋姐姐是旧相识？”
“长生阁药门统领。”沈持衡眼睛都不眨，干脆利落地承认，反而让叶辞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李百乔翘起腿半躺在太公椅上，左脚踩右脚，“小秋姑娘，你刚才说那个什么毒，小焕焕身手不赖，怎么会中招的？而且你看她，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啊？”
小秋颦眉道，“凡中‘龙行九天’者，面色如金纸，而寿不过十日。古书上的确是这样记载的，不过，毒理与药理相通，这些东西因人体质而异。谢姑娘自幼习剑，比常人强些也说的过去……”
“听闻此物乃是前朝一贵妃所制，号称是天下毒首，”叶辞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动，慢条斯理地拣起小勺儿给她喂水，“纪氏皇脉因此经历了一场浩劫，后有一奇术道士配出解方，此药珍贵难求，所幸却能代代溶于纪家血脉之中。”
小秋难掩惊愕之色，“叶公子？！”
叶辞淡笑，扯出素帕替她拭干唇边水渍，“班门弄斧了，和你们阁主学了一点儿小本事。”
被这句“你们阁主”点的眼皮一跳，沈持衡牵牵嘴角，却略无笑意，“小焕怎么可能是前朝皇室之人？也许她就是体质异于常人罢了。”
不说话光喝水有什么难的？他这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她也实在是绷不住了，“小砒霜啊，胡扯是要有个限度的。”
叶辞白眼翻上天，“我说你是公主了？瞎美个什么劲儿！你要是公主压根儿就不会有一点中毒的征兆，现在这样，不是你体质太好，就是令堂大人那一支和前朝沾上了关系。”
李百乔悠哉悠哉险些从太公椅上摔个倒栽葱，趁人没注意他，赶紧立立整整地站在一边捧话儿，“就是！”
谢焕睨他，“就是什么？”
咂咂嘴答不上来，他嘿嘿一乐，又穿了一身喜庆红，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个下流版的福禄寿，“就是……就是小焕焕解毒要紧嘛！”
小秋用手扶着她的脉，“谢姑娘，你还能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么？”
众人的眼光都盯在她脸上，谢焕唔了一声，装作努力回忆思考的样子，脑中过筛子似的斟酌到底该怎么说，“我……淮安河水湍急，我抱着浮木也不知道漂了有多久，漂着漂着就看见河面上一块巨大的礁石，便想着能上去休息片刻……”
沈持衡微闭了下眼睛。
“后来……好像碰到了一处机关……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李百乔有点不太甘心，“就这些？再没记得别的？”
谢焕闭上眼枯索眉头，两根手指摁住突突跳着的青筋，“真不记得别的了……”
“你们都先出去，”神色变了几变，沈持衡抿唇靠坐在她身侧，“小秋，先想法子压住她体内的毒性。”
众人虽然不解，但也都纷纷起立撩起草帘栊离开了。叶辞是最后一个走的，略一皱鼻子，淡淡哼了声。
确定人都走干净了，方才还一派玉树灼烁的沈持衡，眉宇忽然凛冽起肃杀之气，恨声向她道，“我最厌恶你这副伪脸作态的样子！这‘龙行九天’的毒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中的，到底看见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
适应了大概有一旬多，司如晦还是觉得颌下的组缨很讨厌，两条又长又红的丝络，就好像皇帝自作主张地做了回月老，强行把他和崇云殿牵在了一起。
想想萧昱那乜着眼光挑着唇角的样子，他就感觉自己太阳穴那一片不太对劲，转着疼的厉害。
他如往常一样低着头，照例为昭明请平安脉，眼神却丝毫不曾向上瞟去。公主淡胭脂色的长裙上用素色线绣着莲花叠缀纹，与他袂角上的几片竹叶飘零很是相宜。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司如晦翕动着殷唇，“公主大安。”
“司院判，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昭明并不看他，随意拈起一枚自己亲手雕刻的兽棋，细细把玩。那是一只红了眼睛的兔子，她用最细的勾脉笔沾着茜草汁点染。
“于在下看，公主是一个病人。”看似滴水不漏，可他自己知道到底有多不妥。其实他应该说，“于臣下看”。
可昭明公主穆植显然不在意这些虚礼，盯着兔子的血淋淋地红眼睛一字一顿，“可我看司院判，却是天下第一矛盾之人。”
司如晦的手一抖。
穆植扬起一个盎然的笑容，“你这样爱干净，步云履上纤尘不染，可在怀南时疫横行之时，却能吮吸老农腿上溃烂的疮痍。你虽不爱那些繁文缛节，甚至割断头发以示鄙薄，却很认同君子小人这样非黑即白的划分，你的衣襟上总有竹纹。还有……唔……司公子很敬仰他父亲的医品人品，可总要弄得父子间泾渭分明一样……”
“现在，”穆植歪歪头，“司公子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司如晦越听越沉默，张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公主是个聪明人，每个聪明人都有不止一张面孔。”
“我只是喜欢你罢了，”昭明不咸不淡地说道，她不是没有羞耻心，只不过喜欢他对她来讲是天经地义的。干净整洁毫无修饰的指甲一点一点抠着兔子的通红的眼睛，让它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吓人。
她自言自语地嘟囔，“你是个天下第一矛盾人，你不喜欢崇云殿，所以你一定也喜欢我……”
司如晦离她这样近，当然又不是聋了，不禁在心里哑然失笑。
抠着抠着总觉得没趣儿，穆植索性将红眼睛兔棋子扔了回去，然后把一盘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摆在他面前，“诺，你喜欢哪个？”
摸不准她的脉，司如晦总觉得今日的昭明公主，全不像他从前印象里那个活泼泼依赖兄长的小姑娘，不敢不接招，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他半闭了眼随便指了一个，“公主，在下喜欢这个。”
又是在下！
他心中懊恼不已。
在她面前，他甚至吐不出“微臣”二字！
“有意思，你居然会喜欢毒蛇，”昭明公主翘起一个浅涡，“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既然我们都很欣赏他，那就不要让他泯然于此了。”
牵过他的手掌摊开，工艺有些拙劣，但她还是郑而重之地把木蛇交付在他掌心。然后司如晦就见一双高头绚履自他面前渐行渐远，消失在内室挂着的天青色帷幔后面。
司如晦用手攥紧了木蛇，忍不住直起身，翻来倒去地将穆植刚才丢下的兔子重新寻出来，第一次真切地想要望进那双与整体面貌严重不符的，红的骇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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