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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周应煌并没有直接把东西拿出来,反而东拉西扯了半晌,才忍不住问她:“见宁,你是不是心里怪我这么多年才来找你,所以才不愿意跟我相认的?”
他和其他人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原因。
温见宁边提防着蚊子,边随口道:“没有,我还不至于这样小气。”
周应煌一脸狐疑道:“那为什么这么些天了,你连声哥都没叫过我。”
她有些不解:“我小时候不也没叫过你吗。”
对方顿时哑口无言,被她一句话噎住的同时,又突然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好像这么些年过去,阿菅这不讨人喜欢的脾气当真一点也没有变。
一想到这里,他沉默了许久,等再开口时,却发现已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忘了。他挠了挠头,索性直接把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给你看个好玩意。”
温见宁只见他取出一个用布裹好的瓶子,瓶口被纱布封住,用细绳绑金了。他一解开,只见一点淡黄色的荧光慢悠悠从瓶口飞了出来,紧接着又飞出来十几只细细的会发亮的小虫子。它们先萦绕在两人身边,随后才向着湖心上空飞去。
周应煌看着她渐渐红起来的眼眶问:“阿菅,你一直没回家,是不是迷路了?”
他口中这样说着,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心里却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他事先和问筠她们几个女孩演练过这个场景,就连这句台词都是经过大家反复斟酌的。尽管女同学们都表示若换了她们,一定会不计前嫌,可周应煌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毕竟阿菅从小就是个很难缠的妹妹,难哄得很。
果然温见宁只是眼圈微红,瞪着眼不说话。
他只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下去:“……这些虫子是少了些,可是没办法,它们都快被生物系的人和一些男同学抓得几乎绝迹了,我们在学校附近找了好几个晚上也没抓到几只,最后只好跑到郊外的山里去抓。只剩下这些了,等下次、下次我一定再多抓几只。”
可说完好一会,也不见她再有别的反应。
周应煌既是纳闷,又有些失望地喃喃道:“怎么没用啊……”
这一句话可算捅了马蜂窝,温见宁一听哪里还猜不出这群人在背后嘀咕了什么,气得直接伸手捶他:“你是不是就想让我喊你哥你就满意了,我偏不喊!”
她打人不是女同学们娇嗔时轻轻打两下,真是对他一顿乱打,周应煌挨了两下就没忍住迅速抽身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委屈道:“你小时候毛病就多,怎么现在还学会打人了?”
温见宁气得转身往回走,一边快走一边哭。
周应煌知道自己大约是搞砸了,只好跟在身后赔礼道歉。
他本以为她这下恐怕不会搭理他了,没想到她只走了没几步,又重新回到石边坐下,背对着他,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会,突然有些委屈地问他:“……虎生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啊,你都不知道,温家的人总是欺负我……”
周应煌的鼻子也在发酸,却还在笑:“虽然迟了些,可我不还是找到你了吗?”
过了好一会,温见宁才渐渐停下,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擦去脸上的眼泪,可仍能看出隐隐泪痕,说话时还不免带了些鼻音:“其实我也没吃什么大的苦头,我运气好,总是能碰到好的人。”或许她受过一些排挤、嘲笑和冷眼相待,但跟虎生曾经的遭遇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周应煌涩声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女孩,肯定更辛苦一些。”
一想到两人好不容易相认,转眼又要分开了,温见宁又险些没忍住眼泪。旁边的人既手足无措,又有些无奈,他小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她居然这样爱哭。
等温见宁平复下心情,两人这才聊起了这些年来的经历。
周应煌讲他在周家的养父母,也讲他是如何决定投身军伍报国的;温见宁讲她跟温家人如何斗智斗勇,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西南来的。
把许多心里话都说出来后,两人之间的隔膜也消失了不少。
他突然想到什么:“之前你送了我词典和钢笔,我还有样礼物要送给你。”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右手伸入口袋,再掏出来时,只见掌心里多出了一把袖珍型的勃朗宁手枪,在湖光月色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令人心悸。
温见宁吓了一跳:“你送这个给我做什么?”
周应煌郑重道:“这是我养父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随身带着,可我马上要去前线了,今天正好把它送给你。阿菅,这世道太乱,你要保护好自己。”
自从今年四月起,日军轰炸日益频繁。后来随着空军的入驻后这种情况得到了短暂的好转,但六七月份开始,上面涂了太阳旗的飞机又卷土重来。
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往国内输送战略物资,日本人绝不会放任不管,昆明恐怕不会一直安全下去,他即将上前线保家卫国,却无力照顾自己唯一的亲人,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个。
温见宁屏住呼吸,低下头来仔细地看了一会,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冰冷的枪身,突然展颜笑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问筠的,不会让别的男同学靠近她。”
周应煌有些哭笑不得,本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想了想,也没有否认。
既然提到马上要离开的事,周应煌难免开始替妹妹的未来发愁。
她与温家闹翻,身边没有个正经的长辈照拂,虽然不是诸如堂兄之类乱七八糟的亲戚,可在他看来怎么也不靠谱。他倒是有心想把她托给自己的养父母,可一来阿菅未必情愿,二来这些年他承蒙周家二老的恩惠,才得以有今日,很难再厚着脸皮开口请求更多。
好在阿菅如今还在念书,身边有同学为伴,可将来她总有一日要有自己的归宿。到那时他若是赶不及回来,或是再回不来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周应煌就想了许多,试探着问:“你知不知道这些天帮忙一起抓萤火虫的,除了你们宿舍的同学外还有谁?”
温见宁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知道,只因她心里无比清楚那人是谁。
周应煌最初与她相认时,并没有提起他们幼年时的约定,可能是一时没想起,后来也只怕是经人提醒,才有了今晚这一出。然而她几乎从未跟外人提起过那些陈年旧事,就连齐先生和钟荟也只知道个皮毛,并不清楚个中细节。
只有一个人出于偶然,也出于某种必然,知道得最清楚也最详细。
周应煌虽不清楚她和那人究竟有什么纠葛,但看她不想提,也没再问。
……
那晚之后,这对多年未见的兄妹俩总算对彼此敞开了心扉。
然而没过多久,周应煌他们这一期空校学生就要离开昆明了。
临别那日,温见宁和阮问筠一道去城外为他送行。二人到了城门口的泥路边,才发现还有几位女同学也在这里等着,大约是来为空校的恋人送别的。
众人等了很久,才看到一辆辆军用卡车出了城门,车中还有人不时探头向外看。然而谁也不知道自己要送别的人在哪一辆车上,有几个女同学忍不住追车跑了起来,但没跑多远就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只能望着卡车上载着的人们渐行渐远。
周应煌走后不久,外界果然传来消息,英国人为了防止日军抢夺他们的殖民地,已与对方妥协,将关闭滇缅公路,引得全国上下哗然。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后,法国迫于日方的压力,也同意让其在中越边境附近建立军事基地,这无疑意味着把整个云南省都暴露在日方眼前,昆明的轰炸往后也只会更频繁。
这一下让所有人的心头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滇缅路是国内物资的重要生命线,它的关闭意味着国内各种战略物资的断绝;而云南处境的危险,更是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安全。抗战爆发后来在昆明这里躲避战乱的文化机构实在太多,仅高校就有十二所。
一旦昆明沦陷,全国现存的学术团体都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在这种危急的情势下,哪怕不用私底下流传,任何人都能猜到他们很有可能要再次搬迁,这让许多学生生出了抵触情绪。为了保存火种,他们一路被日寇驱赶着四处躲避,联大从北平逃到了长沙,又从长沙来到了昆明,还有的学校迁过的次数更多。好不容易以为可以在昆明扎下根了,转眼又要被迫离开,任凭是谁都难以接受。
学生们可以感情用事,但各校的负责人们却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教育部很快下发通知,令在昆明的十二所高校想方设法,尽快迁移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迁移到哪里、怎么迁又是一个难题。以联大为例,全校足足有五千人,就连校舍都是占领了城内中学和师范学校的,途中搬运仪器设备和学生路费,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温见宁她们无从得知师长们的考虑,在起初担忧了几天后,很快又恢复了平常心。无论是搬是留,她们顶多只能听学校安排,与其担心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过好眼前。
日军最近的轰炸太过密集,她们已不敢跑到那片林中空地上聚会,碰面的地点改成了城外一处防空洞。那里原是一条极深的土沟,人们在两边近乎竖直的泥壁上挖出十几个防空洞,每逢警报拉响就窝在里面,靠看书、打牌消磨时光。
这天上午,警报响过三次后,温见宁被钟荟她们拉着进了其中一个防空洞。
她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这会防空洞内已人满为患,只好奋力挤进去。众人正准备找地方坐下时,温见宁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也恰好抬头向她看来。
视线对上的同时,双方都是一怔。
是冯翊。
他原本正靠墙边坐下,正在纸上勾画着什么,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突然抬头,手上还保留着方才的姿势。
既然人已经撞上了,若是再扭过头去,未免显得她太过无礼。
温见宁只好冲他点一点头,对方也同样对她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大家谁都没有主动开口,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看书。
温见宁靠着洞壁坐下,微微一侧头就看到上面的字迹。
来这里躲空袭的人们消磨时间,在洞壁上刻了许多诗句、公式和数学题,离温见宁最近的一行字刻的是金人元好问的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让她心里突然一跳,随即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字迹清隽娟秀,应该是一位心思细腻的女同学写下的的,只是下面被人恶作剧地补上了一句“方程几何,三角函数”,顿时变得有几分滑稽起来。
温见宁只看了几眼就低下头来,翻开书页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发呆。
她已很久没有想起冯翊的事了,但都怪虎生,他上次偏要提醒她想起这么个人来,也怪钟荟,今天偏要拉着她钻进这个防空洞里来,好巧不巧又碰上了他。
温见宁在心里把无关人等都迁怒了个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书上,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沉下心来看书。可总用看书转移注意力也不是办法,今天日军的飞机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直到她看到脖颈酸痛,不得不放下书来休息时,警报也迟迟没能解除。
一上午的时间眼看过去了,躲在洞里的人们都开始饥肠辘辘,有些随身带了干粮的,就这样啃了起来。温见宁她们也早做了准备,每个人除了书本还带了几只梨子、萝卜,对于她们这些女同学来说,吃了不仅解口渴、能顶饿,还能控制体重。
温见宁手里攥着一只梨子踌躇良久,才大着胆子递到冯翊面前:“你要吃吗?”
这是从去年年底至今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冯翊笑着点点头,接过了那只残存着温度的梨,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放心地转过头去跟她的朋友们一边啃着梨子,一边谈论起司汤达、巴尔扎克来。
梨是本地产的一种宝珠梨,口感脆爽清甜,十文钱可以买许多。
不过冯翊手上的这只,却是他吃过最好的梨子。
另一边,很快吃饱了的女孩们已经开始有些困倦,挤在一处靠着墙壁打个盹休息片刻,防空洞里也慢慢静了下来,其他人也未必有午休的习惯,只是在这种氛围下,也不自觉地停止了交谈,有人在思索人生,有人在发呆,也有人只是静静地倚着墙壁看着。
短暂的午休时间过去后,大家又重复上午的活动,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钟荟她们看书乏了,也跑去下棋打桥牌了,只有温见宁一个人还在低头看书。
偶尔她看书累了一抬头,喧闹的人声中,不远处的冯翊仍静静坐在那里,侧脸的神情十分专注,不过想来他的书应该比她手里的小说深奥难懂得多。
温见宁把书放在膝盖上,重新考虑起她和冯翊的事。
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一直不敢坦然面对他。可无论她是否决定回应人家的心意,都至少要明明白白地和冯翊把事情说清楚。可她转而一想,又想到这都已将近一年了,说不定人家早已改变心意,万一她贸贸然上去自作多情,那可够丢人的。更何况冯翊也从未开口与她直白地表露过心意,她突然戳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当真好吗?
温见宁一个人坐在那里苦恼了许久,直到外面传来喧闹声。
有人挨个洞口地报信,说是空袭警报已解除,防空洞里的人这才纷纷起身往外走,温见宁仍没有下定决心,只好先跟着钟荟她们先出去了。
她特意落在后面,还不时边走边回头看。可冯翊似乎还没有出来,她心里顿时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躁,反复权衡之下,还是一咬牙道:“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些事。”
钟荟心中了然,和其他人结伴先离开了。
她们走后,温见宁一个人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也没有下定决心还要不要找冯翊说话。就在她决定放弃离开时,身后却传来冯翊熟悉而清润的声音。
温见宁一回头,发现他正在她身后不远处,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仿佛已经猜出她是在这里等他,不过他还是开口主动问道:“要一起回去吗?”
她胡乱点了点头,和他并肩往学校所在的方向走。
两个人心里都藏了话,故而走得很慢,渐渐落在了回城的人群后。眼看身边的行人越来越少,温见宁几次试图鼓起勇气开口,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
正在她有些沮丧地决定沉默到底时,突然听到冯翊问:“我们可以谈谈吗?”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出口的,被他抢先后,温见宁反倒轻松了下来。可她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冯翊说什么,这才反应过,他只是不想她为难,在等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温见宁问道:“你有和我表哥,就是周应煌提起过我和他小时候的事吗?”
话出口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多余。
果不其然,冯翊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很抱歉,虽然我不应该告诉其他人,但我想你把这件事放在心底那么多年,一定对你很重要,还是说了出来。”
这的确对她很重要,圆了她这么多年来的一个梦。
温见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怪他。可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她还有许多许多问题,她其实想问他怎么知道她的近况,又是如何跟周应煌他们沟通的,也想问他为何还要来帮她……可此刻他就在她身旁,她却觉得这些问题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反复想了很久,只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想通:“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
这个问题有些没头没脑,她说完就低下头,不敢去看对面人的神色。
却听那清润温和的声音道:“这个答案恐怕我一时没有办法回答,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冯翊顿了片刻,又反问道,“所以见宁,我们现在可以和好了吗?”
他的话虽然足够含蓄,可询问的显然不只是两人是否重归于好的问题。
温见宁只觉面上阵阵发烫,也不敢就这样轻易答应,沉默良久后,终于道出缘由:“冯苓姐说过,我们……并不相配。”
冯翊侧头看向她:“可是你的好友们认为我们十分相配,那又该怎么办呢?”
她当然不会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住,立即反驳道:“这不一样,她们、她们只是我的朋友,可是冯苓姐却是你的至亲。”
其实远不止如此,这其中还有许多更复杂、也更现实的原因。可来自冯翊家人的反对无疑是最为沉重的砝码之一。她可以对温家人毫不在乎,却不能连累他和家人闹僵。
冯翊仍只用一句话把她堵了回来道:“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那位堂兄对我的评价还不错。你的表兄,我也正巧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如果他们没有异议,你会听取他们的意见吗?”
温见宁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准备反驳他,却听到身边的人突然叹口气道,语气仍然温和,却不容她逃避:“所以说了这么多,见宁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如今已经不是旧时代了,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男女自由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看过你的许多文章,你不是泥古不化的封建顽固。对我来说,你所设想的那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你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停下了脚步。
周围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林间的鸟鸣声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温见宁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尽管低着头,却只觉脸上越来越热。她当然明白自己的心意,不然也不会为此而患得患失这么长时间。可她同样明白,有些事不是她想,就一定能一切顺遂的。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然而她不知道,她的迟疑足以说明许多了。
她听到身旁的人微微叹气,声音却含着笑意:“好了见宁,我尽量不为难你,只需要确定一件事。你不必亲口告诉我你的决定,但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至少信我一次,也由你的心意一次,只把令你烦忧的那些交给我来处理。一个人思虑得太多,总会失去人生的许多乐趣,可如果换成两个人,反而会有许多不同。”
夕阳玫瑰色的余晖下,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落在地上。
良久之后,其中一个影子才迟疑着着微微抬起手来,可她还没来得及将手递给他,就被他顺势轻轻捉住,就好像在霞光中抓住了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蜻蜓。
那蜻蜓仿佛受到了惊吓,轻微地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安静地停留在对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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