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顶如积水空明
初秋，沙岳市四海山间的夜晚让人很惬意。
偶尔徘徊的微风渐渐吹散了雾气，小湖边的路灯终于显得更亮了。不久，月亮还探出了头。位于山顶的四海山寨，似乎不靠路灯的照明也能视物了。
这时候，四海山山顶园林内，一个个子矮矮的女生扑在她身旁身型修长的男人怀里抽泣着。女生的肩膀微微抖动着，男人左手揽着她的肩，在她背后轻拍着，右手在她脑后抚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走近些看，你就会发现，虽然女生抽泣着，但没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部虽然在来电状态，却设置了静音的手机。同样没有语言的，男人无声地安慰着她。
今天山寨里有露天电影，几乎所有师生都集中在前寨的广场上被电影吓得不时惊叫，又不时欢笑，总之，山顶园林内并没有人来打扰这份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女生的抽泣逐渐停了下来。然后，她静静地把自己的大头埋在男人怀中。
不，应该说，因为身高差，她几乎把头埋在男人的腹部。
女生有一个朋友，吐槽的技能在初中生间能称得上批判家。如果让她那朋友看见这一副画面，也许会问：“龚小娥，你在听人家的胎动吗？”
然而命运安排她的朋友在电影屏幕前和闺蜜抱在一起，失去了这次吐槽机会。
也许你时常会觉得命运对你不公，给了你一条坎坷的生活之路；但它偶尔也为你助攻，送你一双登山鞋什么的。
命运就是这样。
不管之前遇见了什么，阴差阳错的，命运之手阻挡了一切前来骚扰二人的因素，给了二人一片静谧的月光。
这晚，龚小娥依稀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些鸡毛蒜皮，又得到了一些凤毛麟角。
但一切的一切在她浆糊一般的脑子里都是朦胧的影子罢了，没人点醒她，她也不相信——甚至不敢细想。
世界很安静，让人觉得仿佛置身画中。画面虽然很暗，但一对相拥的恋人似的影子，在月光下，让整个画面变得无比温暖。
而这平静的画面，与龚小娥沸腾的内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错，她的内心在沸腾，在翻滚，在尖叫。虽然身体纹丝不动，但她的精神仿佛已经绕着不大、但也绝对不小的四海山寨狂奔了十二圈，活跃度胜过刷屏的弹幕。
龚小娥的精神在一面狂奔，一面呐喊。方圆十里之外都能听到她抓狂的喊声：“这是哪里？？？我是谁？？？？？？为什么男神又在这里！！！！！！”
时间倒退，回到程意与林多阳离开，龚小娥呆了一会儿，也准备回宿舍。而这时候，沙大交代兼北关男神——王崇明，从雾里出现了。之前一直累积的委屈和新鲜的惊吓让她终于崩溃了，不顾形象地哭了起来，然后北关白月光就抱住了她、安慰她。
这发展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哭干了眼泪、已经默默冷静下来的龚小娥一时间六神无主，只好继续假哭。
退一万步，男神虽然不是北关的老师，但……不对劲，就是不对劲，怎么想都不对劲……
如果有人看到这时的情景，大概明天的北关论坛就会出现一条爆炸性新闻：《初中部某女生不要脸地向男神出手啦！！（有图为证）》……
不对，应当是《北关白月光的沉沦——男神勾引平平无奇初三某女生》……
不，在那以前龚小娥可能已经魂断四海山。凶手是北关全体女性。
不，虽然不知道对方此时此刻自己为什么在王崇明怀里，但是，男神一定是无辜的。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哪怕视力比龚小娥还差，一看这两位当事人，都会觉得“初三失恋女生向男神伸出魔爪，是道德的沦丧，还是法律的缺陷”？
龚小娥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除了她爸，她还没和其他男性这样踏实地抱抱过。
但龚小娥深深地明白，此时、此地、此刻，得了便宜的一定是她龚小娥。
她竟然，亲近了男神。
龚小娥的魂又在山里狂奔了几圈。
其实，龚小娥自己也很清楚，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和对方结实的身体，都让自己觉得很有安全感。这样的安全感让她平静下来，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毕竟她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她正贴在男神怀里。
同时，她又在想，原来异性间的拥抱是这种感觉呀……
男神的身体结实而挺拔，那身子看上去是修长的，抱起来是厚实的——龚小娥还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白天握住男神手腕时的触感。
想来男神大概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龚小娥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唾沫。
这个拥抱由王崇明发起，理由应该是安慰失恋的龚小娥。所以这个拥抱理应由王崇明结束，但是他好像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那么，也亵渎够了男神，这个拥抱便应该由龚小娥来结束。
可是不同于王崇明的开始，她找不到结束的理由。无论怎么想她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推开他，直说，请不要让我继续亵渎您了？
——不大靠谱。
忽然她就想到，她爸爸在外工作那么多年，她应该是一个缺少父爱的人设。要不，就假装认错人，喊声爸爸？
——好像，就，更不纯洁了。
骑虎难下啊。
不过她这样粘着他很舒服，可以肆无忌惮地感受上衣柔和的布料，还有他身上的男香。
除了暗自赞叹着男神身材，龚小娥又想，诶？这个香味和白天的不一样了。相比白天那夺人五感的香气，晚上这个更加清新，像极了秋天夜晚的森林。至少龚小娥还能思考。
或许有了白天的壁咚，现在的她涨了些见识，不至于五感尽失了？
所以在各种思绪来去间，龚小娥就在这样粘在王崇明身上，又足足粘了五分钟。
然后，龚小娥下定决心，缓缓伸出手，撑住王崇明的手臂，把自己推开一段距离。然后她发现，王崇明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是更加休闲的衬衫加长裤。
衬衫的版型似乎没那么修身了，看上去面料的舒适度也更高。
舒适度更高的布料应该吸水性也更好吧？毕竟在男神那好看的衬衫胸口，赫然是一大片龚小娥哭上去的水渍。
刹那间，龚小娥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果然以后的六界史圈，她还是不要混了，放弃挣扎吧。
千钧一发间，她选择无视。
她顺了顺气，尽力平静地说：“谢谢老师。”
不料，王崇明并没有顺着龚小娥给过的台阶下楼——他没放开揽着她的手，俯视着她，脸上都是笑意与不易察觉的宠溺：“没事了？”
龚小娥捕捉到了王崇明脸上的一丝揶揄，但这丝揶揄竟然让她小心脏突突直跳。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生动的王崇明。
以前并没有见过他脸上出现过这么像一个鲜活的、人类的表情。
她努力地、郑重地点头：“没事了。”
王崇明却依然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龚小娥从他手上传来的，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的力道感觉到，或者说是错觉到，他好像从没有过松开手的意思。
王崇明问：“现在怎么打算？回宿舍吗？”
龚小娥想了想，还没回答，忽然又瞥到了王崇明胸口的大片水渍。
果然十分引人注目，龚小娥想，如果现在回到有人的地方，可能王崇明会尴尬吧。于是她疯狂摇头：“不……不回……”
王崇明似乎也没有带外套，龚小娥也不能将自己的运动服外套脱下来披在王崇明的身上挡一挡。
左思右想，她抬起小手，假装擦泪：“老……老师，您有纸巾么？”如果男神有纸巾，就能擦擦了。
王崇明道：“没有。”
缓兵之计没有成功。龚小娥决定实话实说。
只见她擦完眼角后，忽然将小手捂住了嘴，惊讶道：“哎呀，对……对不起，我把您的衬衫弄脏了……”
王崇明微笑：“没关系。”
龚小娥语塞。
好了，她现在是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那么王崇明为什么还不放开她呢？
龚小娥终于抬头，看向王崇明，诚恳道：“我觉得你就这么回去不大好。”
王崇明依然微笑：“是吗？”
龚小娥点头：“是的。”
王崇明：“那我在山顶走走，干了再回去吧。”
男神终于醒悟了。龚小娥松了口气：“那……我不打扰您了……我先……”
逃跑的意图还没表示完，却见王崇明笑意退去，微微皱眉。是白天那个莫名其妙让龚小娥觉得心疼的表情。只听王崇明就着那个表情说：“不陪我走走吗？”
王崇明一语惊醒梦中娥。如果男神这个受害人留下来，那么她这个加害人的确不应该逃跑。
要做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不然和程意林多阳有什么区别？龚小娥想。于是她硬着头皮说：“您……不介意的话……不……不如我也走走吧。”
王崇明重新勾唇，道：“我不介意。”
他缓缓抬头，道：“今晚月色很好。”
顺着他的目光，龚小娥也抬起头来。只见一轮明月在头顶的柳条间时隐时现，平添几分遗憾。
忽然她灵光乍现，一拍脑门：“山顶！我下午上了假山顶，那边看月亮应该老好看了！”
王崇明看着她：“介意带我去吗？”
龚小娥之前就觉得如果能在山顶约约会、看看星星，应该可浪漫了。没想到几个小时以后她就有了这样的机会。
并且是和男神。
龚小娥打了个寒颤。
她，龚小娥，何德何能？竟然把陪男神吹干衣服误解成约会，罪过罪过。
她说：“上山的小路在那边。路有点窄，您介意吗？”
王崇明直言：“走吧。”顺势松开了怀里的龚小娥。
背后一直轻轻施加在她背上的力忽然落空，龚小娥心里没来由地低落了一瞬。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是失恋的后劲终于沿着她奇长无比的反射弧到达了她心里吗？
见王崇明已经走出了好几米，龚小娥甩开了这隐隐的低落之感，立马怀揣上了来自加害者的愧疚心情跟了上去。
来到小路边，王崇明率先登了上去，然后转身，向龚小娥递出了手。
龚小娥盯着面前的手无所适从。
王崇明笑道：“还想和白天一样么？”
白天？对了，王崇明刚好看见独自上下完假山的龚小娥。那时候的龚小娥从假山上贴着小梯子滑下来，仿佛扫把成精。那样的状态可用二字形容
——狼狈。
龚小娥颤抖着将手递给了王崇明。
她没想到，这对她来说挺险峻的小阶梯，王崇明走起来就像在上普通楼梯。他并没有和龚小娥白天一样踩每一步楼梯，而是利用腿长优势，只取了每一段小阶梯的转角处站定，然后借力给龚小娥，让她的攀登也变得轻松起来。
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了假山顶上。
那一瞬间，龚小娥的视线没有离开脚边。
——因为她看见了山顶岩石上覆盖着薄薄一层月光，踩在上面如同踩在清冷的水面。这时她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何为月光如水。
龚小娥喃喃道：“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啊，没有藻，没有荇……”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温柔地拓在假山顶上。虽然月明星稀，龚小娥没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星空，但这月色足够了。
龚小娥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小脸上写着欣喜。王崇明轻轻牵着她的小手，微微垂目，以眼神勾画着她的身影，眼底有月光。
而龚小娥全神贯注地踩着月光，虽然有些遗憾踩不出水一般的涟漪，但满脸都是开心，以至于完全忘了自己那还在王崇明手心的小手，也没注意到身旁男人的神色。
到玩够了，缓缓抬头，视野忽然变得开阔。
没想到这个白天看总觉得缺点意思的小园林，到了月夜变成了一片月白色冰雪世界。
龚小娥低低惊呼：“哇……月亮的颜色……可真好看。”
王崇明柔声道：“人说月白，其实是淡蓝。你喜欢月亮自身的白，还是落在地面的蓝？”
龚小娥不假思索道：“蓝！月亮本月常常见，这亚子浅蓝浅蓝的我是第一次见……”
世界是静谧的，却不是纹丝不动。
微风拂得小湖水面波光粼粼，开出一朵朵银色的小花。
月色之花们盛开在刹那间，随着水面起伏此绽彼灭，又仿佛有小精灵们在湖面跳跃。
龚小娥迫不及待地拉着王崇明来到假山边，随后自然地挣脱，将自己的运动服外套脱下，铺在地上，热情道：“天上好看，湖里也好看，咱们坐着好好赏月！”
然后率先坐了下来，占了一小半铺开的运动服，拍拍旁边的空位，抬头看着王崇明：“老师，快来呀！”
见木已成舟，衣已扫地，王崇明眼里笑意不减地在龚小娥身旁落座了。
自从来了这假山顶，龚小娥仿佛就得到了月光buff，完全忘了害羞和愧疚感，只想与身旁的王崇明好好分享这静谧的景色。
只听龚小娥打开了话匣子：“我白天上来啊，就觉得这个地方很好，适合偷偷摸摸约约会看看星星什么的，没想到晚上能这么好看，还好我上来了……”
随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又低落道：“约会……对哦，我分手了……”
一旁的王崇明难得收敛了笑意，斟词酌句道：“有时候人们认为正确的情感、认定合适的恋人，真的就是他们想要的么？”
龚小娥不解地看着王崇明：“不……不是么？”
王崇明十分通俗地解释：“就像你最爱吃的是肉，但是今天家里没有荤菜。你用豆腐填饱了肚子，你觉得胃得到了满足，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想点的其实是肉。但是豆腐就是你的终点么？”
龚小娥醍醐灌顶：“不，我喜欢的是肉。”
王崇明欣慰地笑了：“没有错。一旦你明白这个道理，你应该无视所有豆腐，直到等来自己的肉。”
龚小娥又疑惑了：“原来如此……可是谁是我的肉呢？”
彼时的王崇明深刻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于是他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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