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黄记
宾士在路上时速100码。
我紧紧抓住头上的扶手，看着窗外的路灯刷刷地从两侧飞快地掠过。
董大少一路没有说话，紧紧闭着嘴，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我终于忍不住提醒他：“这里的时速限速是80码。”
他没有理会我。我还要说什么，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
宾士已经开到郊外，上了高速。
高速可以时速120码。
我偷偷看码表，现在的车速自然已经到了150码。
高速上几乎没什么车，他将大灯打开，我就只感觉宾士犹如火箭般在黑暗中穿行。
董大少还是没有说话，车里的音响也没有打开，车内静得让人心慌，只能听到车外呼呼的风声。
就这样车行了一个小时，我一路看路，估摸着应该是在环城高速上开够了一个小时。
下了高速，终于看见有人间灯火的地方。宾士停好后，下了车，我才发现竟然到了一个半山的山头。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山的山头居然有一家小小的餐馆，在餐馆外面搭着一个木棚，里面摆着几张简单的木头桌子和椅子，桌子上随意摆放着几张菜单。
这地方竟然没有客人。
不过也是，这里那么偏僻，怎么会有客人。
董大少大步跨进棚里，立刻就有人迎了出来。
刚才我还以为是荒废的餐馆，餐馆居然是营业的，老板居然很及时发现有客人来。
白粥很快上了两碗，然后上了满满的一桌子小菜。
说是小菜，因为全部都是一小碟一小碟的份量。我用眼睛左右数了数，整张桌子足足有二十个小碟，我心里大概盘算了一下，每个小碟子顶多就四下筷子就能清空。
董大少已经坐好，抬眼盯着我，我立刻识趣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董大少用筷子敲敲他右手边的位置，我只得老老实实又换到他旁边的位置。
他帮我把碗筷布好，自己也动手倒了茶，然后开始喝粥。
他喝了几口，见我没动，放下碗，皱皱眉说：“难道还要我喂？”
我一听，慌忙拿起碗，大口喝了大半碗。
我其实已经很饿。
一整天我才吃了一个苹果而已。
董大少静静看着我喝粥。我放下碗，看了看他，伸手出去将面前的两碟小菜拿起来统统倒进我的碗里。
董大少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我才扒完碗里的菜和米粥，老板又送来一碗。
我望望董大少的碗，不过才吃了半碗而已，老板送上来的那碗，自然是给我的了。
我毫不客气把空碗换了过去，把满满一碗粥又喝了一半。
终于有了饱的感觉。
我心满意足放下碗。
董大少才问我：“你饱了？”
我点点头。
董大少伸出筷子去夹了一口小菜，放在眼前摇摇头：“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最好的是什么？”
我疑惑地看了看桌子上的二十个小碟子，其中十个已经被我扫光放在一旁叠着，剩下的我也都没动过。
董大少说：“这里最好的就是白粥。这里的粥叫三滚粥，等白米熬开了，放三次水，每次放水后等煮开就再放一次，熬出来的白粥，每颗米粒都象一只弯了腰的虾子，背部是裂开的但是不断。”
我看了看自己碗里剩下的几颗饭粒，果然如此。
董大少又说：“这里的粥都是新米，熬出来的粥汤，是浓白色的，又稠又香。”
我深呼吸了一口，真的仿佛闻到我刚刚吃下的白粥尚留下的米香味。
董大少看着我说：“你既然都吃饱了，说这些恐怕也没什么用了。”
我生了气。
他纯粹是逗我玩。
董大少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慢慢喝自己碗里的粥，然后一下一下地将面前的小菜放进口里。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
他原来其实也很饿了，不过饿得没有我那么狠而已，我甚至觉得他白天应该有至少吃过一顿的，所以现在就算是到了晚上这个点，也能很君子地吃饭。
等到他终于放下筷子，喝了口茶，也象我一样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我和他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终于对视笑了起来，我笑完了，他还在笑。
我忍不住恼怒地问：“你笑什么？”
他施施然地说：“我笑的和你笑的不一样。”
没等我再问，他又说：“你们一定以为我觉得很憋屈，以为我觉得很不公平。”
他想来也能知道他的奶奶和我说了什么。
董大少站起来，走到棚边看外面。
棚子其实是用木头在半山边搭建起来的，难得清静又能看山外的风景。
我坐着没动。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就那么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看得不自在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说：“你当然不憋屈，你又什么可憋屈的。”
“哦？”他这次接了话头。
“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就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憋屈了。”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也有那么一个女人，不知道算不算嫁给了一个富有的男人，这个男人是不是富有不好说，房子有，生意有，这年头这样富有的人多了去了，所以应该也不算什么。后来就是这个女人生了个女儿，但是富有的男方希望能有个儿子，所以女人就只有走了。男方后来娶了第二个，真的生了个儿子。”
这个故事说出来其实很平淡，也很简单。
“你觉得和这个故事相比较，我不憋屈是什么地方？”
我看着他微微笑说：“你最后回到了原来应该是你的地盘，只不过大家对你又忌惮又恨，现在回到家族里，也开始能做出成绩了，日后前程不可估量，所以你的事情都不敢管，你算是霸王了。如果你是扶不起的阿斗，大家反而还没那么担心。”
董大少笑笑没说话，我分明看得出来他满脸的自信。
“那个故事的结果是什么？”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结果。日子就是这样过了。”
董大少走回到桌子旁坐下，看着我说：“这样的故事太多，没有什么可比性。我现在也没什么觉得憋屈的。我原来没回来之前也过得很好，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这些人都不理会我，我一样做我的事情，我也不需要理会他们。”
我朝他眨眨眼睛说：“那干嘛开那么快的车跑那么大老远？”
董大少淡淡一笑说：“开快车本来就是我的习惯，来这里吃宵夜也是我的习惯，你以为我生气了所以才开快车发泄？”
我又好气又好笑。
搞了半天，不过是人家的习惯而已，我还以为是不满的发泄。
想到这里，我觉得心里一松，但是瞬间又觉得忽然凉意四起。原来刚才一直紧张，完全对外界的温度没有感觉，外套也放在了车上，现在坐在这棚子里，四周又都是山，虽然站在廊檐下能看到远处的人间灯光，但是毕竟半山的温度要比城里的温度低很多，何况又是晚上。
我打了一个寒颤。
他站了起来说：“回去吧，这里是半山，这个点凉得很了，你又穿着裙子，要感冒了我不会给请假。”
我张口欲说，裙子是他挑的，这里也是他选的，如果我生病了，还不准我请病假！这是哪里的天理？
他扬手结了帐，走过来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默默地披在了我的身上，大步走出去启动宾士去了。
他的外套很沉，我右手拉了拉领口，手一触上去，立刻就知道至少是百分之九十的羊毛料，身上的温度立刻觉得暖了五度。
我苦笑了一下，我一向对羊毛料不感兴趣，想不到今晚却能让我立刻决定下次逛街一定要至少买两件羊绒的上衣。
羊绒上衣我还是能买得起的。
只是我的脚已经不能再走。三个小时之前一直都是被拖着走，然后站着，接着坐下，先是不知疼痛地走了那么长时间，一旦坐下休息，脚后跟被磨破皮的地方开始无比疼痛。
我心里开始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就不该穿一双新鞋子出来，还那么高的跟。
我披着董大少的外套，一拐一拐地向外面走去。
老板站在门口送我，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
我心里一边嘀咕，脸色却不动声色地对他说：“老板，再见。”
瘦瘦的老板一脸和气：“欢迎下次光临。”
下次？还有下次？我自己不认识路，就算认识路，也未必会想着过来为那碗虾米粥。
我开始想念黄记炒螃蟹。
董大少在车里看着我像个瘸子一样走到车门边，打开车门，然后侧身坐进去，最后关门。
我才坐好，宾士又呼啸而出。
我一直认为宾士不是跑车，但是有人将宾士当跑车用，也实在是无法指责的事情。
董大少将我送到我住处的楼下，我打开车门，要下车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事情，回头对他说：“多谢你送的礼服。”
董大少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把外套搭在客座的椅子上，然后下了车，回身将车门关上。
我进了楼门，上了电梯，出了电梯，用钥匙打开房门，进了家，关了门，开了灯，看看自己住的地方，恍然觉得好似才回到现实生活中。
我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不过短短的6个小时，我却觉得在另外一个现实世界里走了一遭。
我趴到窗前，见到宾士车才启动，立刻又飞驰而去。
他等到我亮起了房灯才走。
我心里想还算是比较绅士的，怕我在电梯里或者在房门外出意外。
次日是周日，我终于能躺在床上睡到自然醒。
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到自然醒，其实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
我醒了之后，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
茉莉的电话就到了。
茉莉在电话那端问我：“你还有没有时间出去吃黄记？还是我买了青菜和螃蟹去你家给你做厨娘？”
我懒洋洋地说：“随便你，只要不用我动手，又有得吃就行。”
茉莉在对面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不知道到底谁是贵妇太太不用动手衣来张口饭来伸手。”
我眯起眼睛看窗外的太阳，回答她说：“自然是你是贵妇太太，我不过一餐能蹭一下，你却一年四季有吴姨为你做饭。”
茉莉说：“那你出来，我现在见你已经很难。这事真的奇怪，照理来说应该你见我很难。”
我咭咭笑着说：“这事有什么奇怪的，你整天不用上班，我整天要去公司报到，你的时间比我自由，为什么我要见你很难呢？”
茉莉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再说了，现在马上出来，立刻，我在黄记等你，我去霸位置。”
我失笑说：“现在去是不是太早？”
茉莉哀嚎一声：“小姐你能看看现在几点么？”
我抬眼看墙上的钟，居然已经到了十一点半。
我能睡到十一点半。
我立刻跳起来说：“你先去，我等下就到，打车不到，我穿球鞋狂奔也会到。”
挂了电话我立刻冲到衣柜前翻衣服。
昨日穿了一天的高跟鞋，今天不能再穿，就算茉莉穿得跟相亲似的我也不会配合她。
我拉出一套枚红色的运动服，又从衣柜下找到一双咖啡色的运动鞋。
三下两下将自己收拾好，套进衣服里，塞进鞋子里，背上一个背包就出了门。
茉莉已经在黄记等得非常不耐烦。
我到的时候，看见她穿着香风款的浅绿色套装，已经占住了黄记里的一个靠窗的位置，正左看右看。
她一看见我，就朝我挥挥手。
我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就坐在她对面，开口就问：“你点了什么？”
茉莉气哼哼地说：“麻辣味，双份。”、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你点麻辣味？上次辣得我们两个人眼睛都睁不开，足足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才能往外走。”
她没回答我，却睨着眼睛看着我说：“你出来和我吃饭，不是和我去体育场，干嘛穿得那么运动？”
我听了这话就立刻假装生气地说：“你还说，我昨日穿上你以前让我囤货的高跟鞋走了一天，结果脚磨破了皮，今天出来如果不穿运动鞋，那就只有穿拖鞋了，你肯和一个穿拖鞋的女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饭？”
茉莉一口茶喷了出来：“你如果敢穿拖鞋来和我吃饭，我不但让你买单，而且还会一年都不会和你在一起吃饭。”
我笑眯眯喝口茶说：“所以啊，我穿了运动鞋，没穿拖鞋，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你看看，现在衬得你多有气场。”
茉莉若有所思点点头：“恩，的确，有丑的才会显得美的更美。”
我开始格格笑起来：“你全程都不过是想我赞你今天美吧？”
茉莉用筷子在桌子上不断地戳：“咦，你说对了，如果比不过美，智商高一点也还是可以接受的。”
两人笑作一团。
麻辣炒螃蟹终于上了桌，我和茉莉面前各摆一份，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又重重点了点头，再不说话，低头直接开吃。
终于到盆底见空，两人才停下来，又扬手叫了一壶冰茶，倒满后喝了一口，双双叹气：“真是幸福。”
我还在意犹未尽，茉莉就开口说话了：“诺一，今日我是有事要和你说。”
我一听这口气还很严肃，连忙坐正。
茉莉看着我许久，才说：“邹庆说要给我投资，做一个品牌。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如果做时装，结果一定是不上不下，现在做时装成精的人实在太多，我又不想最后不过在里面普通而过。”
我用筷子点着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画圈，一直画到第十个，才问她：“那你想做什么？邹庆能投多大的本给你？”
茉莉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我也没追着问。
许久茉莉才说：“诺一，我和你是发小。”
我点点头。
茉莉说：“我现在应该不缺吃不缺穿，若是小生意，也不用那么闹腾，诺一，我想帮你。”
听到这里，我沉默。
茉莉说：“我们自己做，你的能力，应该可以把现在这个市场做好，也能做大，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做？”
我想了很久才回答她：“茉莉，我们要做不是不可以，但是，起步太晚，实力也不够，我等不了那么久。要我等几十年去创一个百年老店，我也不是那样的人。我志不在此，你是知道的。”
茉莉脸色开始黯然。
我伸出手过去握住她的手：“茉莉，你照顾好你自己，你幸福地过就行，不要为我想太多，我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式，你只要在一旁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落魄到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或者是被人追债，你要让我留宿就好。管一下吃和住，也不会太长。”
茉莉定定地看着我，问我：“就是那么简单？”
我点点头，
茉莉没有再说话，将两手握住我的右手，默默地点头。
她的心思我明白，不过，我只想自己做自己要做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能让别人来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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