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叶氏皎兰

大雪飘飞，路上只稀稀拉拉的几个守夜的婆子在打着灯笼小步疾行。茜儿磨磨蹭蹭地从叶皎兰的幽桂苑往朝晞苑走，晚饭都没吃，只吃了些玉婵偷偷塞给她的点心垫了垫肚子。她又冷又饿，又想起自己在二姑娘面前哭诉，想要回到幽桂苑伺候时，她只说了会跟夫人说这件事，但茜儿知道，二姑娘她根本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她现在只想着自己的婚事，想着那个罪臣之子。

        老爷和夫人明显更偏爱二姑娘和大少爷，虽然说都是亲生的，但从小养在身边的和远远放出去的，感情还是不一样。

        现如今世道这么乱，一个外族的皇帝能做几天谁都不知道，但既然那元苍玄还是皇帝，就不能违抗他的旨意。同样，叶家在汉族老臣们中间的名节不能丢。嫁一个感情淡泊的嫡女，既不抗旨，万一世道又变，也可以不留情面地断绝关系。叶朗想来想去，只有嫁叶白露最合适，张氏犹豫了一阵，也同意了。相比于打小在庄子上的大女儿，她还是更心疼多愁多病的二女儿，想着以后一定要给皎兰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去后也要时时回来转转。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换大多数人的安稳幸福，叶府的大多数人都觉得很是合理。

        除了叶皎兰。

        茜儿哭哭啼啼来找她时，叶皎兰心里其实很烦。这个丫鬟在她这里的时候就一股子矫情劲，实则心里比谁都精，只想着巴结高枝，其他人她谁都看不起。在她这里时，她就一门心思想着去叶谨那里伺候，肯定是做着当姨娘的美梦，叶皎兰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她没说。这次正好母亲给姐姐添丫鬟，她就把小满，啊，现在是茜儿给过去了。那朝晞苑的典故，也是她“无意中”让茜儿听见的。果然没出意料，她真的迫不及待上去展示她那谁都看不惯的性子了。叶皎兰倒想看看，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到底如何出处理茜儿这个麻烦，正好测试一下，她到底有没有能力，帮自己一把。

        毕竟，她想做的事情，好像只有叶白露能够帮她。

        她正半掀着帘子看着大雪出神，想着那件事情若成功，她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样大的雪了，他的家乡是四季如春的。也会是她的家乡，她暗暗想着。

        肩上一沉，皎兰回头望去，是丫鬟玉婵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她垂下杏眼，素淡的脸上泛起微笑。她似乎不是对着玉婵笑的，而是对着此刻并不在身边的那个人。

        茜儿回到朝晞苑，便闻到一股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她顺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走去，透过窗纱，看到屋子里烛光暖融融的。推门而入，只见桌子上杯盘狼藉，叶白露醉倒在榻上，几个仆婢也东倒西歪地趴在椅子上，一股酒香飘来，混着锅子的香气，再加上炉火的蒸腾，茜儿口水都要下来了。

        大冷天的，她在外面哭，她们在里面喝酒吃饭，有这样的道理吗！

        而且锅子里面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留下，茜儿暗恨，盯着她们看了一会，转身向夫人所在的荣庆堂走去。

        闺中女儿家，和丫鬟们聚众饮酒，这是正经女子该做的事吗？夫人肯定会狠狠责罚她，然后赏赐我，那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茜儿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把单薄的衣服裹了裹，可还是抵挡不住钻心的冷。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夫人听了她声情并茂，添枝加叶的控诉，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仿佛叶白露做什么都与她无关。叶皎兰听了玉蝉给她报告的茜儿的动向，轻笑一声：“真是蠢破生天，母亲巴不得她名声烂了，最好进宫之后就遭皇帝厌弃。按他们老夫子们的说法，这叫全了汉家气节。”

        说这话时，叶皎兰一脸轻蔑，一开始是针对茜儿，到后来却不知道在说谁：“要反就彻彻底底地反，要顺就彻彻底底地顺，看不起外族人，却又害怕皇权，靠牺牲弱小来全所谓的忠，他们口口声声说的仁爱，就是这种？”

        她越说越激动，把玉蝉吓到了，半天才开口安慰：“姑娘，奴婢觉得老爷夫人至少对您挺好的……”

        “你觉得这种被操纵的生活是对我好？从小我就在笼子里长大，是他们给我造的笼子，他们说笼子外面的世界是留给男人们的，而我要做世界上最标准的女子，在家要学做绣工，学习管家，读书不是必须的，最多读上几本女则女训。到了出嫁的年纪，自己更要缄默不言，任凭他们给你找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让你和他一辈子都要生活在一起。不但如此，你还要融入他的家庭，为他生儿育女，若是生不出儿子便是罪人，若是不让他纳妾便是妒妇……”

        听着叶皎兰越说越大胆越说越激动，玉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去捂她的嘴：“姑娘，您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可不能随便说，老爷夫人又会觉得您发疯了。”

        “在他们看来，我确实是疯了，因为在他们眼中的正常的女子便是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的，我只要稍微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就会被视为发疯。”

        玉蝉完全听不懂，只好硬着头皮说：“和大小姐相比，姑娘您还是幸运的，老爷夫人还是做不出将您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

        “不，我们的命运其实是一样的。你以为他们更爱我？他们最爱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让她嫁给皇帝来避免事端，让我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来满足他们对于我人生的期望，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追求什么，只是按照他们的想法来为我安排人生，不服从便是忤逆，不知好歹。从这一点上看，我和她都一样，都是木偶罢了，只不过我是较为精致的那个。”

        说到最后，叶皎兰声音渐渐变小，手指摩挲着扇坠，不知道在想什么。玉蝉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的时不时发疯，看她攥着扇坠，心里也明白，她是又在思念小何将军了。玉蝉立了一会，见她还是发呆，便悄悄退出来了。

        门外好大雪，玉蝉回到自己的房间手脚都冻得冰凉，刚想躺下暖和暖和，却有一个小丫鬟捧着热热的汤婆子来递给她，笑眯眯地说：“玉蝉姐姐，这是后面廊下的茗哥儿托我送你的，他说感谢姐姐上次绣的香囊，很好看，他很喜欢。”

        玉蝉的脸一下子红了，木愣愣地接过来，身体瞬间就暖和了。她抱着汤婆子，感觉好像在抱着他。

        茗涟喜欢她，她也知道，其实她对茗涟也不无情意，只不过他是外院的小厮，她是内院的丫鬟，都是奴仆，婚事是要主子做主的，故而两人都暗暗隐藏着，避着人见面。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姑娘喜欢小何将军却不能嫁给他，自己喜欢茗涟，虽说现在还不能公开，但姑娘对她不错，若是她到了年纪，和姑娘提出来，她也未必不同意自己和茗涟的婚事。这样看来，好像自己比姑娘要幸运。

        丫鬟怎么能和主子比？玉蝉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脑子，抱着温暖的汤婆子进入了梦乡。

        此刻，叶皎兰却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雪反射出的白光让她心烦意乱，索性拿起一本书来，看不了两行又放下。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朝晞苑，亲自试探一下叶白露的底细。

        听到敲门声时，叶白露才刚刚费力抬起眼皮。她坐起来，转头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丫鬟们，敲敲头，才记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们吃得尽兴，刘妈索性拿出来她珍藏的酒，烧的热热的，几个小丫鬟酒量都不大，吃了几杯便纷纷醉倒。也只有白露还有点意识，和刘妈聊了好久，累了便自己挪到榻上躺着了，荷香趴在桌子上，春草和春芍坐在椅子上，倚偎在一起，刘妈直接倒在地上，还打着鼾。

        是谁这个时候来啊，白露用手胡乱理了理头发，门便被推开了。

        眼前这个头发蓬乱，脸颊微红，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她的女子，是昨天那个谨小慎微的叶白露，她的长姐？还有，这满地的丫鬟是怎么回事，还有这浓郁的酒香？

        叶白露也呆住了，门口的是她的妹妹叶皎兰，她们姐妹二人感情并不深厚，对彼此也并不了解，没想到回府后第一次单独见面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还是玉蝉最先反应过来，她进屋去摇醒荷香：“小蹄子，你要死啊，醉成这样子，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荷香噌的一下抬起头，眼神直愣愣的：“姑娘？姑娘怎么了？”待到看清眼前的状况后，荷香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请姑娘责罚。”

        两位姑娘也反应过来了，叶白露尴尬地让荷香起来：“没事，先去倒茶吧，那个…妹妹请坐。”

        荷香如蒙特赦，很快就跑出去了，还不忘把还在发愣的春草和春芍带走。刘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估计是跑到厨房躲着了。

        “妹妹喝酒，啊不，喝茶。”叶白露脑子嗡嗡的，话也说不清楚。叶皎兰接过荷香递过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掩饰眼里的震惊。她还以为这个姐姐是个深藏不露的聪明人，可眼前这个头发蓬乱，眼神飘忽的女子，真的能帮到她吗？

        “你，真的不先洗漱一下吗…”

        “啊，对，我先洗漱一下。”叶白露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用手抓了抓头发，就被荷香和玉蝉玉蝉拉去洗漱。

        清凉的水扑到脸上，她才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被叶皎兰看去，尴尬到不想回去面对她。

        重新回来后，叶白露总算不是一副宿醉的模样的了。两人起身重新行了礼，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你，完全清醒了对不对？”叶皎兰还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醒了醒了，还请妹妹不要说出去。”叶白露尴尬地笑。

        “这我当然不会。”叶皎兰看着桌子上的杯盘狼藉，心里却有些羡慕叶白露，在她的院子里，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场景的。她虽然受父母重视，但相应的，也是受约束最多的。她收起羡慕的眼光，正色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然后，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皎兰严肃的目光让叶白露也坐正了身子，心里开始盘算：“你告诉我事情，但我不能确定我一定会帮你这个忙。”

        “我明白，我并不会强求你，先听完这件事再说。”

        “什么事？”

        “你的婚事。”

        叶白露感觉脑子里一下子炸了。其实从回府以来她就担忧着自己的婚事，想着和自己定亲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不管她怎么明里暗里的打听，府里竟无一人透露任何消息。

        “你怎么会知道，而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是父亲要府里的所有人都瞒着你，怕你听了之后生事端。至于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说了，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白露身体发冷，看来她的婚事，并不美好。

        “和我定亲的，是谁？”

        “当朝皇帝，元苍玄。”

        茶杯一下子掉在地上摔的粉碎，热茶溅到了手上，叶白露也不觉得烫。她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一时间无法思考。

        “为什么是我？”她喃喃。

        “皇上要娶叶家嫡女为后。”

        短短几十秒，叶白露就想明白了，叶家嫡女，本来指的是叶皎兰吧。

        原来自己的回府，自始至终都是在被利用。难道连一点感情上的东西都没有吗？叶白露心里发冷。

        朝中的局势剑拔弩张，叶白露虽然在庄子上，但也了解一些，想明白了皇帝求娶的目的。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会轮上自己，自己就要这样被人捏在手里过一辈子吗？

        “所以，你要让我帮你什么忙？”

        叶皎兰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明白了，心里暗暗佩服。

        “是关于我的婚事，”叶娇兰面容浮起红晕，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脆响亮：“我想请你求皇上，赐婚我和小何将军。”

        “小何将军？”叶白露本以为她是个唯唯诺诺的，没想到竟如此大胆。

        “他是云南王何骁的世子，金吾将军何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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