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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马戏开场,贞萼的小侄女哭闹,她只得出来,在外面抱着阿囡哄。

        这时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绰约少妇,带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急冲冲赶到马戏场门口。贞萼未张着,漂亮少妇先叫她:“颜小姐。”

        贞萼一看,竟是有过一面之缘,住在虹桥路九弄203号的那位女郎。

        女郎牵着一个男孩子,贞萼想来吃惊,只是那小男孩长得并不多像蓟令言,说:“李小姐,你好啊。”

        “马戏开了场,只有侧门进得去。”

        女郎甩了男孩的手,说:“侬器罢,侬毋要跑不见啦,放灵光点。”

        小男孩拿着戏票,一股溜自己跑进厅里,女郎该是高兴,说:“颜小姐,你真好记性,记得我姓李哇?”

        贞萼手里颠一个阿囡,女郎便问:“她是哪个的孩子?”

        “我二哥的。”贞萼说。

        女郎见她哄孩子不在行,便抱过她侄女,也是怪了,那小囡囡经女郎一哄,很快听话,她们逗完小孩子一会,女郎忽地羞赧,说:“颜小姐,不怕你笑,蓟先生同我分了手。”

        “认识几天,他送虹桥路的房子我住,听说我离过婚,孩子丢家里,又安排到租界小学。”

        “刚开始我喜欢他为人大方,想自己苦尽甘来,这趟熬出了头,撞上大运。”

        “几个月下来,我真看上他这个人,可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女郎不无遗憾地道。

        贞萼不知道如何答女郎,心里又是一惊。

        到八月底,贞萼想通了些,蓟禾小孩性子,豁达不深究,岑颖果的个性独立,她会痛斥黎先彬,只有莫枫可以出些主意。她想先与莫枫谈一谈她告吹的婚事,莫枫爱吃红烧肉,她们约好上南京路永安公司吃本帮菜。

        关于黎先彬不成器,贞萼的感受较悲观,说:“我解除了婚约。”

        “我一直不晓得怎样同你们讲。”

        “因为蓟先生的缘故么?爱萼。”莫枫反问。

        贞萼心里一震,很是惶恐,莫枫怎么看待她。

        莫枫又说:“我见过蓟先生接你坐车。”

        这个莫枫晴,她真能沉住气。

        贞萼心惊之余,感到好笑,把来龙去脉告诉了莫枫,独独接近蓟令言之目的,贞萼留了一手。她说:“现在倡导新婚姻,新思潮,我向黎家提出退婚,黎家人认为我惺惺作态,我原谅得了黎先彬赌博,怎么能容忍他有一个漂亮的情人。”

        莫枫沉默了一会。

        “爱萼,为什么你担心,我们知道你与蓟先生交往?”

        贞萼一下被问倒,她已经同黎先彬分手,她对蓟令言好像是抱了太大成见。

        “爱萼,我们学的知识文化,想成为社会上有益的人,你要明白这个世道,一个女孩子能够改变的事,微不足道。”

        “譬如上海,便没有多少职位,专门交给女孩子做。”莫枫继续说。

        从贞萼的外表上,她是娇滴滴的沪上学生小姐,偶尔生出一些奇异的勇气,她觉得改变社会的人物,固然可遇不可求,她们亦可以所学和良知,影响社会。

        “很多人巴不得呀。”莫枫开着玩笑。贞萼仍脸红了,而且莫枫认定了说,蓟先生喜爱她。

        其实众人皆醉下,贞萼打过退堂鼓,那日自马斯南路探完病,她回家就写信贺云,说蓟令言的言行使得她不安,犹犹豫豫几天,信到了九月五日才寄出。贞萼的如意算盘,只要结束与蓟令言的约会,她可以全身而退。

        世上原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棋差一着,想着将来总能解释这段糊涂关系,莫枫是个极好的女孩子,她说:“爱萼,我会保密么。”

        “你将旁人看得过重了。”

        贞萼开学后,颜公馆不宁静,她二哥在外赔了钱,夫妻俩带孩子一起搬回来,住在楼下,家中多上两个大人和年幼侄子侄女,顶多是吵闹,真正不宁静的是她姆妈,操心她的终身大事,现下又多个她二嫂亦然。

        贞萼将她俩瞧得清清儿,随她们背后捣弄,事态却越不容刻缓。

        她与黎先彬解除婚约,家中人只知晓张瑛的事,皆道一声她任性,拿她一筹莫展,蓟令言隔三差五打来电话,她姆妈她二嫂一开始闹不清楚是谁,当她和黎先彬分手,与那个‘季先生’或‘纪先生’有牵涉。她二嫂还笑她:“爱萼,你连我也不吭声,是不是小瞧我?”她明白说,她二嫂在胡思乱想么。

        她姆妈二嫂想她从小正派,说一不二,话该是不假,就不大管她,操起了两手准备,另一边到处托人托关系,物色合适她的对象。

        过了没多久,她们才闹清楚,她约会的‘季先生’‘纪先生’是蓟令言,她姆妈和她二嫂何种精明,她们觉着蓟家门楣太高,不敢往深里想,又断定不了蓟令言的真心假意,他一时兴起,日后叫贞萼不清不白,还难办了。

        贞萼一点不透口风,见她姆妈和二嫂干干地心急觊觎,暗自好笑她们,因此她姆妈只教她放自重,生怕惊动蓟令言和她的事。

        贞萼爹爹因是男人,于这种心机上稍微粗些,但一听到南京蓟泽上海蓟园蓟令言的名字,虽不大言语,看得出来也神往。她二哥更不用说了,不走时运,又欠了债,夫妻俩沆瀣一气。

        她爹爹和她二哥总归有一点好,她不愿意么,他们不能逼着她。

        她姆妈和她二嫂替她物色新对象,说要家世配,要年纪配,还要教育程度相当,此几条便难,唯有请人继续留心。

        中间人媒太太找的新对象,数次失利,她姆妈和她二嫂一起到她房里。

        倒是她二嫂冲前头,她姆妈则合手,腼腼腆腆在她床角坐下,她一看她俩那样子慈爱,就知道来者不善,她猜得不错。

        “爱萼,你同蓟先生到哪步啦,抓点紧好伐。”她二嫂说。

        她一愣,气她二嫂真会先声夺人,气着气着,认为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可笑,说:“二嫂,我同他没有关系,你清楚的么。”

        “干什么颠倒黑白?”

        她二嫂吃了鳖,一时没有说话。

        她姆妈帮腔,说:“爱萼,我们的意思啊,那蓟先生带你四下约会,他是个什么态度?”

        她正在读书,继续低头盯着铅字,说:“他说老头子喜欢我这样的女学生,我陪他交际。”

        她姆妈咋舌,看着她二嫂不语。

        她二嫂一笑:“爱萼,你真会吓唬妈妈,我还不晓得你的脾气。”

        “你哪,越来越好讲瞎话,要逃家,你逃了吗”

        她姆妈总算开怀笑了,打拍小女儿的脚,十分心仪蓟令言,打听道:“怎样一个人,同我们讲讲。”

        贞萼上次到马斯南路探了病,加上课业关系,她同蓟令言就上过两次街。因马斯南路他的一番话,叫她考虑许多,大多推辞了他。他们仅就的见面,比从前,蓟令言也生分一些。

        贞萼内心向往贺云他们的出类拔萃,出生入死。过去蓟令言的行止,他又是她好友的兄长,这使她比较内疚,把他作不了坏人恶人。刨去蓟家人物,蓟令言通头彻尾,只是一个仗些身份的商贾名流。她同蓟令言断掉的想法,须等正式的来函,

        贞萼不得音讯。她到华界的福祥茶馆,想同贺云碰头,门板贴着‘东家有喜,歇业大吉’的告示。她忙地拦黄包车,赶到信件地址。那里是一家商团福利署,她打听下,查无贺云此人。贞萼坐车,又上派克街,首饰店里换了伙计。她有些担心贺云。

        挨到九月底,在一天就是中秋佳节,贞萼学校放假。蓟令言这晚送她回家。他们除去偶尔,照例八点,到达颜公馆巷外的街上。车子熄火刚停。蓟令言照例要下车,替贞萼开门。贞萼先一步讲话:“蓟先生,请等一下。”

        虽然整条街行人不多,巷子中却皆是小公馆。秋老虎的晚□□点钟却正好热闹,家家户户窗台透光。但凡路过,将耳朵放灵光些,晓得又是张宅呼朋唤友地搓麻将,及外地搬来的王姓夫妻喜欢吵架,闻名里弄。今朝贞萼主动打电话,邀约的蓟令言。现在蓟令言坐车里,闻言看都没有去看贞萼。大街微弱的路灯,照在蓟令言侧脸,一天下来,他极尽绅士。

        贞萼便于心不忍,因她不很会做伤人之事。

        蓟令言索性打开雪茄箱子,拿雪茄出来抽。那打火机金属质地,‘哐当’一响。贞萼心里,一下子惴惴的,她终是开口:“蓟先生,我和你性格爱好不同,年纪又不当,就此分手罢。”良久,车内静寂无声,过一会,蓟令言依旧不说话。

        “蓟先生,你记得保重身体。”再过一会,贞萼打算下车去,自己笑说。

        她将推车门时,蓟令言忽然作语:“颜小姐,什么缘故,教你们不接着利用我?”

        贞萼心头大震,连忙把蓟令言瞧上。蓟令言抽着雪茄,他整好平视前方,烟头的火星在一燃一燃地。他又说:“我的价值,不至于这般的少罢。”

        电光火石之间,犹如晴天霹雳,贞萼闪过许多想法,譬如贺云,他又身在何地,她强作镇定,说:“蓟先生,我——你都晓得了?”

        蓟令言慢慢地讲:“颜小姐上派克街,不像买东西的心思,我在咖啡馆提过。”

        “后来端午酒会,我又问颜小姐耳环的事,现在你亲口同我证实。”

        “颜小姐,还记得罢,你忘记拿收条。”

        蓟令言的眼光,这才撇向贞萼。他正把雪茄擎住,手边缭升一丝几缕的烟雾,很快地弭于无形,仿佛轻轻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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