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水中藻荇交横
随着周遭一黑，龚小娥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如同被黑暗伸出的无数双手拥进怀里。
光亮被束成了一线，渐渐离她远去。
那个世界有些冷，有些沉，有些让人窒息。
双耳仿佛被什么捂住，她只觉得嗡嗡作响。
随即，又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她往一线光亮而去……
几乎是同时，这将她托起的力又被脚底下的另一股力阻断，仿佛黑暗的不舍，将她重新拽向深渊。
理论上来说，在学校平平无奇的游学活动中划龙舟划到翻船已经很倒霉了；虽然穿着救生衣，但龚小娥觉得自己并没有沉浮多久，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脚踝竟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那一瞬间，她想：啊，她龚小娥十四年又十个多月的人生就要这么画上一个完美的省略号了。没关系，恋爱也谈了，恋也失过了，只遗憾六界史还没及过格。来生，她要做个好好背书的尖子生。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被困在几块巨石之中，四面八方传来的挤压感让她窒息。浑浊的水流让视野一片混沌，睁眼与闭眼几乎无异。
然而龚小娥依稀觉得有双眼睛在打量着她。
是死神大人吗？她想。死神大人来带她走了。她甚至觉得是死神大人铁了心要收她，才用什么东西缠住了她。死神的六界史学名是啥来着？她竟然不知道。
可惜这辈子还没学到下界史，还不知道死神大人尊姓大名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知道过奈何桥以前考不考？如果投胎必须笔试，那么当传说中的孟婆大人考她：填空题，死神，本名_________，职责是______________……
她都只能交白卷。
绝望之中，龚小娥甚至对死神大人有了一丝愧疚。
然，那种被打量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身影，如同一尾鲲向她缓慢游来。
再一眨眼，又是昏暗的水底。
忽又觉得脚下牵扯着她的水草传来一阵力量，然后她竟然再也感觉不到水草的束缚，开始上浮了。
但她觉得自己肺部沉重，如冰灌、如火炙。眼睛也好累，好像再也睁不开了。
这时，一条手臂自她身后穿过她的腋下，将她固定在了什么地方。然后，河面越来越亮。
龚小娥忽然破水而出，像一只橙色的大鹅。
大量空气涌入她的肺部，一瞬间呛得她七荤八素。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间，她身后的人托着她将她的救生衣除去了。然后双臂将她圈在怀里，一下接一下地按压着她的胸腔。
然后她又华丽丽地成了一座喷泉。
不知被按压了多少下，她终于能弱弱地出声：“够……够了……我不想再吐水了……”
发现她有清醒的意识后，将她圈在怀里的人明显松了口气。
龚小娥本能地抬起一条胳膊，擦掉了脸上的水，试探着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她仍在河道中心，并且不知道已经被冲出了多远，已经看不见十一班的人了。
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大块泡沫被塞进了她的手里，是救生衣。然后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男声：“穿好。你朋友她们在更下游。”
是王崇明的声音。
龚小娥第一次觉得这声音好听得让她想哭。
原来，王崇明全靠着出色的水性，漂浮在河中央对溺水的龚小娥进行了急救。
还在岸上时，他等了十秒，发现龚小娥没有浮上来。
不作他想，他瞬间跳下。余光里与他同时入水的还有一道人影。
原来和他同时跳下的还有贺强。
贺强在发现王崇明和他一起跳下的瞬间，就意识到了其意图，于是也明白自己可以换个目标了。
目不斜视，却情不自禁。
——那一瞬间，他也像龚小娥一般不合时宜地想，还好没人能发现他竟然在这个点笑了；如果被人发现了，大家只会觉得他油腻而没有良心，难怪找不着老婆。
不过他——作为北关强哥的名声本来就奇奇怪怪。他竟然更开心了。
乐归乐，他直奔浮在河面的、不会水的学生们而去，不一会儿就捞起了好多个。
岸上的老师接起了被贺强推过来的学生，退了好远的学生们看着他，如同在看天使下凡。
到把近的孩子都捞起来、远的也看不见了的时候，贺强似乎很放心地上岸了。岸边的体育老师面露担心：“王老师好像没上来。”
贺强左右晃着头，试图将耳朵里的水晃出来，一面说：“不用担心，他去捞飘远的孩子了。”
早在跳水前，贺强也清晰地意识到龚小娥没有浮起来——她很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跳下了悬崖，但同时也瞥见王崇明和他有了一样的动作。
瞬间，他便肯定王崇明一定是向着水底去的。他不疾不徐地想起来自己还是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优秀的十一班班主任。
但不得不承认龚小娥似乎是最倒霉的一个，和她一起落水的几个女生虽然都比较中间，但是都很快浮起来了，只是不会水的几个一时间无法靠近河岸，只得顺流而下。
这时撤离的学生们远远地报告：“强哥！差三个人！”
贺强略微回头。
柳雨笛报出了具体姓名：“蒋西、文雅、和龚小娥！”
贺强抬起一只手，将湿润的头发抓到了脑后，又比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知道了，可能也想传达“ok的，她们会没事。”
柳雨笛呆了呆，觉得今天的强哥背不驼了，头发因为打湿不鸡窝了，甚至因为黑框眼镜不见了，一双凤眼显露无余。
不仅不再油腻了，还依稀有点陌生、有点帅。
老师们已经带着浴巾和毯子过来了，给落汤鸡一样的女生们裹上，然后一人负责两个地带着回山寨去了。
无论是在岸边淌水施救的还是落水的随船体育老师也都分到了干浴巾，他们一面擦拭着自己，一面苦中作乐地打趣贺强：“没想到贺老师水性这么好，考虑到我们体育组来吗？”
贺强这么折腾一阵，眼镜早沉河底去了。他用分到的干浴巾先擦了头发，又披在了肩膀上，道：“不去。去了的话我十一班的孩儿们的数学不就是体育老师教的了？”
紧接着他转头，远远看向上游，告诉体育组的老师们：“你们先回去交代情况，报个警什么的，看看是不是上游发生了什么。”
下游，王崇明让龚小娥重新穿上了救生衣，便携着她向顺流方向赶去。不多时他们就发现了抱在一起认命玩着生死漂流的两个女生。
龚小娥激动地出声：“蒋西！文雅！”
两个女生中左边那个回了头，是面色如雪的蒋西。她的眼镜已经被河水卷跑了，只能靠声音来判断道：“小娥？你也来了？”
龚小娥激动道：“啊！我来惹！你们还好吗？”
蒋西喊道：“眼镜丢了我看不太清！别的都还好！文雅她脸色有点白！”
龚小娥喊：“比你还白吗？”
蒋西喊：“我看不见我自己啊！”
这时，前方的河道显出了右转的趋势。
王崇明稳稳地将小小只的龚小娥揽在怀里。龚小娥竟然几乎感觉不到在水里的漂浮感。
男神柔声道：“我把你送上岸，再去救你朋友。”
龚小娥明白王崇明不可能同时将三个女生都送上岸，于是感激地点头：“嗯。”
蒋西在水声中听见了王崇明说话的声音，但又被冲得七零八落，于是喊话道：“还有谁一起来了吗！”
龚小娥喊：“男……呸……王老师马上就去救你们！坚持住！”
蒋西那紧密的逻辑可能已经被河水冲散了，但空耳模式被冲得全开，只听见她喊话回来：“‘南佩王’老师是谁啊！还有老师掉下来了吗！”
龚小娥已经被推到了岸边，她挥舞着双手来寻找能抓住的地方，做出一副疯狂想要上岸求生的架势，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
谁知王崇明轻松迈上了岸，也将龚小娥拎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实地上。似乎完全没有在意龚小娥的口误，他一只手穿过龚小娥的腋下，以一种半护半架的姿势禁锢在自己身前，似乎担心龚小娥会离开，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那完全盖在额头上的碎发，面露忧色地打量着落汤娥：“你还好吗？”
离开是不可能离开的，龚小娥双眼放光地看着近在咫尺王崇明，只见他哪怕是刚刚出水，也丝毫不让人觉得狼狈。他似乎已经将自己的头发抓到脑后，露出了全部的额头。全湿的衬衫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隐约却极其明显地凸显出了他结实的胸腹肌。龚小娥吞了一下唾沫：“我……我没事！你快去捞蒋西她们。”
王崇明点点头，松开了龚小娥。
谁知，因为被王崇明架了太久，龚小娥竟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浑身无力。当王崇明的支撑完全离开她时，她的腿一下就软了，整个人都往地面缩去。
王崇明眼疾手快搂住了她。
龚小娥英勇得恨不得原地表演一个匍匐前进：“我只是脱力了！老师你把我扔地上！捞人要紧！”
王崇明将龚小娥轻轻放至地面，此时蒋西和文雅已经绕过了大弯。蒋西的喊话已经前所未有地带上了颤音：“小娥啊！我是不是转弯啦！”
“小娥啊！你还在吗！”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先前看见河道拐弯的王崇明就决定利用这条真理，放下龚小娥，再救两个女生。
于是他利用上岸缩短距离，几步向前，矫健地重新扎回水中，这一过程之后竟然已经来到了蒋西的面前，还伴随着瘫软娥的喊话：“老师来啦！！！”
蒋西顺着声音的方向扭头，便看见已经近在咫尺的王崇明，生生激动得面色红润了起来。
王崇明一手捞俩，将两个比龚小娥更为娇小的小女生带回了岸上。
与好友重聚的龚小娥快哭出来了，平生第一次因为劫后余生的感慨而哭。
然后这眼泪生生被文雅的脸色吓回去了——文雅的脸色竟然比蒋西最白的时候还要白，像一张纸。
文雅平时的肤色不算浅，总是丧丧地低着头，偶尔抬起来也都带着猥琐的红晕。
王崇明将两个小女孩轻轻放在地面，龚小娥爬行着来到了岸边，接上了自己的两个朋友。来不及问蒋西什么，她首先探出上半身，伸手握住了文雅的肩，轻轻摇晃道：“文雅？文雅？”
文雅的眼睛还睁着，但双眼无神，没做回应。
蒋西幸运地没有像龚小娥一样浑身脱力、软若无骨，虽然因为惊吓，腿有些发软，但还是凭自身的力量站了起来。她也担忧地看着文雅：“文雅一直没出声，可能被吓到了。”
王崇明在文雅和龚小娥面前半跪下来，凝视着文雅的脸，问道：“有呛水吗？”
蒋西摇摇头：“我们落水以后都没有沉下去，好像直接就飘走了，我看见文雅在旁边，就拉住她了。她也拉住了我，但是我们都不会游泳，所以被冲远了。”
暂时下半身瘫痪的龚小娥：“什么？你们都没呛水，为什么我那么惨？”
蒋西这才发现龚小娥的不对：“小娥你……你怎么了？”
龚小娥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有点手臂以下高位截瘫的意思。”
王崇明解释道：“你落水的时候被船身压了一下，所以沉了下去，然后被水草缠住了。”
龚小娥自言自语：“早知如此，我宁愿这水中没有藻荇交横……”
王崇明又问蒋西：“她落水的时候还有意识吗？”这个“她”是指文雅。
蒋西点点头：“嗯，她还安慰我，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王崇明皱眉，不再发话。
这时，文雅的下巴忽然动了动，然后眼珠转了转。蒋西激动道：“文雅？”
“回魂”后的文雅先看了看龚小娥，又看了看蒋西，随后四处看了看，嘴唇动了动，轻声问道：“这是……岸上吗？”
蒋西和龚小娥都表示肯定。
文雅眼神亮了亮，忽然一蹦三尺高：“上岸啦！！”着实吓了面前的手臂以下高位截瘫娥一大跳。但因为她暂时瘫痪，所以没有跳起来。
这下子，似乎无法行动的人就只剩下瘫痪娥了。
她又尴尬了起来，因为习惯做一个小透明的她断然是不想拖累别人的，毕竟拖累也是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之一。
但没有尴尬到半分钟，龚小娥忽然觉得自己起飞了。
低头一看，王崇明的双手已经送到了她的膝盖和腋下，将她一把捞进了怀里。
龚小娥是万万没想到，她的第一次被公主抱也被男神捞去了，一时间惊呼出声：“干……干嘛呢！？”
蒋西忽然看不清楚在场所有人的表情，但还是通过眼前各个人物轮廓大概的动作和语气判断出了目前的情况，在三秒震惊以后，早已归来的逻辑已经开始为了自己的好姐妹敲锣打鼓放礼花。于是一面装作看风景，一面打量着亲亲热热的一双模糊的人影，满脸欲盖弥彰。
王崇明十分自然地解释道：“你不是站不起来吗？”
龚小娥面红如血，高高举起能动的双臂，仿佛投降一般地力求不占王崇明任何便宜，忐忑道：“可……可以……但……但是没必要……”几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河道拐弯的小半岛。目之所及都是树林，没有人家。
龚小娥也不知道现在几点、自己飘了多久、飘到了哪儿，以及王崇明为什么要给她一个大大地公主抱。
按理说，哪怕把她背背上呢，不也更方便行动吗？
此时此刻，天色渐暗，蒋西一脸八卦地看着她和王崇明，文雅在林子间扑着什么，好像是蝴蝶。
龚小娥的小圆脸红得能滴血，高举双手以证清白地央求道：“老……老师！我觉得我能走了！”
王崇明从林间收回目光，垂下眸子，看着怀中的龚小娥，眉宇间有隐隐的丘壑，只听他怀疑道：“真的？”
龚小娥：“不信您把我放下来试试！”
王崇明将信将疑地将龚小娥的双腿放回地面，右手却还是扶着她的后背。
龚小娥本来觉得自己真的好多了，没想到因为巨大的羞意，一着地，还是双腿一软，幸好有王崇明扶着龚小娥后背的手臂支撑着才不至于又回到高位截瘫娥的状态。
蒋西上岸几分钟，逻辑早已经回笼。看着眼前两个影子模糊的互动，一脸姨母笑。她忽然觉得，男神x天然呆初中女生这种cp什么的，好像十分好嗑？
王崇明没有说话，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责备。
龚小娥狡辩道：“可……可能还有一点点，但，但是我和蒋西互相扶一下就好，不……不用抱的……”
助攻西忽然出声：“哎呀，小娥，我觉得我靠不住，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可怎么办呀……小娥，你在哪啊…………”
龚小娥见蒋西完全没给自己台阶，便愤然但结巴道：“那……那扶一下就好，让我自己走吧。”
话音刚落，王崇明扶着她后背的右手已经改为揽住了她的右肩。
左半边身子紧紧贴着男神的身体，龚小娥忽然接受到了那来自身旁男人身上穿透湿润的布料的火热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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