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君蘅一眼就看见了姜岁玉警惕的模样，回想起方才换衣物时，对方那遍体鳞伤的模样，她也不禁放轻了语调，像是害怕惊到人家，故而缓缓说道：“别担心，我师弟出行时恰好见到了你躺在深渊里，因而出手将你带了回来。”
姜岁玉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揣摩她这话的真实性，半晌后才开口道：“敢问前辈，此地是……？”
虽然双眼不能视物，但那股浓郁的灵气却教她完全无法忽视。她心中涌过诸多猜测，但都不敢确定，正犹疑间，就听身畔传来含笑的嗓音。
“不羡长生，白玉京。”
短短几字恰如惊雷炸响在脑海里，姜岁玉的呼吸都不免停滞了一瞬。
但凡修士，就没有没听过白玉京名号的。每一个门派，都有自己的品级，分为侠、灵、仙三级。像是昆仑派，按品级分，只是最低级的侠字，而如今的修真界，拥有仙字品级的，有且只有白玉京一个宗门。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非麒麟天骄，不入白玉京。
踏上修行之路的修士，甚少人能不对此地心驰神往，就连姜岁玉也不能免俗。然而白玉京每隔百年，才会召开升仙大会，从诸多修士中遴选出前十名，选入白玉京。
算算时间，下一次升仙大会，便是在二十年之后了。
姜岁玉的眼眸动了动，长长的眼睫在她的脸上洒下一层阴影，她道：“原来如此。”
虽然姜岁玉什么也没说，但是君蘅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她想起为少女诊治时，对方毁于一旦的丹田，隐隐已经猜到了对方心底的想法。但是此时此刻，她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人家。
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君蘅轻轻握了握姜岁玉的手，旋即松开，她道：“你身上的伤有些重，我会尽力施为。”
姜岁玉绽出极浅的笑容，道：“晚辈姜岁玉，多谢前辈。”
君蘅也不免笑道：“不必如此见外，我名君蘅，你是我师弟救回来的人，随他叫我一声师姐就行。”
姜岁玉心底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什么叫随他叫一声师姐？
她想了想，猜测到这可能是对方的好意，想让自己不必如此拘束，这样倒是不好拂了对方的好意了。回想起之前种种，她的心中微微一暖，脸上的笑也真诚了几分，她开口道：“不知道君蘅……师姐，是否知道那位救了晚辈的前辈在哪？如果可以的话，晚辈想当面道一声谢。”
她说完后，却迟迟不见君蘅回应，好半天才听见对方语气僵硬地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我这位师弟性子略有些古怪……只望到时候岁玉姑娘别介意才是。”
这话一出，姜岁玉心里不免更觉好奇。
因她伤势未愈，不宜走动，君蘅便令人去将秦胜意唤了过来，此时姜岁玉已经穿戴整齐，由君蘅领着，坐在了正厅。
她双手交叠置于双腿上，不自觉摩挲起指腹，片刻后，她听见君蘅道：“他到了。”
姜岁玉的动作一顿，她径直起身，一揖作到底。
“晚辈姜岁玉，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俯身的瞬间，她嗅到了若有似无的檀香，丝丝缕缕勾缠住她的身躯，随后，耳畔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语气毫无波澜，泛着冷意。
“秦胜意。”
姜岁玉眨了眨眼，回想起君蘅所说的古怪二字，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一个气质阴郁的少年，他的眉峰永远微微蹙着，嘴巴撅起，像是个别扭的小孩。
姜岁玉作揖完，便直起了身子，然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那股檀香的味道似乎浓郁了些，不属于她的气息喷吐在她的面上，无端有些发冷。
秦胜意微弯下腰，身子往前倾去，几乎是贴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那双空洞的眼，然后道：“你看不见？”
君蘅简直要跳起来了，她恨不得马上捂住对方的嘴。
她这位好师弟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连忙上前，将秦胜意拽开，对着姜岁玉说了声抱歉。
到这时，姜岁玉才算隐隐明白为什么君蘅会说对方性子有些古怪了，不过她并未动怒，反而是落落大方地说道：“是的，十年前我遭遇了魔修袭击，那之后，这双眼便无法再视物了。”
这还是她一次诉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尽管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是君蘅透过她的伤势，还是能猜测出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看着姜岁玉恬静的面容，君蘅此时此刻倒真有些佩服她了，设身处地的去想，君蘅自认为没办法做到像对方这样洒脱。哪怕仅仅是维持表面上的风度，也很难做到。
秦胜意静静地看着姜岁玉，他不免想起最初见到对方时，她倒在泥泞的血泊中，苍白的面容毫无一丝生机，唯独眼角溢出的那滴泪让他察觉到了名为“情绪”的东西。
他在带她回来的途中，一直在想，或许当那双紧紧阖着的双眼睁开，他会看见情绪如蔓草爬满了那双眼瞳，让那张脸变得熠熠生辉。
但他此时看见的，却是一片空洞。
没来由的，秦胜意觉得心底有些发堵，就好像完美的东西坏了一角，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于是他微微拧起了眉峰，看向君蘅，道：“不能治好吗？”
闻言，姜岁玉也不免屏住了呼吸，手不自觉捏紧了些许。
君蘅道：“她当初应当是受了很重的伤，才导致筋络严重受损，以至于双目失明。虽然后来续上了，但里面的暗伤其实并未去除。”
姜岁玉的眼神黯了黯，那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一瞬间，她仿佛以为自己又置身于那片血海之中，她被折断手脚，利器贯穿了她的腹部，丹田尽碎，浓郁的邪气争先恐后涌入身躯。魔修们像饕餮似的，围拢在她的身侧，一点点啃食她的血肉。
哪怕已经过了十年，每一寸的痛楚，每一幕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薛岐下意识奔向宋怀，任凭她被魔修拖走时的那个背影，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昆仑派的人终于赶来了。
然而已经太迟了。
正如君蘅所说，她的筋络受损太严重了，以至于握不了剑，也无法视物。
失去光明的日子有多难捱，或许只有真正亲历其中的人才能体会。这十年来，她就像是被困在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浓雾里，许多从前能做到的事情，变得难如登天，哪怕她面上表现得再云淡风轻，心底也仍是在意的。
然而就在此时，姜岁玉听到君蘅的声音再次想起。
“不过我记得师尊的藏书阁中，仿佛有相关的书卷。”君蘅抓了抓头发，道：“或许我仔细找找，能找到法子也说不一定。”
姜岁玉自然听得出来对方这话是发自真心，但是她与君蘅不过是初见面的陌生人，再者，自从生母去世后，她甚少向别人敞开心胸，也甚少接受这样的关怀，一时之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着君蘅声音传来的方向，作揖道：“多谢前辈。”
君蘅失笑道：“我这还没找到呢，你就提前谢上了。”她瞥了眼秦胜意，又道：“而且我也不是全然为了你，我是医修，越是棘手的病情我越有兴趣，于我修为精进亦有益。等到时你真的病愈了，再向我道谢也不迟。”
看着姜岁玉空洞的眼里亮起了些许光亮，秦胜意的眸子闪了闪，几乎是受到本能驱使，说出了那句话：“你的眼睛，很漂亮。”
姜岁玉一时愣在了原地，这还是第一次有异性如此直白地夸奖她，但很奇异的，她并未觉得有任何羞赧，或许是对方的语调听起来实在是太一本正经了，就像是在宣读什么金科玉律，而非异性之间的欣赏。
对于君蘅所说的古怪二字，她倒是理解得更为透彻了些。
她想了想，回了句：“谢谢。”
然而如果此时姜岁玉的双眼看得见，就会发现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男人眼底腾起了一团黑雾，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显得尤为诡异。
君蘅看不下去了，她忙不迭拉住秦胜意，接着对姜岁玉道：“你如今身体尚且虚弱，需要多休息，我和师弟就不多打扰了。”
说着，她令弟子进来将姜岁玉扶进去，而自己则拖着秦胜意走了出去。
姜岁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色的瞳仁里的瞬间，秦胜意像是变了个人，仿佛属于人的气质在那一刻都被剥离了出去，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怪诞感。
君蘅瑟缩地收回手，她害怕着这个模样的秦胜意。
就好像站在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师弟，而是一个未知的怪物。
但很快，怪物的眸子动了动，一丝人性从他的眼底溢出，秦胜意看向君蘅，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才抽离她的身躯。
君蘅不自觉蹙起了眉峰，她想起师尊临行前留下的话。
“如果秦胜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你都要想尽办法，将它留下来。”
君蘅的目光颇为复杂，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是一件东西，她想她都有方法将之留下，但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没办法做到去干涉对方的自由。
至少在师尊回来之前，姜岁玉要去还是留，得由她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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