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夜不够深，星星有些散逸，月亮还很懈怠。
鹿田镇外。
月落影和花见怜并肩漫步在一条荒僻的土路上。四下无人，却也并不太安静。草丛中虫鸣声不断，吵了些，但相比于镇中闹市的喧哗，舒心很多。
花见怜道：“寻他不易，不用走快些吗？会不会到了那，他已经离开了？”
“哎，不会。”月落影摆手道，“他不好走动，就是皮相多。有时候转脸就找不见人，其实不是他走了，而是他换了一张脸。”
要说二人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正是月落影提起的那位“说书人“。
世上说书先生千千万，可这“说书人”却单指一位——魇书生，柳残风。
此人乃是名闻四野的怪盗，只窃五谷，不涉金银。每逢作案前，他都会先找个茶馆说上一段书，等到了夜里，再以书中同样手法行窃，并在现场留下一块醒木，醒木上刻八字——“不请自来，小生谢过”。此人行事张扬，兴妖作怪多年，从未失手。因其作案手法独特，曾有不少人设下弥天陷阱，请君入瓮，可惜从未有人能将他擒获。只因这魇书生极善易容换面之术。
“所以你的易容术是跟他学的？”花见怜道。
“对呀。我呢，就跟他学了点皮毛，他的易容术才真叫得上一绝。”月落影说着，还伸出根大拇指，撇着嘴点头，以表赞赏。
“上至耄耋老妇，下至垂发小童，只需看上一眼，听上一声，他准能给你学出来。还有他那口技，是真厉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是你听得到的声音，都能从他那嗓子里出来。你是没听过，啧啧，那叫一个惟妙惟肖。”
“传闻中，鬼面士也能如此。”
“哎呀，吹牛说大话嘛，这你也信？扮个驼背老太婆我能行，但要缩成个屁大点的小孩，我可来不了。缩骨功那是童子功，得打小练。你看着我长起来的，这玩意儿我会不会，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只是，你说的话，我一般都信了。”花见怜淡淡扫了月落影一眼，发现她正不屑地朝自己呲牙。
“看样子，你和他交情不错。”
“不是我。”
“是我。”
小路寂静，没有旁人。这两句话本应都是从一人口中出来的。可这第一句分明还是月落影的声音，到了第二句，却俨然成了另一副完全不同的声音，一副大家闺秀的声音。
花见怜扭过头，发现只不过眨眼的功夫，身边竟真的换了人——一个温婉淑慧的女子正施施然走在他身侧。
女子微微颔首，蹲身行了一礼，柔声道：“小女名唤胡杨，年方十九，早前出门独游，贪玩误了时辰，如今夜深却迷了路。不知公子，可愿送小女归家。”
花见怜仰起头，看到天上那轮半隐在云雾后的月亮，感叹一句：“看来，月夜漫步闲林，果真能遇上胡杨女指路。”
鹿田镇附近一直流传着一则故事，说是在雾月疏星夜，闲步于空林旷巷，便能有幸遇上胡杨女。
胡杨女是鬼，却是善鬼。胡杨女指的归家路，通的不是家宅，而是凶宅。
有人在月夜偶遇胡杨女，送其归家，到其家中却发现屋内正有人行凶，当即喝止，擒住凶犯。事后才知，这家并不是胡杨女的家，而引他来此的胡杨女却更像是镜花水月梦一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一心惩恶扬善的有志人士会在夜里漫游空巷，只盼能在朦朦月色下，遇见一个迷途的美丽女子。
月亮从云雾里探了出来。月落影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本来的模样。
花见怜看着她，道：“原来，真是个小鬼。”
月落影却摇头说道：“不是小鬼，是大鬼。真正的胡杨女很早就死了，死在极乐池里。”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其实之前吴名讲的那书，并不全是杜撰。柳残风确实盗过胡老爷的家，只是那次，他失手了。”
“被抓了？”
“抓了，但后来又放了。”
“为何？”
“因为胡老爷抓他是有事相求。”月落影缓缓说道，“胡老爷家中原有一爱女，名唤胡杨。胡杨女五岁的时候被人绑架，进了极乐池，等再找到的时候，就只剩一张皮了。听说，身体其他部分都被剁碎扔进水沟里了，再也找不到了。所以，胡老爷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将极乐池连根拔起。”
“极乐池只是一桩买卖。只要有买的人，就一定会有卖的人。如何才能将它连根拔起？”
月落影解释道：“拔不起，顶多只能把枝叶掐断。极乐池的买卖不便宜。买家也都不是一般人，最怕这种事情见了光。柳残风白日里到处说书，书里含沙射影尽提那些买家的龌龊事。买家怕引人侧目，不敢出去收货，卖家拿不到钱，这买卖自然就少了。”
“……不过，也有不怕死的。所以后来，我就大晚上装鬼去给人指路。杀一儆百，一桩买卖被人撞破了，后面的买卖就都不好做了。而且，现在又有那么多人大半夜在街上闲逛，盼着能遇到胡杨女，实际上，就是拿他们当刀，放他们在街上巡视。这样，直接断了卖家的货源，极乐池，也能消停了。”
“难怪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极乐池的消息了。”花见怜低声叹了一句，又看向月落影，问道：“可胡老爷找的是魇书生，你又是怎么卷到这件事里来的？”
“嘿，也是巧了，寸了！我来找胡老爷谈生意，正赶上他俩盘算这事儿。我就寻思着，小时候没少被极乐池折腾，这会儿正好掺上一脚，给那满池子买卖全霍霍了。”说完，月落影还咂咂嘴，冲花见怜挑眉，一副“快来夸夸我”的表情。
花见怜从不吝啬夸赞她，但此时却另有一件事更让他费解——
“谈生意？”
“谈生意。过日子嘛，柴米油盐酱醋茶，坠鹰谷小地方，油盐酱醋，着实不好弄。”
“所以……胡老爷知道你是谁。”
“知道啊。”
“他知道你是谁，却还是同你做生意。”
花见怜没有问，但月落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嗐，这有什么？你看那雷鸣震，水晶宫二十八星宿室火猪的身份谁不知道？人家离了水晶宫，不照样混的风生水起，还有人直接白送他一个山寨，为什么？还不是图他手里的雷火弹。”
月落影伸手搭上花见怜的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胡老爷是个生意人，这种道理，比那些只知道整天舞枪弄棍、空嚷着惩恶扬善的人明白得多。”说完，她还在花见怜肩上重重拍了两下，这才把手放下来。
花见怜瞥了她一眼，道：“你误会了。我想问的是，他既然知道你是谁，就更应该知道你没有钱，为何还要同你做生意？”
月落影瞪他，“啧，说谁没钱呢，你才没钱。”
“你有钱吗？”
“有啊。”月落影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回完又摸着脖子讪讪道，“就是没有太多。”
“所以，同你做生意，听起来才不太像是生意人会做的事。”
“哎呀，不要那么肤浅嘛！别一天到晚钱钱钱的，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的嘛。”
“还有什么？”
月落影突然笑弯了眼，狡黠道：“南边的稀奇玩意儿可多，但凡是北边见不着的，我都能给他弄到。”
“哦，原来是这样。”花见怜点头，道，“那胡老爷靠着你，应该赚了不少吧。”
“那当然。人家每次见着我，都得是好酒好菜伺候，把姑奶奶当财神爷供着。咱这……”月落影拍拍胸脯，得瑟道，“就是当祖宗的命。”
月落影正冲着花见怜不停挤眼睛。花见怜瞟她一眼，看她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这一路上，你也未曾提起为何要来寻他。”
花见怜此时再问的“他”，自然不是指胡老爷，而是魇书生柳残风。
月落影也明白，笑着回道：“他是个消息通，人送外号‘江湖百晓生’。更何况，他也是水晶宫的人。王清王浊嘴巴紧，他的嘴可不紧。有些事，问他，来得快。”
……
镇东五里，城隍庙。
“少废话，把东西都交出来！”
“几位好汉，饶命啊，小生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呀！”
这是一座废弃的庙宇，没人参拜，更没人修缮，四壁漏风，到处落满了灰尘，可正当间的城隍老爷却笑得很开心。因为他正在看戏，看一场很滑稽的戏。
城隍爷脚下有六个人。
五个浑身横肉的持刀大汉，还有一个白白嫩嫩的俊书生。
大汉是黑面大汉，可书生却不是白面书生，而是一个从头白到脚的书生。因为这书生的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书生蜷缩在落满灰尘的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地向面前五人磕头，“几位大老爷，放过小生吧，小生真的身无分文。”
一个大汉举起刀指着书生骂道：“少他妈放屁，离开黑虎寨的时候怀里还揣了三百两的银票，区区两天时间，你他妈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书生哆嗦着解释道：“这不就是看钱多，才在那怡红院里多躺了两天，谁知道一下子躺掉了三百两。您看，我都这副模样，您还不信吗？我身上可真是什么都不剩了呀。”
“不剩？我看你剩的多了。”一个大汉喝道，“我看你还剩条胳膊。”
另外一个大汉附和道：“我也看你剩得多，我看你剩条腿。”
又一个大汉道：“我看你剩个脑袋。”
几人说着，挥刀便朝着书生扑了过去。
正这时，突听庙外有人道——
“刀下留人。”
声音散漫无力，听上去似乎并没有想在刀口下救人的意图。
五个大汉停下动作，朝庙外看去，只见两个年轻人缓步走进庙中。
一个大汉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人。”其中一男子轻声回应，他也不正眼瞧那几个大汉，径自走到了书生面前，对那书生一拱手，道：“柳兄，别来无恙。”
那书生此时也已从地上站了起来，虽是未着寸缕，却依旧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笑着回礼道：“洛兄。多日未见，洛兄还是这般器宇轩昂，玉树临风。”
“柳兄也一样，依旧如此……”男子眉梢一扬，意有所指，“鹤立鸡群，独树一帜。”
二人客套完又对视一眼，同时朗声笑了起来。
旁边五个大汉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自己正做的事被人打断，可如今自己倒像成了局外人。
突然，男子笑声骤止，又冲书生拱手，道：“柳兄，小弟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询。”
男子的笑声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一口铡刀，一起一落，就没了，把那书生吓了一跳。
书生捂着心口后退半步，小声道：“哦哟，这么直接，上来就问。”
男子问道：“六十年前北狄孤月堡，柳兄可有耳闻？”
“六十年前？”书生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摊手说道，“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能知道。六十年前，我都没出生呢，莫说我，我娘都没出生呢。”
男子皱眉，再问道：“这世上可还有精通易容之术的人？”
书生耸肩，“比比皆是，多了去了。”
男子补充道：“同你一般。”
书生摇头，“那就没有了。”
男子眉头皱得更深，又问：“尸龛究竟是何物？”
书生眨眨眼，故作神秘，小声道：“秘密。”
男子沉了脸色，盯着书生看了半晌，突然啐了一声，一甩衣袖，转身对五个大汉抱拳，“诸位好汉，叨扰了，您继续。”说完，抬脚就走。
书生在后面叫唤，“喂，你不帮我。”
“帮你干什么？屁用都没有，滚一边去。”那原本气度不凡的男子竟突然变成了街边的流氓地痞，嘴里咒骂了几句，头也不回，直接走到了与他一同进入庙中的另一人身边。
书生指着男子的背影叫唤得更厉害了，“月落影，你不讲义气。”
这一嗓子出来，男子没什么反应，反倒把庙中几个大汉吓了一跳。
“月落影？”
“谁是月落影？”
五个大汉突然又举着刀转向了后来进庙的两个男子，却没有冲上前，好像还在寻找那只格格不入的红眼睛。
“都躲开，别挡我路。”
这话是那书生说的，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唯唯诺诺，言语间显得很不耐烦。
书生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他的衣服原本随意扔在地上，本该沾满灰尘，可如今穿在身上，竟依旧一尘不染。他从几个大汉中间走过，手中一把乌木折扇分别在几个大汉的太阳穴上轻敲了一下，分明好像没有敲到，几个大汉却已经接连倒下。
书生走到两个男子面前，与先前同他对话那人干瞪了许久，这才看向另外一人。他将折扇斜插在衣领后，拱手道：“在下柳残风，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回礼：“在下花见怜。”
“别演了，跑着过戏瘾来了，你能不知道他是谁吗？”月落影实在受不了两人之间的客套，把两个人抱着拳的手都打了下来。
柳残风冲她竖起食指，教育道：“娃娃见识，你懂什么，这叫礼数。”说完，又对着花见怜施了一礼，道：“百闻不如一见，久仰怜兄大名，今日幸会了。”
花见怜也又回了一礼：“彼此。”
月落影揉着眉心叹气：“你俩怎么没早点认识呢？”
结果两人异口同声，“确有此意。”
“啧，行了。”月落影像赶蚊子一样把柳残风扇走了，“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再见……不是，再也不见。”说完，拉着花见怜就准备走。
柳残风赶忙道：“别走啊，你们不是有要事相询吗？”
“询了，你不是不知道吗？”月落影随口说道，说完又自语一句，“白瞎跑这一趟，浪费我时间。”
柳残风突然展开双臂，拦在了二人身前，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就想知道尸龛的事儿吗？我知道。”他冲面前二人点了半天头，又接了一句，“但我不说。”
“滚！”月落影差点没忍住，一拳把这人鼻子打下来。
“我现在不说，但我以后会说，保证会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柳残风不说话了，他看看月落影，又看看花见怜，突然躬身，郑重行了一礼：“二位，小生有一事相求。”
月落影猛地后退两步，大叫一声：“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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