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数日之后，姜岁玉的身体已然好了不少，君蘅虽然还未找到治愈她经络的方法，却带来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消息。

        她的经络之所以会断裂，是因为毒。

        姜岁玉忽然觉得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大脑短暂的空白了一瞬。

        “毒？”

        君蘅仍在说着：“你中的毒来自极寒北境所产的一种奇花，此花名为红千岁，形似杜鹃，它本无毒，但若是将它栽植到温暖的地方，便会散发出极微弱的毒性，那些毒会慢慢侵入你的体内，每一次动用起灵力，便会使得毒素愈发渗透到经络里，日积月累之下，你体内的经络便会变得异常脆弱……”

        顿了顿，她叹了口气，方道：“即便没有遇到魔修，再过三年五载，你的经络也会断裂。”

        话音方落，姜岁玉的脸上已然全无血色，置于双腿上的手用力攥紧，她的牙关不由自主发颤，就连声音都带着颤抖。

        “红千岁……是否仅能存活三天，枯萎后会化为灰烬？”

        君蘅道：“是。”

        “如果凡人常年接触红千岁呢？”

        闻言，君蘅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良久之后，姜岁玉才听到君蘅说道：“会死。”

        “对于修士而言，盛开的红千岁是浸入经络的毒，但对于凡人而言，它会一点点夺取对方的生机，充作养料。”

        那一瞬，彻骨的冰寒笼住了她的身躯，心脏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了，让她喘不过气来，口中一片腥甜。

        君蘅自知这世上有些事，任凭旁人说上再多，也不及自身破除迷障，因而什么也没说。

        她深深看了眼姜岁玉，接着缓缓阖上门。

        只望岁玉姑娘能熬过去才好。

        君蘅走后，姜岁玉再溢不住，她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脑海中泛起尖锐的刺痛感，让她的大脑都变得昏昏沉沉，唯独那段记忆愈发清晰。

        姜岁玉最初踏上武道时，不过五岁的稚童，作为独女的她被养成了一副娇蛮的性格，半点苦都吃不得。

        可姜敏汝严厉，每次见她偷懒，便会将她锁在黑屋里。偷懒多久，便要关上十倍，乃至更多的时间。

        黑屋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任何声音，在那里，她根本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只记得那黑暗无穷无尽，像一口棺材，将她牢牢钉死在了其中。

        很快，姜岁玉便知道对着母亲哭喊是没有用的。

        母亲平日里虽然温柔，但唯独修行这件事，她寸步不让。

        年幼时的姜岁玉是害怕姜敏汝的，她不清楚母亲那股莫名的恐慌来源于哪里，相比起苛刻的母亲，她更喜欢慈爱的父亲。

        宋知年生了一副好皮囊，高兴时笑得眉眼俱弯，将姜岁玉高高举起，闲暇时，也会伪装成普通的父女，带她去凡尘界游玩。

        对于姜岁玉而言，父亲见多识广，总能拿出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东西。

        后来，祖父失踪，母亲哀恸之下一病不起。

        父亲知道母亲爱花，便亲自出去搜寻了各色奇花栽种在母亲的小院里，其中就有红千岁。

        它开得艳丽灿烂，张开的花瓣如同美人娇美的面庞。姜敏汝惯爱红色，因此对它爱不释手，常常将其摘下，细细嗅着。

        艳丽的花朵贴着母亲的脸，那抹深红仿佛愈发浓烈。

        那一瞬，姜岁玉的心底没来由冒出了一个念头。

        就好像，那朵花将母亲的精气都给吸走了似的。

        不过，这花寿命很短，即便母亲再三精心照料，到了三天，那抹浓烈的鲜红便会瞬间化为灰烬。父亲害怕母亲会伤心，每隔三天都会送来新鲜的红千岁。

        那时，姜敏汝的病愈来愈重了，她靠在床榻上，满头青丝铺散开来，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不施粉黛时，那张脸更是泛出了青灰色。

        床边的红千岁仍是开得浓烈鲜艳，恍惚间，姜岁玉仿佛见到那鲜艳的花朵下方蜿蜒出殷红的血迹，与床榻相连。

        姜岁玉趴在桌上，大脑昏沉沉的，四肢百骸间传来阵阵钝痛，宋知年的种种面容在她脑海里冲撞着，那股痛意愈发强烈。

        但无论怎样的痛楚，也比不过此时心底的恨意。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看透了宋知年薄情寡义的真面目，却不料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心狠手辣。母亲临死前，口中骂着宋知年，可姜岁玉知道，母亲仍是爱着他的，她最恨的是将一切都抢走的赵世贞母女。

        恍惚间，心底冒出了一团黑影。

        姜岁玉仿佛又回到了宋知年迎娶赵世贞的那天，一个个无脸弟子环绕在她身侧，那些窃窃私语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传进她的耳朵里。

        “那女人还真厉害，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宋掌门续娶她为继夫人，姜夫人刚死没多久吧。”

        “你懂什么？姜夫人无法修炼，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凡夫俗子，如何能与掌门相配，掌门如今续娶，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姜夫人生的那位小姐，这么小就没了亲生母亲，可怜啊。”

        眨眼间，那些无面的人齐刷刷转过了身子，一张张没有五官的面容就那样对准了姜岁玉，他们的身影变得格外高大，将她团团围住，遮住了天边的日光，不间断地说着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一道黑影从中蹿出，它飞舞在姜岁玉的身侧，蛊惑道：“你瞧，正道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惯会说些仁义道德的鬼话，心底不定盘算着什么害人的主意。”

        “你看，如今你经络全断，再无可能踏上修行之路了。那何不试试魔道呢？只需要杀一人，将他的经络换到自己的身体里，你的困难便会迎刃而解。”

        “做我魔道中人，逍遥自由，快意恩仇，岂不快哉？至于此时你心里恨着的人，入了魔道，再无人能阻止你复仇，甚至于，你可以将他捆起来，吊着他一口气，令恶鬼日日吞噬他的血肉。”

        “这样一来，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吧。”

        意识中，姜岁玉的眼皮似乎动了动，黑影愈发卖力地蛊惑道：“来吧，堕入魔道吧。唯有入魔，你才能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极乐。”

        姜岁玉的眼睫颤了颤，黑影愈发欣喜，它还想再说什么时，声音像是被生生掐住了，它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冰冷到了极致，纯粹的剑意化成一道光芒，生生斩碎那道黑影，就连周遭的迷障也被一齐斩断。

        昆仑派的画面散去后，姜岁玉才察觉到眼前的景物发生了变化。

        在意识中，她“看见”了一片荒野，昏暗的光线笼罩着焦褐龟裂的大地，迷雾之中，依稀可见中央矗立着一柄剑，剑身上遍布着道道裂痕，往昔璀璨的光华此时黯淡无比。

        旷野间，姜岁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传来。

        “你找到自己的道了吗？”

        团团迷雾笼罩在姜岁玉身侧，让她想了很多。

        最初踏上修行之路时，祖父曾问她：“任何修行之人，在心中皆有属于自己的道，你的道是什么？”

        那时，她不知道，想了想，只说道：“想要变强，这样娘亲就会高兴。”

        祖父摇了摇头，只说：“那不是你自己的道。”

        最初她修行是为了让姜敏汝高兴，后来是因为那些祖父一脉的长老，总是耳提面命地与她提起，她才是昆仑派真正的继任者，为了肩上的那份责任，她日夜不停地修炼，从不肯懈怠。

        姜岁玉忽然愣住了。

        她从未找到过属于自己的道。

        片刻后，她看见那柄剑上的裂痕扩大了一瞬，自己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你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道时，再来吧。”

        紧接着，空间似乎扭曲了一瞬，眼前的一切重归于无尽的黑暗。

        她忽然觉得胸口处像是被堵了一块巨石，就连呼吸也变得滞涩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子蜷得像一只虾子，面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姜岁玉显然已经难受到了极致，但她的脑海中仍旧维系着一丝清明。她攥紧了双手，努力平息着呼吸，然而那份极端的痛楚却丝毫不减，意识逐渐被掠夺，因此她没有注意到掌心间现出了一道奇异的纹路。

        那颜色愈来愈盛，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姜岁玉的大脑已经变得昏昏沉沉。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灌入她的耳中，让人分不清虚假还是现实。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道影子顺着月色进入了屋里，脚步声缓缓响了起来，那人来到榻前，黝黑的眸子先是望向了少女的发顶，紧接着现出几分困惑的神情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接着又将目光移向倒在地上的少女，他俯下身子，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细小的声音，冰凉的指尖贴在少女脸上，一点点拂去她的发丝，露出她的面容。

        秦胜意驻足看了她许久，那双眼眸像是能将人吸入深渊。

        窗外的枝叶随着清风晃动了下，墙上的人影像是被搅碎了，现出几分怪诞感。

        片刻后，秦胜意才像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他轻轻眨了眨眼，眼珠终于转动了下。

        秦胜意单手捞起姜岁玉，将人抱到榻上，接着扣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开嘴，紧接着一道光影闪过，他的指尖被划出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溢了出来。

        月影婆娑，黑夜之下，灵鸟啁啾的鸣声似乎变得急促了起来，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竟是不顾四周的结界，身躯猛烈撞上，想要不管不顾冲出去。

        秦胜意将自己的手指塞入了姜岁玉口中。

        那一瞬，姜岁玉只觉得浑身冰凉的身躯，在唇舌间传来一丝热度，几乎是本能的，她伸出舌尖，卷去了那滴鲜血。

        温湿的触感传来，秦胜意那张万年不变的面容陡然变了些许神色，他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迹在姜岁玉的脸上擦出一道红痕。

        秦胜意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道伤口早已愈合，然而方才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上面，他看上去有些困惑不解，漆黑的眼眸愣愣地出神。

        但很快，他便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姜岁玉。

        少女的面容与唇如纸般苍白，唯独唇边的血痕点缀了一分颜色，秦胜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按住血痕，微微用了些力，贴着对方的面颊，划向苍白的唇。

        一下，一下。

        直到那片唇瓣现出一抹艳红，像是涂抹了口脂般绮丽。

        藏书阁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撒入，织下一片橘色光影。望不见尽头的书阁绵延至黑暗深处，君蘅立在走道上，手中握着书卷，眉峰微蹙。

        玄清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目光落在君蘅憔悴的侧脸上，似乎要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他说道：“你还在想着当年的事情吗？”他顿了顿，稍微加重了些语气。

        “那件事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想到后来会造成那样的后果。”

        君蘅的手一顿，口气带了几分执拗，她道：“我知道。”顿了顿，她似乎有些气恼，又道：“只是我常常在想，当初如果能及时发现，师弟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抬起手，正想拿起上层的书卷时，有人却先她一步，准确无误抽出了那册书卷。

        玄清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帮你一起找。”

        说完，他就将书卷塞到君蘅手里，接着自己迈步往里走去。

        两人一起，效率果然提高了不少。

        藏书阁内关于经络病症的书卷虽多，但先前君蘅已经找了几天，今天又有玄清帮忙，他们找了一夜，终于在天方破晓时，找到了相关的记载。

        “人体经络受损过重，以致气玄滞涩，不得修炼时，凭此方可痊愈。”

        两人逐字逐句看下去，眼里都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这其中大多所需要的药材白玉京里都有！

        然而，待他们读到最后一味药时，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龙鳞？

        龙类的数量本就极少，又行踪不定，有关记载中，龙最后一次现身，还是两百多年前，位于凡尘界中的九渊城，如今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那条龙怕是早就换了地方，该去哪儿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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