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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五回火焚仓粮突激民变以身犯险欲息众怒


六大塞王中已收服晋、辽二藩,还有秦、宁二藩未定,燕藩有雄兵十万,肃藩五万,宁藩七万,秦藩亦七万,若一时俱反朝廷确实难以招架,也勿怪乎朝野内外对藩王割据一再姑息纵容。况且漠北还有虎视眈眈的延丹汗,西北一线兵力抽调不得,只得靠京师京卫京营镇压。这么多年,一边是宗蕃要钱要粮,一边是鞑靼勒索,朝廷不堪重负,百姓苦不堪言,此次数万流民无以为家不都是那些藩王闹得?

        皇帝站在屏风前,目光深沉地看着山河地形图,连兵部侍郎杨惟中进来了都不曾注意到,直到他请安了,皇帝方回过头,走到榻前坐下,开口道:“呼延特部使者怎么说?”

        杨惟中四十出头,曾历任朔州、凉州知府,长在边地,颇知兵事,他回禀道:“延丹汗吃准了朝廷内有强蕃胁迫不敢用兵西北,趁机狮子大开口,要绢三十万匹,布五十万匹,银二十五万两。”

        此番侍驾不仅有宗蕃,还有高丽、越南、女真、鞑靼人,前三者倒好,历来服帖,即使少有叛逆,也酿不了大祸。可鞑靼就不同了,其本为元室后裔,一直觊觎中原,太/祖初年几次遣大将李茂、徐斌等主动出击,平定漠南,将元廷驱逐漠北。后来元廷内讧,丞相脱脱不花将元帝杀害,去国号,自立为汗,元室算是走到了尽头。脱脱不花也没得意多久,又被部下杀害,自此以后鞑靼各部陷入分裂混战中,各自为主,虽小有劫掠,大体上对朝廷构成不了威胁。

        可昭徳末年,漠北呼延特部崛起,立元室后裔为主,横扫漠北,征战近十年,统一漠北诸部,进而进逼漠南及河西之地,时时侵扰大明,成为边疆大患。可呼延特部首领延丹汗明里归顺朝廷,并受朝廷敕封安宁王称号,暗里却一边借着朝廷名义欺凌他部,一边侵略边地,每年还向朝廷要钱要粮。

        皇帝冷冷一笑,“朝廷给得了,只怕他吞不下。”

        杨惟中又回禀道:“此番特勒部小王子亲自来朝,多次请求面圣,态度极为恭顺,皇上可要召见?”

        这漠北草原唯一可与延丹汗抗衡的便是特勒部了,特勒部先可汗为延丹汗所杀,遗孤小王子库布投靠朝廷保住了性命,朝廷采取以夷制夷之道,扶持库布以牵制延丹汗,皇帝略想了一下,吩咐道:“明日行围后安排见库布,还有延丹汗所求的绢银各减一半,均给特勒部。”

        好一招借力打力,将赐予延丹汗的财货分给小王子,既表明了朝廷对铁勒的优宠,又闹得延丹汗嫉恨,两方相争,朝廷即可高枕无忧。杨惟中暗自赞许,回道:“有库布牵制,兼以漠南为屏障,加上凉州一带兵防,延丹汗一时便威胁不了朝廷。”

        皇帝了然,起身踱步到屏风前,目光看向辽东一带,却问道:“你常在朔、凉二州,又为兵部堂官,朕问你,若朝廷此时削藩,能有几成胜算?”

        杨惟中也不意外,随即回道:“如今延丹汗表面猖獗,可到底漠北未平,尚无余力南下中原,若此时削藩,朝廷可无后顾之忧。而六王中最难对付的只有燕王,晋王忠厚,辽王年老无力,秦王乃先帝胞弟皆不敢直接对抗朝廷,余下的宁王有心无胆,肃王有勇无谋,亦可个个击破。”

        皇帝心里赞许,嘴上却反问,“依你这么说,六藩不足为惧,朝廷削藩胜券在握?”

        此时杨惟中却又摇摇头,沉下声音回道:“若真是削藩只有五成胜算。”

        皇帝目光一沉,接着问:“此话怎讲?”

        杨惟中眼里尽是担忧,叹道:“虽无外患,可燕藩守边多年,兵强马壮,又笼络番兵,几十万大军,一旦发难,便可长驱直入。朝廷兵马虽多,天下承平日久,士卒多不识干戈,可用之师寥寥无几,战事一起,只怕漕河北运粮草难以为继,又得防备南方诸藩趁势而起,使得朝廷腹背受敌。”

        皇帝还在沉思中,杨惟中又接着道:“即便叛军可应付,一旦打起仗来,势必加赋,百姓生计愈加艰难,而那些身处战火的小民四散而逃,届时数以万计的流民若不及时安置,只怕民间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失了民心就动了朝廷根基!”

        到底是当过父母官的人,看事更深一层,流民乃一大难题,如今还未打战就有这么多流民无法安置,若打起仗来只怕更多!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绝非虚言。

        可即使朝廷不削藩,燕王谋划多年岂会甘心为一方藩王,朝廷与他耗不起,皇帝暗自慨叹,转过身来,却换了神色,低沉着声音笃定道:“你说的朕都知道,可这藩王实在是祸患无穷。”

        杨惟中尤在惊心皇帝之态度坚决,而帘外又有人求见,一向行事沉稳的傅元翎略显焦急地走上前在皇帝耳旁小声说了什么,皇帝目光一沉,罢手令杨惟中先行退下,待人走之后方开口问道:“还剩多少粮?”

        “整个粮仓全起火了,抢救了一夜,只余下几千石焦糊的谷子。承诺给难民发粮的日子到了,饥民得不到粮,又有人传言朝廷故意不开仓赈济,老百姓以为官府言而无信糊弄他们,一大早就一哄而上地堵在衙门口,后来由承州大儒李垣出面,好说歹说这些人才散了。”

        皇帝沉吟片刻,又问:“那玉清山情况如何?”

        傅元翎不做他想,如实回禀:“难民们被劝回后不久,又有人散布消息说王员外与李垣勾结官府,明里承诺百姓,暗地里却要出兵镇压难民,难民一害怕就围着玉清山作乱,如今正乱作一团。”

        自上次离开玉清山后,皇帝亦暗中遣人安置难民,遂一生事变便得了消息,她立即吩咐道:“你即刻派人去最近的恒源县调粮前来,并通知承州布政使冯道乾带人去玉清山劝阻百姓勿要作乱,若非逼不得已,切莫与难民起了冲突。”

        吩咐完了这些,皇帝想了一阵,又道:“还有,备马,朕要亲自走一趟玉清山。”

        傅元翎满是惊讶,却还是领旨告退,皇帝又连忙唤玉溪进来为她换了一身便服,收拾妥当了就要出门,玉溪一看这架势,忙劝阻道:“我的好主子,您这又是要去哪儿?”

        皇帝方走到门帘前,听到玉溪叫唤这才停下步子,回头道:“玉清山的难民出了些乱子,朕得去看看。”

        一听是这,玉溪更不乐意了,“既然出了乱子就更是去不得,明儿就是秋狄的正日子,须得露面,您可莫要乱跑。”

        这语气分明还拿她当孩子看,皇帝笑道:“有元翎跟着,还有官兵护持,出不了事儿,你莫要担心。”

        如今她行事确实沉稳了许多,可玉清山并非非去不可,只怕是为了他事,玉溪劝阻不得,只好退一步,叮嘱道:“那就唤傅大人多带些人去,天黑前必须回来。”

        皇帝跨出营帐,笑道:“好。”

        一出营帐,傅元翎也是一身便服立在帐外等候,两人悄无声息的出了围场,外面已有几十名便装侍卫等候,暗地里跟着保护皇帝安危。

        此行未坐马车,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玉清山,想象中短兵相接的□□倒是没有,只是尘土飞扬的乱成一团,哭喊的,叫骂的,抢东西的,收拾包袱逃跑的……

        原来难民听了朝廷出兵镇压的消息个个吓得六神无主,有人起了歹心,便趁乱抢了仓库剩余的米,逃之夭夭,其余人见了立即一拥而上的跑向米仓,赈济的义工连忙关闭仓门,挡住抢劫的人。那些抢了米的年轻饥民慌忙逃跑,剩余那些年老体弱抢也抢不过,还被汹涌的人群推搡在地上,踩来踏去,死伤无数,老人的叫骂声,妇孺的啼哭声混在一起,声哀动天,那场景好不凄惨。

        以前读史书笔记,每逢灾年常有“易子而食”,“人相食”等字眼,皇帝常觉不可思议,人与禽兽有别,知情义二字,以为这些记载都是文人笔下夸张修饰之词,可如今,在饥饿面前,尚且自相残杀,若面临生死,人与禽兽无异。

        皇帝四周巡视了一眼,并未见着连日来挂念之人,略微失望的同时却又松了一口气。再看主持此次赈济的李垣与王员外,焦急地在人群中来回打转儿,劝阻着作乱的难民,可哪有人理会,李垣被推到在地,王员外也被人揍了一拳。皇帝正欲前去相扶却被傅元翎伸手拦住,“前面太乱,还是不要过去。”

        皇帝想了想便也作罢,问道:“冯道乾还得多久来?”

        “快得话也须小半个时辰。”

        官兵再不来,这米仓就守不住了,不仅粮食被抢光,只怕伤亡也会更多,皇帝看着混乱的人群默不作声。这时,突然人群中一阵锣鼓喧天,正在忙着抢粮的人皆是一愣,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黄衫女子手提着铜锣飘然立在人群中,大声道:“大家住手!不要抢东西!”

        女子温柔清脆的嗓音中透着股坚毅凛然,可众人见是个丫头,就没人理会,肆无忌惮地闯入米仓,还有趁机为偷为盗的。女子见状,又放狠了语气喊道:“我已报了官,官差马上就来,若你们再不住手,便逃不了官府锁拿!”

        一听官府快来了,忙着抢劫的人这才吓得停住了手,女子继续劝说:“你们放下抢来的东西,既然朝廷赈济的公文下来了,就不会丢下你们不管,你们莫要乱来。”

        小老百姓们都怕担上造反的名声,若官兵来了他们怎是对手,听了这番劝说已有些动摇,可人群中有个大汉气愤地啐道:“呸!公文顶个屁用,乞讨一个多月了,官府的米老子一粒都没见着,倒是板子吃了不少,如今搬出它来唬弄人,他妈的谁信!就是你报了官,从玉清山来回承州府也得两个多时辰,兄弟们把米仓开了,咱们就有吃的了。”

        这么一煽动,本不平静的人群又骚动起来,附和声响成一片,大汉一吆喝,难民们又齐力撞着米仓木门前的护栏,几个仆从吃力的在里头抵着护栏,眼见着护栏被撞开,难民蜂拥而入闯向米仓大门。女子见局势越发的不受控制,她双目泛红的挡在人群前,推搡的难民抓伤了她的胳膊,她也不顾,拦着领头的汉子道:“你们把东西都抢走了,那些别人呢!”

        “老子连自己都管不了,还管旁人!”

        劝说全然无用,女子发狠了对汉子道:“焦大武,你以为你抢了米就逃得了,若今日犯了事,官府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怕死,别连累三娘和毛毛。”

        汉子一愣,没想到才行过几次医,沐霖便认得他,她救过自己的孩子,焦大武本心存感激,又提及妻儿便忍不住动摇起来,这时三娘也挤过人群拉着汉子的胳膊,苦苦劝道:“大武,别闹事了,沐姑娘对咱们有恩,咱们就是饿死也得晓得知恩图报,况且官差来了问罪,我们俩娘儿咋办!”

        焦大武恼羞成怒地甩开三娘的手,低着头不说话,却也没在动手了,沐霖又转过眼,扫过人群,一一点名道:“黄小虎、胡文秀、王华林、钟山……”

        “你们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别犯浑。”

        被点到名的人都垂头丧气的低着头不说话,似乎都有动摇,焦大武半晌才抬起头来,愤恨道:“沐姑娘,我感激你为了咱小老百姓出头说话,可那黑心的狗官欺人太甚,肃州府饿死了多少人,那些王爷大官儿没人管,我们一家老小好不容易逃到承州,以为皇上要来,总得知道咱的苦,可他们自己喝酒吃肉逛窑子,却赶我们出城,不许咱南下乞讨,还诓骗说开仓赈济,到现在连个屁都没见着,如其饿死还不如反了。”

        这么一说,难民们又激愤起来,秋狄时达官贵人云集,自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沐霖亦是痛恨官场黑暗,她无可辩解,只能安慰道:“此次赈济是皇上亲旨,你们的难处朝廷必然晓得,可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再等等粮食就会发的。”

        这话实难令人信服,百姓见不到米,怎会松口,焦大武冷笑道:“沐姑娘,你是好人,可替不了朝廷作主。你让开,我们不愿伤了你。”

        沐霖正陷入两难之中,进退维谷,只听人群中传来一低沉清雅的声音,“她作不了主,我做得了。”

        转眼一看,人前立了一华服少年,身后跟着一随从,她面目俊秀,神情沉着,只须一眼沐霖就记起她是前几天出手相助的少年,她正诧异此人身份,就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方印玺,说道:“我乃承州布政使幕僚,朝廷确实下了赈济公文,可昨日常平仓突然起火将储粮全部烧毁,才至官府不能按时开仓发粮,冯大人已下了调令,从恒源县调粮来,最迟不过明日,粮食便会运来,大家莫要心急。”

        众人见少年气度不凡,手持印玺,对她的身份无有怀疑,再听调粮,一时都欢欣鼓舞起来。可沐霖细看一眼就知,那印玺并非地方官印,虽看得不太真切可玉质印玺并非一般人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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