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冢中宴（5）
视野里形如黑洞的疤痕，她坐在地面，脑袋叫嚣着逃跑，眼珠却僵若石雕。当布伦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时，受外力驱动，思维似乎能转了些，所以她很快意识到，一反之前几近认定的猜测，那些记忆都是真的。
所以现在安然无恙坐在这里的乔尔是什么？
那些都是真的，然后会怎样？艾妲恍惚间暗问内心。
布伦达拉着她往后磨了几步，显然也是被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吓着，仿佛是问给自己听，他颤声嚅嗫道。
“你的、疤……是怎么回事？”
若说艾妲的恐惧是亦真亦幻，那么此刻他的恐惧便是从心尖一点，由外到内，真切且迅速地蔓延。
失踪事件、类人形异兽、魔物暴动、以及侵袭艾妲的记忆，近来的负面情报协同眼前的光景，冲击他敏感稚嫩的感官，而以他现有的阅历和年纪，还没有能力梳理一切。
“果然很丑吧……不过哥哥说了，这是男子汉的荣誉，好不好看也没关系。”
乔尔略显羞赧地拉下衣服，瞧着俩人对此惊惧过头的模样，他很认真地解释道。
“……这，这样的荣誉，是怎么来的？”布伦达质询着。
“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有了。”他摸着肚皮上可怖的疤痕，“我记得很清楚哦，睡完一觉，黑黑的线和凸起，就会多一条。”
“第一天是一条，第二天是两条，三天是三条——一直一直，”他撇嘴思索不过一秒，“就像每天的日出日落，健康长大的证明。”
“不知不觉就是大片黑乎乎了。”他咧嘴笑起，是不知苦痛、未晓严寒的纯洁。
［这样可以了吗？］
糜烂器官颓散于两手，乔舒轻轻笑着，黄褐龟裂出向上的弧度，如此平静道。
脑袋里影像闪烁，已经确定了真实性，是彻底无话可说了。强烈的不详之感，他们俩是不约而同地抓紧了彼此的手。
“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乔尔的呼声很快打破了寂静。
“爸爸说过不论怎样，都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勋章’，看到的人，就是敌人，就是坏人”
于是，他很显苦恼地，皱起眉头挠着脑袋，“都要全部杀掉。”
“不过小艾是好人，小布哥哥也是好人，我不会杀掉你们的，”像是要怕他们误会，乔尔急切地连忙摆手，“而且我也不懂怎么杀人，所以你们不要怕啊。”
若说只因这般小的孩子口出惊言，就为此感到恐惧那实在是令人笑话，可对心智尚未成熟的俩人来说，这番话无异于是将他们扔进更为沉郁的黑雾。
“可是……”
“不想不听话，哥哥的话得听，爸爸的话很重要，”乔尔仿佛是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纠结中，“不能伤害好人，可以杀掉坏人，小艾是好人还是坏人？”
——［……］——
声音？艾妲下意识猛地拍向耳朵，阵阵蜂鸣中，不知何处传来的呢喃，似乎越来越清晰。
与此同时，乔尔抬起头，好奇地望向大门处。
“啊，哥哥回来了吗？”他欣喜地直起身板，欢悦地跳下长凳，棕褐眸子里闪烁动人的色泽。
“乔尔！你……”
在布伦达恍惚间出声制止时，艾妲便已几步冲上去，牢牢地握住了男孩那瘦细胳膊。
“你要去哪？现在先好好呆在这。”她深吸气，厉声制止道。
——［……］——
“阿舒哥哥回来了。”他没有回头，目光朝大门口摇摆。
“他还没有回来，你不能乱跑！”同样听到了那个声音，她抑住内心的颤惧。
——［听话］——
“听什么话？听你这个杀人犯的话吗？！”
登时怒火埋过一切，迅速松开了胳膊，转而将双掌紧紧地摁在乔尔的耳朵上，或许这不过是徒劳，她大声斥责着声音的来源者。
——［要听我的话］——
“乔尔！”死死拖住男孩前进的身躯，艾妲失控地大喊道。
如她所愿，乔尔停下了脚步。
可这时他却举起手，食指与拇指捏在一块，因指缝粘结处肉色的光，他想起了那天下午，树根处排齐队密密麻麻的蚂蚁，他好奇地从中捡起一只，看它在指缝中仓皇争命地扭来扭去，脆弱、细小地扭啊扭，他不过是轻轻一按，再展开手指，便是扁扁的了。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身体忽然在发热。
杀人，应该也这么简单吧，他终于想明白了。
滚烫，赫然的温度惊得她收回了双手，惶恐之际,却见眼前还只高到她下巴的男孩，身体似乎开始逐渐异变。
五官颓然落地，骨骼膨胀至刺穿皮肉，头皮啪嗒啪嗒地掉落，皮肤蜕去般显露红黑的血色，同时不属于她的尖叫声从室内深处穿透而来。
仅瞬间，不过三岁的孩童，骤然化为了两米多高的魔物。
“过来！”
身后逼近话音的骤响，身前炙热而不详的气息划破空气，她本能地闭紧双眼，房屋倒塌与雷电轰鸣之声一并奏起。
具体的锈味与实在的死气，像是从先前的记忆割裂跳出，鲜活地化为铁拳，击得她措手不及。
事态转变得太快了，以至于在声音切实地穿透耳膜的瞬间，艾妲才得以从“魇”住的状态回归现实。
“快躲远——！”
还未等布伦达把话说完，烟尘缭绕间利物极速刺来，他拉起艾妲往一侧俯身避去，头顶上因穿刺扑来的猎风寒气凌冽，激起尘烟四起飞扬。
脚步尚未停稳，灰影夺隙袭来，布伦达半睁着眼，掌中蓝紫迅速蔓延，两种不同形态的物质骤然相碰，电光火石间障烟因力四散。
视野豁然开朗，断垣残壁间，距离他们不过十米远的魔物清晰可见。
先前那股诡异的似血非血味，此刻竟是再具体明了不过了，那只由乔尔化成的类人形魔兽，缠绕着的便是那股气息。
她僵硬地回望四周的一派狼藉，能看到其余与乔尔有着同等身姿的魔兽猖狂肆虐，近与远处的凄厉叫喊此起披伏。
“呃！”
布伦达踉跄半跌于地，对那即将逼近的魔物再度释放元力，可因实力相差甚远，不过三次对轮他便已疲惫得肺不进气。
元力还未觉醒的艾妲自知待在他身边也只是累赘，为尽快争得助援，她立即解下阻碍视线的黑袍，卷曲紫发于烟土中肆扬。
很快，身披甲胄的卫兵与手持武器的警卫一簇簇出现在视野边际，她高摇起黑袍以贯透全身的气劲拼力叫喊。
大量输出元力后才极为勉强压住魔物，几近站不稳脚跟的布伦达脱力般大喘着气，却不料盲区内有物什击中顶上的整片残壁。
此刻急于调整呼吸的布伦达显然不知道危险已然降临，石壁坍塌下坠，如果紧急关头艾妲没有及时朝他扑去，那么在这重重刃石覆盖下的便会是一张肉饼。
俩人从碎石坡上翻下，世界上下颠倒间，瞥见那抹红黑身影扬爪腾跃而来，他将怀里紧抱的艾妲用力往一侧推开，继而咬紧牙关掌中再度闪耀蓝紫，可这无非是徒劳。
显而易见，极大的地势以及力量差距下，这只利爪一旦打出他必死无疑。本能地遵从求生欲，这仅剩满盈的元力便是最后的绝响。
不幸中的万幸，那只魔物忽然收了攻势，不远之外数道□□破风穿刺而来，得知了疑似两位皇子所在之处，因突如其来的灾厄而齐聚此地的自卫队赶来，魔物哀嚎着拔出深扎入脊肉的利枪，喷射血污糊溅空气。
危机暂时解除，她急忙地从硬土上支身站起，迈出的脚步欲往布伦达那边赶去。
忽然间，那股缠绕不散的锈气变得诡异的浓厚，不同于那与卫兵交战的魔兽散发的味道，这是具有生命力、鲜活——人的气息。
赫然双腕被箍紧，后边强硬的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她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布伦达赶赴而来的身影，正要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而叫喊出声时，尖锐的利器便直直地立在了脖颈几寸之外。
“乔舒！你不想活了吗？！”
“这句话返还给你妹妹，”艾妲后边高出半个胸膛的身影，正平稳地吐露话音，“最好别冲动，刀不如人，它可不长眼。”
深吸口气压住身体的颤抖，紫红瞳孔无措地迎上那对惊怒紫瞳，她使劲回忆，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
“你、你想要做什么？”
“放松点，我们不是朋友吗？不过再提醒一句，”他满眼笑意地朝布伦达扬起下巴，定格在他遮掩的手掌上，“叫那群人最好不要乱动。”
朋友？听到这话，似讽意的无奈攀至心头，她对此是气愤又觉得好笑。
“真是兴师动众啊，一条人命，原来也能牵扯这么多人心。”他惊讶地望着布伦达身旁黑压压一众严阵以待的铁铠，似是超乎预想般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真想不到你们两位竟是皇子，这庞大星球的拥有者，举足轻重的存在。”他低声徐徐道。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感到身后的人托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后移去，脖颈旁的尖刃没有挪动几分，也未曾碰到脉搏之上的皮肤。
“其实也没什么，本来是想看看我的兄弟们是否能直接杀了你，”他像是安慰地，声音变得柔和了些，“既然都这样了你们还能活着，那我也就不再多费心思在你们的性命上了。”
“最后就只是陪我那疯子父亲闹一闹，亲眼看着这里毁灭而已。”
那些瘦小身躯化成的魔物，一齐扑向那遭众人攻击的乔尔，像是展示威风，又似是因亲族之爱，为此呲牙舞爪、大开杀戒。
在场本就不多的武力，迫不得已被引去了大半，而本应是统领者的布伦达却因年纪过小并且没有实战经验，只能被形势的混乱牵着鼻子走。
“为什么？”她问着。
“报复，”他毫不遮掩道，视线直对向前方整片动乱，口吻充溢真诚，“从一开始，乔角他们就没得救了，所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同伴的血、掉落的头颅，没有确切的指挥与鼓舞，没能感到胜利天平的倾斜，哪怕是平时训练有素的年长士兵，也抵不过在众多恶爪之下、死亡在即的恐怖。
与此同时，被乔舒钳在胸膛前的她这才想起，之前时常闻到腥锈味，早在那天雨里，被搂紧在说是躲避过往车辆的怀抱中，就已出现。
那股味道此刻在他身上是如此厚重。
“害了你们？是这里的居民，还是这些卫兵？”艾妲寒声道，怒气迫使她抛却惧意，眼眸微动暗地寻着挣脱的机会。
“不是。”他远眺前方。
人类的防阵即将崩溃，唯一的希望唯有临近各地取得联络的兵源，布伦达两边都顾及不得，深深的无力感，此刻在他心里是如此地刺骨透彻。
“想知道是谁吗？”
“你想要我知道？”
“我希望你能知——不对，你终究会知道的……”
他低喃的时候，只觉臂弯蓦地一沉，瞬即一道黑影极速扩大，撞击的痛感在脸上炸开。
原是寻着乔舒放松的时机，艾妲仗着身形小巧，便撑着箍紧她的臂膀，抬腿重重地往他脸上踢去。
趁乔舒捂脸踉跄后退之际，她夺起掉落的匕首，快步逼近失了防备的乔舒，抬腿横击膝盖将人撂倒在地。
“嘶——哈哈……”不知为何，他的痛呼消散，取而代之是意料之外的笑声。
“真没想到……”他松开了捂住脸颊的手，对往掐牢自己脖子的艾妲，微笑道。
“快，让乔尔他——让那些魔物停下来！”手中的匕首银白闪烁，她以此威胁道。
“我没有办法。”盯着那凛凛匕尖，他淡然道。
混战至时，仍留命坚持在此的卫兵屈指可数，在这极端战况守到助援之际，每少一个人便更是危险，布伦达击退了袭往一卫兵的攻击，却险些被另一边的利爪挠破了头。
“别骗人了！你必须制止他们！不然你就得——”她厉声喝道，紧握的匕首已然逼近了他的脖颈。
可他仍是一脸的漠然，像是对自己的性命没有多少挽留，而艾妲也终究是没能把那个字说出口，哪怕她现在的怒气与焦急遮蔽了自己的双眼。
盯着她那抿得苍白的唇色，他说：“我就得——就得什么？”
她骤然愣了下来，直至看到手中的银白，尖端的一点点没进了他的皮肉，珠子似的血丝丝密密地迸出。
“死吗？”
他唇角的弧度更是扬起，抬起脖颈，声音愈是逼近了她的双耳。
“可以，不过这点程度还不够。”他没有丝毫的踟蹰。
匕首随之仓惶落地。
腕部绷带缠着的地方，像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流出的赤色与糜烂的皮肉，忽然是变得更为黏腻痒痛。她呼吸短促，感到体内脏器被什么外力作用，像是紧紧地将毛巾扭成一股麻绳，拧出的血液汩汩流泻。
身体的毛病不恰适宜地又犯了，这般痛楚是比以往更甚，求助的目光下意识投往自己的兄长。
溃败已然降临，抱着至死也要守住皇子的决心，魂魄散去的躯体血流如注，男孩着急地朝队伍前释放障壁，而那穿透光幕的锐物破空袭至。
红雾，在他身前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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