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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零五章姻缘


慕远幼年时最快乐的时光,除去和大哥的相伴读书,就是和秦二克定一起的玩耍时间。

        哥哥们平日忙于生意兼顾不到他,所以英秀婆媳料理琐务期间,家塾先生授课讲学之余,三个小伙伴便会聚集在一起玩耍。

        无论是到池子里游水,还是山上亭子边掏促织,再或是上树看鸟蛋,慕远都兴趣盎然。香梧苑里有一处比洗砚池还大的活水池子,绣纹怕人失足便嘱咐着拦了围栏,到了盛夏这是他们最爱的去处。

        他们三个之中,水性最好的是秦二,上树就更甭提了,秦二更是猴子一样的灵敏,慕远和克定都是望尘莫及。

        家里的武师石师傅,据说以前曾做过内职,他身上着实有些功夫本事,每日负责带着几十个青年壮丁看家护院兼做些杂事。他一度看中了幼年的秦二,说他的骨骼身形适合习武。孙妈就应允让秦二拜了石师傅,跟他学些擒拿拳脚功夫,闲时慕远和克定也一起去看秦二练功,什么通背拳峨眉剑、梅花刺擎天铲,都练得有模有样,慕远克定看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石师傅也喜欢慕远,教了他一套拳术“洪门拳十二式”,并多次嘱咐他不可过力,只当是活络筋骨即可。

        八九岁上,克定就央着胡婶要去学生意,见胡婶准许了,慕远就出面问了慕豪,慕豪见克定小小年纪,但脑筋灵活仗义讨喜,对了自己的脾气,就答应把他安置在京城的铺子里学徒,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就开始跟着慕豪到处行走,胡婶虽舍不得儿子受辛苦,但见他要强也就只能随他,不过三五年,已经独自在东北做了商贸行的二管事,后来调度到了重庆,那边的市面乱生意杂,克定却也能左右逢源。

        自此三兄弟很难聚到一起,有时过年克定都不能回家,难得今年年下克定回来,大家见了,自然高兴。克定给主人请了安,给亲娘磕了头,给孙妈问了好,主仆兄弟三个便整日腻在了一起。

        三人都已长大,克定已过十九,秦二慕远已经十七,都是高量身材白净面目,同行出入便是一道风景。三人中克定沉稳,举止得体精明干练;秦二猛健,细腰乍背威而敦厚;慕远公子如玉,挥洒婉转。三人一同上街,立时引得众人一片目光追随。

        十五岁后慕远出门的机会容易了许多。

        慕远还能清楚的记得他幼年时第一次出门的情形!那是在他四岁时,三哥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偷偷带他和四哥去逛灯会!二哥知道后急忙去寻他们。本来要把他强行带回去,但被三哥说服:“反正都出来了,不如就逛一刻钟。”

        慕远和慕逸也一起求二哥,慕卓才道:“只一刻钟就必须回家。”

        小兄弟俩高兴的点头。于是慕远坐在三哥肩上,慕逸坐在二哥肩上,每人手里拿着刚买的半尺多长的泥猴子灯互相嬉笑争斗,两边充满了摊贩的叫卖声,嬉闹声,炮竹声,那时,二哥的腿还没有瘸,四哥也还是那个爱大声笑的四哥。

        那次逛灯会回来,慕远前所未有的满足,但二哥三哥却受了罚,捎带连大哥也挨了姨娘的埋怨。

        虽然后来再大些他被允许可以去澹台府上,一般是逢年节或者姑父姑母寿日的时候去拜访过几次,但都是出了大门就上车,并没有在街上逗留过,所以市井风情,与他而言是多么陌生,赵府虽居京城闹市,可他却只有那一次十五花灯会的记忆。

        再有就是九岁时和大家一起去西山秋猎的那一次,每每想到那一次,慕远还是会浑身颤栗一下,这颤栗恐怕会伴随他一辈子!

        这日已到年根儿,慕远怂恿着秦二克定带人两他上街,涓儿禀了绣纹和英秀,秦二禀了大爷,难得都点了头许他出去一个时辰,三兄弟这才说说笑笑的出了府邸,一路走马观花的逛街,年前的街面热闹非常,无论是店铺还是路边地摊,不管是卖啥的都会围拢着许多人,克定秦二也不敢放任着慕远闲玩,打量他累着,便进了一处秦二听闻不错的小酒铺,在一楼靠墙安静处坐下点了几样小菜和酒水。

        慕远看着克定摘下深褐色的狐皮帽子,笑着问道:“抓赏得的?”

        克定答是。

        秦二道:“我这个也是。”遂起身指着腰上镶玉的腰带。

        慕远点头道:“这个好看。”

        秦二道:“爷喜欢?”说着便要解下来,慕远忙按住他,问道:“我喜欢的就一定给我吗?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秦二嘿嘿的笑。

        自来秦二对慕远都是说一不二,若喜欢树上的雀儿他就去掏,若喜欢水里的鱼儿他就去捞。这对奶兄奶弟,虽为主仆情同手足。

        一时酒菜上来,克定问道:“爷能喝些吗?”

        秦二道:“他酒量还可以的。”

        遂给三人都斟满了。

        慕远执杯向克定道:“给你接风!”

        三人一齐干了,秦二再斟上。

        克定问道:“咱们干嘛非要出来呢?在家里喝酒岂不更方便。”

        慕远笑道:“在家不方便说话呀,今儿的话是要避着人说的。”慕远眨了下眼看着他笑。

        克定道:“避着谁?”指了指秦二道:“咱家除了我妈,就是他妈,再就是涓儿,爷要避着谁说话?”

        慕远笑道:“你猜。”

        克定摇头一笑,不言语。

        慕远道:“正好平日里连二门我都出不去,你山南海北这几年多美啊,我连街上什么样都快忘了。今天是央告着绣纹姐帮我说了许多好话,姨娘才许我出来的,而且只有一个时辰,这样的机会可也不多。”

        一直如此,英秀只想把慕远攥在手掌心里长大,永远藏在屋里才好。

        “不是每天都去雍少爷的学堂吗?”克定问。

        “出门就要上车,不可随便盘旋,不可与人闲话,很多的不可,”慕远用手指秦二:“他负责监督我。”

        秦二认真的点点头。

        慕远道:“今天我们俩是真的有事找你。”

        克定道:“什么事?只管说。”

        秦二道:“我嘴笨,爷来说。”

        慕远看了看两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伙伴,笑道:“咱先说说,你俩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秦二道:“我什么打算?我快成年了,石师傅年纪也大了,说要退休回乡,太太大爷要是瞧得上我,我就接了师傅的班,好好给咱家看家护院,保你太太平平。再有克定常年老不在家,我会像孝敬我娘一样的孝敬胡婶,爷不也说过,只要有咱们俩在克定就踏实儿在外面跑,不用担心家里。”

        慕远点头,再问克定:“你呢?”

        克定道:“我也没什么打算,就是跟着三爷好好做生意,没二心,多学本事多赚钱,保你衣食无忧!”

        慕远噗的一笑:“你们两个!一个要保我太太平平,一个要保我衣食无忧,一文一武,可我就成了废物了!千万不要。”

        秦二急道:“爷,咱们从小就说好的,三个人永不分开。”

        慕远笑道:“不是说分开,是要说那件事。”

        说着向秦二递个眼色。

        秦二恍然道:“哦对!那件事。”

        克定疑惑问:“倒是什么事儿啊?”

        慕远开门见山,突道:“涓儿的事。”说完,停顿着看着克定。

        克定一听,并不接话,只笑着给慕远布菜。

        慕远才继续试探道:“前儿绣纹姐和姨娘提了,说涓儿可也不小了,该结亲了……”

        克定红了脸,仍不说话。

        慕远和秦二对望了一眼,说道:“克定,涓儿不是外人,是秦二的干姐姐,在我这儿是亲姐姐。咱们又是一起玩大的,我才要问你,你的心意,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或者你现在见的场面多了眼界开阔了,心意变了?你今儿,得给句明白话儿啊。”

        克定一改往日的爽利,红了脸道:“一个人,一个人的心意,怎会说变就变。”

        听得慕远和秦二都舒了心。

        慕远道:“那就好,我们怕你在外面这十来年,把小时候的事丢了忘了呢。可今儿你得明说一句,我好赶紧去回大人们的话。”

        克定喝了一杯,仍红着脸。

        慕远逗他:“我姐还不值你一句话吗?”

        克定仍是低头只笑。

        慕远道:“我也知道,我们俩比你和涓儿小,这个事我们问你不合适,可是别人来问更不合适。如果事情不成,对涓儿就不太好了,你说呢。”

        秦二催道:“你说话啊。”

        慕远道:“你是怕胡婶不愿意吗?不行的话我帮你去问问。”

        克定道:“不必了,我娘也是愿意的。”

        慕远点头道:“哦!也是……愿意的!”和秦二相视一笑,道:“那为什么不早去提呢?”

        克定道:“娘说,涓儿放不下你,说你身边没个人不行。”

        慕远道:“快别,因为我,倒要耽误你们吗?实话告儿你吧,绣纹姐提醒着我了,涓儿大了,有人提亲说媒她也都挡了好几回了,外面求亲的可都排着队呢,你再不急,连个加塞插队的机会都没了。”

        见他仍只是笑,慕远急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急死大伙儿!”

        克定低头终于道:“我自然也急。”

        慕远道:“那就这么着了,如果涓儿点头,明儿我就跟绣纹姐和姨娘说去了,头年前就能定下来了。”

        克定道:“你是爷,你做主。”

        慕远笑道:“快别了吧,这种事儿我能做什么主?你和涓儿都比我和秦二都大,我们敬你们!”

        三人谈妥了正事便说说笑笑推杯换盏,边用边聊。突然,秦二手里不知飞出去个什么东西,只听门口传来“哎呦!”的一声叫。

        慕远随声望去,见是刚才坐在邻座的那个男子,吃完饭结账出门时,让秦二飞出的一只筷子,扎着衣服钉在柜台边,正在那里费力挣脱。

        三人忙赶过去,秦二从那人手上夺下一个钱袋子荷包,原是慕远腰上的,一进来嫌碍事随手放在了桌边。

        克定忙使劲把筷子从钉着的柜台板上拔了出来,看着板子让筷子扎了个深深的洞出来,笑着推了秦二一把道:“你怎么还这么愣。”

        秦二道:“再不下手,他可就逃了。”

        克定道:“你以为就你看见了?咱们爷还没说话呢。”

        慕远和克定其实在那人下手的时候都察觉到了,二人还对了眼神,慕远只微笑了一下,并没声张。

        其实邻座的男人,慕远一进门便注意到了,那人几乎和他们前后脚儿进了铺子,进门时还特意叮嘱店门口的伙计一句:“马料还是要最细最好的啊。”

        他进来后离三兄弟坐得不远,慕远怪道他这样人高马大的壮汉午饭只要了两个馒头就一碗水,想应该是手头短住了,所以那人暗中偷钱袋子的时候,示意克定不用声张,反正袋子里也没有多少钱,而这人的情形看着也定然不是惯犯。

        慕远见行窃者已经脸涨得紫红,又被秦二连连数落:“做什么不好,这么个壮实大男人做贼!”

        那行窃者的年龄应该和自己仿佛,尚未成年,衣服虽破旧但还算干净,看着也是敦厚人家的子弟,不是遇难事断然不会做这样的龌龊事。

        慕远忙拦道:“秦二,罢了。”

        秦二遂闭了口。

        克定问:“这位小兄弟想是遇事作难了?”

        那人低头道:“我是西山煤窑村山里的,大老远套车进城来接大夫给我娘看病,可是赶上大夫刚好出门了,我只能在城里多住了两天店,今儿大夫可算回来了,可我手上的给了店钱就没有请大夫看病抓药的钱了,回家取钱有没有的不说,这大老远一来一回的功夫怕也耽误不起。”一边说,一边用大手擦着额头冒出的汗。

        慕远示意克定将钱袋复又给他道:“既然是给你娘看病,拿去用就是。”

        一旁围聚的看热闹的客人低声交耳称赞。

        那人倒更不好意思起来。

        慕远道:“你自己都没钱了,刚才还要给马匹喂最好的饲料,你自己俭省着只吃这么点干粮,却不忍心亏待了牲畜,想来是个好人家的子弟。一日三餐的钱都不够了吧?”

        那人点点头道:“这城里的店铺开销大,我每天只吃一顿。但马不一样,它是驹子的时候就跟着我,我可以饿着,它不能饿着。”

        慕远递了个眼色,克定让店家给包过来熟酱肉,豆腐干等几样小菜,递给那人道:“兄弟拿回去吃吧,你这样的年龄身板,那两个馒头可不顶事,哪里坚持得了一整天。”

        山里人感激的看了三人一眼,接过东西并不会道谢,快速的鞠个躬出了铺子。

        克定对旁边的伙计道:“对不住您了,我们弄坏了柜台,照价赔偿就是。”

        柜上的经理早已上前来道:“不用不用,不值什么。我早看见胡爷您来了,怕是你们要谈正事,我这儿就没敢往跟前凑,您别见怪。”

        克定笑着应酬了几句。

        一面让众人散了。

        三人又继续坐下吃东西谈天,远处位子上一个穿军装的三十来岁的男子,静静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时吃完饭结账走时,不出声的向慕远伸出了拇指表示敬意,慕远看了微微一笑作为回应,那男子便转身出门走去。

        ……

        晚间,慕远已上了床,却辗转的睡不着,外间涓儿听着,忙披衣过来,拉了幔子问是怎么了。

        慕远道:“不要茶,温水。”

        涓儿捧着进来,慕远一口气喝了半碗。

        涓儿埋怨道:“放着家里的东西不吃,外面的酒菜就那么好吗!敞开喝没人管?这一回来可倒好,克定哥脸也红了,秦二的舌头也直了,爷的话也多了!”

        慕远道:“没有,并没有多饮酒。克定脸红是因为高兴。”

        涓儿道:“有什么高兴事?”

        慕远道:“你想听?那我告诉你。”

        涓儿道:“罢了,说兴奋了,爷的觉又睡不好了。”

        慕远笑着,“那我可就不告诉你了,你自己猜去。”

        涓儿道:“都老大不小的了,三个凑到一起便胡闹。”

        是啊,都老大不小了,慕远心中一阵怅然。三兄弟曾说要一辈子在一起玩的,但真的能永远在一起吗?

        克定已是蜀中的大掌柜了,即便和涓儿成了亲,估计也一时半会不会回京,将来估计连涓儿也是要随他去的。慕远心中虽不舍,但这是他们的好姻缘,姨娘说过,好姻缘是前世修福积德来的。那么,自己和秦二的好姻缘在哪里呢?

        ……

        慕远的眼前忽的又浮现出那个八岁的让他心疼的小姑娘了。

        深秋时候赤松苑内。

        灯光下,一帘浅紫色的荷花帐子,一身淡青色的素衣素裙,那个梳了两只粗粗辫子的小姑娘,独自坐在床头低头不语,只静静的瞧着自己脚上的素色花鞋。

        慕远缓缓的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手拉起她的手,小姑娘抬起那双平日总是笑盈盈的眼睛,此时里面却敛的尽是哀愁。

        “慕远哥,赢儿自此也没有娘亲了。”说着泪儿簌簌的落下,嘴巴使劲的抿着。

        他努力的安慰着他:“没关系,没关系赢儿,只要咱们乖,大人们都会对咱们好的。”慕远也不足十岁。

        “可是赢儿想娘,赢儿想爹。”小姑娘嘤嘤的哭了起来。

        慕远也流泪道:“我也想娘,我也想爹。”

        你笑我便陪着你笑,你哭我便陪着你哭。

        慕远孩子气的问:“赢儿,你为什么不求你娘留下来呢?只要你求她,你娘是不会走的!娘是什么事都肯为孩子做的!我如果能见到我娘,我就一定要求她留下来不要走,我娘也一定会答应的。”

        一边的姆妈抹了一把眼泪,默默退至外屋。两个没娘的苦命孩子,都那么的让人心疼。

        赢儿摇头道:“我不可以,我娘,她真的是太痛了,大夫说,让她去了她就不会痛了。”

        陆伯母素来心脏不好,最后竟导致全身神经痛,据说去世的时候被折磨得憔悴的不行,去世时只有三十岁。

        赢儿哭道:“我如果不让她走,她会更煎熬,我已经大了,我该为娘着想了。”

        外间传来了姆妈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得不说有时候女孩子是比男孩子更加成熟更加坚韧的。

        慕远道:“赢儿你别哭了。”自己却不停的流泪。

        赢儿道:“在娘和爹爹面前我一声都没哭,我怕我哭了,我娘就会不放心我,我也怕爹爹会走得不安心。”

        赢儿小小的头靠在慕远肩头上,两小无猜的年龄,一尘不染的天性,我只让你一个人靠在我身上;我的泪也只会让你一个人看到。

        慕远道:“赢儿你别怕,陆叔父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的踏雪跑得那么快,他骑上马,一下子就回到翠屏街了。”

        慕远小小年纪哪里能知道,陆中霖的那支部队早已离开了京师,这一去真的是几千里之外,而且他再也没回来。

        赢儿道:“真的吗?慕远哥,可是我怕。”

        慕远道:“别怕,有我在呢,我来保护你。”

        赢儿放心的点头。

        没有一丝怀疑,你的话我会相信,而且,我会相信一辈子。

        慕远道:“那今天,咱们使劲的哭,明天就都不要哭了,娘亲们在天上看着呢,看着咱们伤心,回头她们俩也该跟着伤心了。”

        赢儿点头,没有一丝的怀疑,一言为定。

        那一次,只有那一次,慕远见到赢儿流泪。

        那坚强的女娃娃唯一的一次落泪。

        ……

        初春的赤松苑西阁。

        晨光下书案边,慕远翻看着一本书,赢儿在另一边仔细的画着,九岁的女娃娃,伶俐的面上俨然有了一丝庄重。慕远见她认真的模样,觉得好笑,她也笑着对他眨了眨眼,两个小辫子被绣纹姐梳成了蝴蝶的形状,系了一条彩色的缎带。

        赢儿真好看,他心想,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虽然他见过的女孩子不多。

        赢儿问:“怎么老看我?”

        慕远道:“你画什么呢?我瞧瞧。”

        赢儿忙用手遮住:“还没做好,不能看呢!”

        慕远就一边继续看书一边看她,一边耐心的等着。忽而一个精巧的小书签摆在他眼前,清风远月拂柳人家。

        慕远道:“真好看!”小书签不足三指宽,颜色典雅,初见功底。

        赢儿道:“你喜欢看书,这个书签送给你吧。你看,我喜欢画上这个小木屋!”

        慕远问:“小木屋里有娘和爹爹吗?”

        赢儿点头答道:“自然有啊,有娘,有爹爹,有孩子,还有一只大胖猫咪两只长毛兔子,还有好多很多。”

        慕远笑了:“还有一只小黄狗!”

        赢儿道:“才不是,你净瞎说!狗儿和马儿都养在屋后面院子里的呢!”

        两人开心的笑了。

        “赢儿,我也喜欢这个小木屋!等以后我们一起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木屋!”

        “好呀好呀!”

        ……

        盛夏暑热,香梧苑中。

        午后的光明亮耀眼。池塘边起了一阵风,把塘里的小小鱼儿吹到了岸边,日头下浅处的水很快就干涸了。

        十岁的赢儿个子已经和慕远并肩,正蹲在池边,将一条条频死的鱼儿捧回池水中,毒日头下累的满头大汗。

        她姆妈打着伞,却跟不上她来来回回的跑,急道:“小姐,那么多小鱼,你救不过来!”

        赢儿道:“不妨。”

        姆妈道:“看你一会再中了暑!”

        赢儿道:“不妨。”

        姆妈道:“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赢儿道:“不妨。”

        慕远从家塾跑回来,看见了伤感道:“更多的鱼儿是救不下来的。”

        赢儿昂着头得意道:“至少得救的那些会满心欢喜!”

        慕远听他这么说突然觉得好高兴,忙道:“我取个大抄子来!”

        遂进屋跟胡婶要了大抄子,好歹扛着跑了回来,两个小伙伴一起把搁浅的小鱼一次又一次全部投入池中,两张通红的小脏脸,相互望着笑了。

        慕远道:“赢儿,你真棒!”

        赢儿道:“慕远哥才棒!你只要动脑子就一定成功!”

        她带给了他通达乐观。

        ……

        慕远躺在床上,想起儿时的这一幕慕,嘴角仍微微翘起。

        ……

        后晌的书斋,柔和的光线。

        慕远擅画,赢儿亦擅画,十一岁时两人一起做老师要求的作业“梅雪仕女图”,她做的侍女俏目红装,抱琴浅笑,与雪成色,浓淡可人;慕远所做则低吟敛目,淡妆微饰,衣单帕薄,孤傲独立。

        赢儿看了,不以为然道:“你的这个哪里是侍女?分明是病西子!若侍女是这样我宁可不用的,不讨喜却凭添忧愁。”

        慕远心道:那个侍女若把勤换成了鼓,便妥妥的是梁红玉!

        口里虽不服气,却暗暗把她的仕女图叫人裱了挂在自己小书房里,时不时看看就会笑。

        赢儿问慕远:“慕远哥,你为什么作人物,不是侧影就是背影,从不用正面呢?”

        慕远笑道:“正面我总是做不好。”

        他果然从不敢做正面,是怕清楚的看到满目的忧伤,话到唇边慕远没敢讲,生怕这强势的女孩儿会抢白自己。

        慕远自出生到长大,一直以来唯一会抢白他的,就是眼前这个强势的小姑娘呢!在她面前,也只有在她面前,慕远是甘心情愿弱做势的。

        赢儿道:“那我给你做模特,你给我画像!”

        慕远笑道:“好啊。”

        赢儿笑道:“我要着人给爹爹送去,慕远哥,你可要给我画得好看一点儿。”

        慕远笑道:“你原本就好看的。”

        ……

        初冬的瀑杉苑,细雪之后,杉木晶莹。

        夕阳余晖下,赢儿穿着斗篷长裤蹬着小皮靴骑在马上,十二岁的将门女娃娃已初露了些许英姿!自从经历围猎惊马之后,慕远一直不敢骑马,他甚至不敢靠近马厩。大哥二哥三哥也都不敢再次让他尝试,生怕有什么闪失。

        女眷们更不必说了,英秀跟前谁敢去找不自在!

        每次他即便是绕道走,也会尽量把马厩远远的避开,只有赢儿硬能拉着他才会来。

        慕远站在地上,担仰头望着马上的陆赢担心道:“赢儿!小心一点,千万别摔到了!”

        赢儿笑道:“怎么会!爹爹以前经常带着我骑马。严师出高徒!虎父无犬女!”

        她边说,便抖缰绳“嘚嘚”的慢踱着她的小枣红马,在院子的甬道上轻跑!玉色斗篷的飘带随风轻轻起伏,平平稳稳的跑了一圈又一圈。

        慕远看着看着,忽而下了决心,让人也牵了一匹黄骠马来,翻身上马一时赶上她,两人笑着并肩慢跑。

        他知道自己要勇敢,否则他们不能并肩。

        赢儿道:“慕远哥,三哥把这匹小红马送给我了,我以后就叫她追风好不好?”

        慕远道:“好啊,那我的马就叫逐月。”

        赢儿道:“慕远哥,那等我们长大了,就骑着追风逐月去找爹爹,去找踏雪,好吗?”

        慕远点头道:“好啊,到那会儿我定陪你一起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开心的笑声,充满了向往与期待。

        只有她才能唤醒他的勇敢。

        只有他才能让她放心的依恋。

        ……

        十三岁的陆赢考取了京城女中,课程多学业繁忙起来,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

        慕远道:“现在果然是大人了,已然是手不释卷心无杂念!我真是望尘莫及。”

        逢假期里,英秀接赢儿来住几天。

        赢儿道:“你又笑话我!”却一昂头道:“看着吧,我以后也要向你一样,会好多学问,将来我要做个教书先生!”

        慕远笑道:“女先生啊!失敬失敬!”

        赢儿继续道:“以后我要像我们周先生一样,站在讲台前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年纪轻轻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让台下学众为之倾倒!”

        慕远敛了笑容:“周先生?这么好吗?”

        赢儿道:“可不,比我以前的国文先生好。”

        原本赢儿和慕远一样,一起是请先生来府里教私塾的,这是她第一次去外面上学堂。

        慕远问道:“那周先生,成亲了吗?”

        赢儿没有道:“没有,她很年轻呢,和他母亲一起住,她们家离翠屏街只隔两条巷子。”

        慕远问道:“你居然,还去过周先生的家?”

        赢儿点头道:“我经常去的,你看,这是她送给我的,我很喜欢。”

        赢儿指着一条暗红色的条纹围巾。

        慕远脸上露出不悦道:“赢儿,你干嘛随便收别人的礼物?”

        赢儿道:“我没有随便啊,我把她当好朋友,才收的。”

        慕远道:“学生收先生东西,反正很失礼。”

        在赢儿面前,他有时觉得自己嘴上笨笨的。

        赢儿道:“她把她的围巾送给了我,我把我的围巾送给了她,哪里失礼了?”

        慕远疑惑:“你的围巾送给了周先生?”

        赢儿道:“对呀,她也很喜欢。”

        慕远恍然:“周先生,是位女先生?”

        赢儿疑惑:“对啊,我刚才没说过吗?”

        慕远一笑,摇头。

        赢儿道:“哥,我们的英文老师不及你的英文好,你为什么不出去做教书先生?”

        慕远道:“雍表哥和大哥跟姨娘提了,可是姨娘不许我去。”

        赢儿笑道:“你应该去,你这么好的学问,不该学以致用吗?你不也说教书是善事是大功德吗?求赵伯母一次不行就多求几次,再不行我也帮你求她,让绣纹姐还有祁伯伯都去说说,她那么疼你,肯定会答应的,有志者事竟成吗!”

        慕远道:“你说的对!还是你点子多。”

        赢儿笑道:“那是。”

        慕远逗她道:“不如干脆我去你们学校吧?那样,我可以天天见到你!”

        赢儿古怪精灵的摇头,急道:“不行不行,我们是女子学校。”

        慕远问道:“女子学校怕什么?我去是做先生又不是去做学生的。再说,雍表哥的学里也开设女子班。女学生踏实肯学,教起来只怕比男学生会更省力些。”

        赢儿急得红了脸道:“反正,反正不许你来我们学校!”

        慕远问道:“你怕我做了你的先生?怕我会对你严厉吗?我保证不会的。”

        他举起右手。

        赢儿仍摇头道:“不是。”

        慕远问:“那你就是怕我学问差教不好,给你丢了人?”

        赢儿道:“不是。”

        慕远更加不解:“那就是,你不愿意天天见到我?”

        赢儿道:“不是!”

        慕远急问:“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说个明白啊。”

        赢儿微微羞红了脸,却怎样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不许,反正就是不许……”

        ……

        十四岁的陆赢已经是个知性的大姑娘了。

        虽然赵府和陆府并不很远,但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凭借书字往来不断,他们知道彼此今天想了什么做了什么。

        逢假期里,英秀仍会接赢儿来府小住几天。

        清晨的香梧苑,很早很早,鸟儿们还在轻而脆的叫,曙光才投进窗棱。

        慕远昨夜犯过热毒,刚刚有气无力浑身是汗的醒来,发现坐在床边的赢儿,锁着眉头心疼的看着自己,他努力朝她绽开一个惨淡的笑容。

        他不怕病痛的煎熬,却怕她为之忧虑。

        赢儿轻轻问道:“哥,一定是很难过的吧?”

        慕远摇头道:“还好,别担心,我还可以陪你一起去骑马呢。”

        赢儿道:“那这次,我一定让你赢。”

        慕远笑道:“若不是我让着你,你有哪次会赢的。”

        赢儿听了,轻轻一笑。

        半晌,赢儿问道:“哥,我以前老说你忧虑过重,那时的我,是不是特别不懂事?”

        慕远点头笑道:“是。”

        半晌,赢儿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哥,你害怕死亡吗?”

        慕远道:“我会努力向生,但我不怕死。”

        赢儿点头道:“我也不怕死,死了就能看见我们的娘亲了。”

        慕远抬手拉了拉她已然粗粗的辫子道:“小丫头。”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哥,我不想你死。”

        他微笑点头:“那么好,我一定不死。”

        她使劲点头,她是真的信的。

        她十四岁,他十六岁,她信他,真心信他。

        可她仍担心道:“哥,你的病怎样才能够好?我多想能替你生病啊!”

        他疼爱的看着她:“小丫头,小时候像个大人,大了却都是孩子话。”

        ……

        梧桐已经满树花开。

        十五岁的赢儿从女中毕业了,准备回蜀中探望父亲,临行前,两人像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的挨着坐在院里台阶上看天上的星星。

        “哥,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点头:“我知道。”

        “哥,你记得给我写信,至少一周一封。”

        他点头:“我知道。”

        “你去上课不要太累,熬不住就歇歇。”

        他点头:“我知道。”

        “哥,你赶明儿一定要来蜀中找我啊。”

        他点头:“我知道。”

        “哥,我不许你再生病了……”

        “我知道。”

        “哥,我不许你……”

        “我知道。”

        一个男孩子爱一个女孩子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她羞花的容貌吗?是因为她动人的笑声吗?是因为她做过的一件事还是因为她说过的一句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慕远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男孩子如果爱一个女孩子,那么当身边无论有多少人,她若在,他眼里只有她;她若不在,他心里只有她。

        情不知所起,但一往情深。

        不知不觉间,一份爱就会刻进人的骨髓中。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翩翩公子,当他出现的时候,女孩子们都会恨自己丑恨自己配不上他,他微笑了,她们的世界便笑了,他未动容,她们却早都伤心不已;这世上也有这样的美丽女子,当她出现的时候,男孩子们会鄙夷自己的粗陋和污秽,她浅笑时宛若仙子,令他们雀跃愿为她而生;她低眉时江湖失色,令他们心虐愿为她而死。这样的男子和女子遇上了并且爱上了的时候,就叫做天作之合吧。

        这世上真的有陌上翩翩,真的有倾国倾城,真的有风华绝代!若你不信,那定然是你未遇到这绝代的风华,一旦遇到了,我们便会把自己痴痴的贬为一粒跌落在地上任其踩过的尘埃,我们会仰视那与我们无望的对我们无感的美好,情愿的把自己的生命当作无谓的旁观,静看那一笑千古的春,一啼万古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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