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咒怨幻噩（十八）
桑筠依次扫过围着她转圈孩子们，没瞧见阿钦的身影。
“怎么没见着阿钦？”
小男孩笑得龇牙咧嘴，露出几颗黢黑的龋齿，“他娘生病了，在家照顾他娘。”
“他家住哪？”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桑筠若有所思点头。
不在理会身后挽留她抓羊拐的童声，风荡开淡青色裙角与发带，她脚底抹油似地没入绿色地麦浪，往远处山脚飘然而去。
阿钦转身阖上木门，抬眸间看见破败的柴扉外负手而立的女子，左侧眼尾那颗小小的朱砂，在阳光下刺眼夺目却似火裹着毫不掩饰的怒意，那是一张与小桑桑极其相似的脸，不过有着全然不同的气势。
他瞠目结舌，手中沾满药渍的瓷碗应声摔得粉碎。
屋内传来一阵虚弱的低咳，“阿钦发生了什么事？”
阿钦刻意让自己声音平静，“娘，没事，是我不小心手滑打碎了碗。”
他收拾好药碗，垂首小心翼翼跟着桑筠走到门外地竹林。
扫过她的裙角，阿钦羞愧地抬起头，“你是？”
“看不出来，我还能是谁？”
“你是小桑桑的娘亲？”
桑筠负手转过身来，发泄满肚子的火气，“没错，小桑桑告诉我是你骗了她，你可知为此她险些丢了性命，小小年纪竟然做出这等腌臜事！”
“那她还好吗？”
他问得很小心翼翼，满腹愧疚。
“好得很。”还能站在这火气腾腾骂你。
“你能别告诉我娘吗？她生病了，若是知道我干出这些事，她会，这辈子我愿意给小桑桑当牛做马，我不求她能原谅我！”
“知道你娘会因此生气病重，为何还要做？”
阿钦咬着唇垂下了头。
五岁那年他爹打猎坠落山崖早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娘亲身子素来不好，近日痨病加重，华翠给的酬劳已然分文不剩，任凭他苦苦哀求药铺掌柜拒不赊账，受了罗大娘的撺掇，一念之下生出邪念才做出如此腌臜事，是他错了！
“是我错了！”
说着就要给桑筠下跪，她生气地扶正他瘦削的身子，“怎么不解释，随意跪人算什么？”
阿钦黝黑瘦削的面颊滚落两滴泪，“对不起，我走投无路，母亲的病拖不得，我财迷心窍，才去害小桑桑。”
犯贱啊！吃过墨池的亏，怎么还不知悔改！
桑筠暗骂自己，阖眼无奈叹了一口气。
这小屁孩也不是狡诈的老妖，算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走罢，我会医术，去看看你娘的病情。”
她紧握住妇人松弛而无力的手，源源不断往其经脉灌输灵力，直至妇人苍黄的脸上显现神采，因病痛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展开，安稳的呼吸声入耳，年轻的妇人沉沉睡去，桑筠收回手替她掩好被子。
“进来吧。”
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阿钦目光落到榻上的妇人身上，片刻后痴愣地凝着桑筠。
“看什么，没见过这没漂亮的人？”桑筠抱着手臂斜瞥他，刻意戏谑道。
阿钦痴愣摇头，“是没见过。”
这臭屁小孩，桑筠噗嗤笑出声，没好气拉过他的手，拔下头上晶莹剔透的玉簪塞到那双干枯的小手中，“拿去当铺给你娘买些药，养些时日想来就会大好。”
桑筠继续娓娓道来，拉住他黢黑的手，“以后不准再做那些事，我替你修书一封到镇上的李府，替你找份伙计，以靠用这双手养活自己，听到没？”
“好，我不会在犯傻了。”言罢眶中的泪忍不住往下坠，迅疾用脏兮兮的袖口擦掉。
“记得你说过得话，否者我定会回来连本带利找你麻烦。”
“好”，愣了片刻，他又道：“谢谢桑桑娘亲。”
扫过阿钦半秃的头顶，桑筠心中窃笑，没想到自家徒弟真够损的！
阿钦爬在门扉上，目送那抹淡绿色的身影，直至眼前的人化作一缕虚影，他垂眸打量手心着那枚晶莹剔透的玉簪，低声呢喃道：“谢谢你小桑桑”我会追随你的脚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她如何医治娘亲的病他都看见了，小桑桑不是怪物而是天上的仙女。
院中的一桶清水悠悠晃晃，倒影着走过的身影，那半秃的头已然重新长出茂密的黑发，褪去滑稽。
“哟！姑娘你找谁？”
罗大娘眉梢眼角笑得挂着褶子，系着腰间的腰带，扭腰款摆从院中拾步走近桑筠，“姑娘是来找我相亲事的，快坐下，价钱好说。”
桑筠斜睨眼前年的中年女子，了当问：“说吧，拐带过多少女子，如实道来。”
罗梅与那个中年男子的对话可以听出，两人在私下做过不少的黑心买卖。
闻言她动作僵住，面色发青，眼神躲闪良久笑开：“姑娘胡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不给她反抗的机会，桑筠捏住松弛的脖颈，“说！”
那双眸子冷厉似刀刃，惊得罗梅仓皇战栗，连忙呜呜朝屋中呼救。
屋中的大汉敛好衣物，提着斧头步伐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不过在看清桑筠的容貌后，手中的斧头落到地上，桀桀□□，胡须随堆满肥肉的脸齐齐颤动。
中年男子正酝酿着那些露骨之语，一只道虚影横扫而来，犹如带着千钧之力撞上心口，顿时人仰马翻，撞上院中的老树，战栗着身子昏死过去。
桑筠迅疾收回腿，手中的力道加重了些，“说不说？”
瞥向昏迷的男子，罗梅铺满了胭脂水粉的脸霎时又白了几分，咳嗽一阵后艰难道：“我说。”
为了方便接生意，罗梅特意在偏僻山岭中修建这处院子，单家独户四周无人，她根本没有呼救的机会。
趁脖颈间的手松了几分，罗梅大口吸着气，“拐带过一人。”
“我要听实话。”
见桑筠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她的腿软了下来，下意识脱口而出，“二十三人，二十三人！”
“如今她们在何处？”
“我我也不知道，她们都被送到京都，许是当了豪门禁脔或是进了花楼。”
罗梅话音刚落，脖颈间咔擦作响，撕裂般的疼痛接踵而至，血液从喉间涌出，眼前的人逐渐模糊，直至一望无际的黑暗将她淹没，罗梅彻底失去意识。
桑筠丢下手中的人，转身踏出院子。
江浮舟坐在庭院后的大树后，青色的身影全然消失视野之中，他纵身飞掠而下。
中年男子醒来，捂着心口拔腿跑到门扉，脚刚踏出门半步，浑身僵住不能动分毫，继而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痛。
他不可思议垂眸，树枝穿透胸膛正滴着血珠，那条树枝带着倒刺，正在血窟窿缓缓搅动，直至男子疼得失了呼吸，树枝才停止。
指尖松开那只树枝，那具壮硕轰然栽倒在地，江浮舟斜睨地上的尸体，轻轻冷哼，眸子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快意。
他的傀儡岂能是这种人能意淫的？
桑筠啊，做人还是太过心软，都不知解决后患！
目光落向躺倒在院中玫红色的身影，他悠哉游哉缓步靠进，步伐优雅似谪仙踏云，不急不徐提起长靴踏上那具尸体，伴随着咯吱声女子的左手骨与半边脑袋化作一滩血水，看着深陷腥泥的血污，冰凉的薄唇轻启，“便宜你了！”
猎猎白衣后，烈焰吞噬整个小院，连带着院子之后的竹子被烧得噼啪作响燃得欢愉，似浸染了快意，抑制不住的狂笑。
绿色的麦浪披散了一层碎金，天际间白鹭野鹤成群结队翱翔在湛蓝的天际，一道白色的身影迎面朝她走来，不是江浮舟又是谁？
江浮舟偏头打量着桑筠，明知故问，“师父刚才干嘛去了！”
“散心。”
“师父的簪子呢？”
桑筠故作无知抚上发髻，拧眉道：“许是刚才不小心掉了。”
“哪日我再替师父刻一只？”
她咂舌，眉心突突直跳，桃花眸写满不可思议，“簪子是你做的？”
江浮舟温柔点头，桑筠怔愣凝着她，有些话如鲠在喉，一阵清风迎面吹来，雪白的袍角缠绕上青色的裙角，为茫茫无垠天地间平添一道暖色。
华翠伫立在另一道阡陌上，红眼看了许久，听到两人是师徒关系，最终咬牙横插在两人之间。
桑筠立即退了两步，为两人腾出空间。
她羞赧垂首，手焦虑地绞着纱裙，良久鼓起勇气抬首，“浮舟哥哥，我我喜欢你，我不需要聘礼，也不介意你有孩子，我家有许多地产，你愿意娶娶我吗？”
地产，入赘，生大胖小子！
这些词从桑筠脑海中浮现，连连咳嗽了几声，憋了好久她最终依旧抑制不住，紧咬的唇角扬起月牙般的弧度。
强自压住笑声憋得桑筠五脏六腑疼痛，她转身欲要逃走，还未逃出半步，肩被人死死禁锢住，不得动弹分毫。
“你身子不好，都说了不要出来”，言罢解下外袍为桑筠披上，眉梢眼角尽是温柔。
江浮舟近来越发放肆了，竟敢故意整她，热死个人！
想着桑筠着就要去解江浮舟为他披上的外袍，手腕却被微凉的手握住，桑筠偏头在他耳畔咬牙低语，“你干什么？”
江浮舟在袖中偷燃了一道传音符，眉梢眼角满是狡黠，“师父弄丢了我送你的簪子，你得弥补我。”
“你强买强卖吗？”
“师父不妨陪我演场戏罢，就当作徒弟十八岁生辰礼物！”
闻言面上的恼怒之色退却，桑筠转而疑惑与迷茫，“你生辰？”
“嗯。”江浮舟坚定点头。
“好吧！”看在徒弟对她不错的份上，今日就便宜他了。
华翠泪雨婆娑地望着江浮舟，颤抖着手指向桑筠道：“她不是，我都听到了，她只是你的师父而已。”
桑筠优雅地拢了拢肩上的外袍，有模有样地咳嗽了几声，笑意吟吟走到华翠面前，“这是平日夫妻间的情趣，你这小丫头还不懂。”
“你且仔细瞧瞧我。”言罢将娇俏妩媚的脸一扬，拱腰凑到她面前。
华翠仔细定睛瞧去，那张脸与小桑桑生得极像，微勒的唇角下，那颗尖利的虎牙也一般无二。
她诧异道：“你是小桑桑的娘亲。”
“小姑娘眼光不错，我是小桑桑的娘，所以请回吧，浮舟已是有妇之夫，别想着拆散我们夫妻，也别企图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否者休怪我不客气。”
桑筠抱着手臂在华翠面前来回踱步，眼神狠厉冷冽像极了豪门正妻看小妾的神态，笑眸带着毫不掩饰的攻击与傲气，就似丛林中护食的凶兽。
身后的江浮舟笑得愈发妖曳，碎金在他浓密的眼睫下投射一片阴影，眼睫下那双漆黑的眸子被夕阳侵染上别样的异彩，渐渐在那片压抑的墨色中绚烂绽放。
柔弱无骨的皓腕缓缓攀上腰际，耳畔的嗓音比素日柔和温润许多，低头恰好对上那双弯弯的桃花眸，此刻在江浮舟的眼里，桑筠就是软糯撒娇的小猫。
“夫君，我饿了！”
清风在阡陌穿梭而过，麦浪翻涌，一叠接着一叠，江浮舟仔细将她飘乱的碎发掠到耳后，神色温润至极，“回家便给你做。”
琴瑟和鸣的‘两夫妻’刺痛了华翠的眼，圆圆的杏子眼噙着泪花，她伤心欲绝提裙转身就逃，前脚刚踏出阡陌霎时脚下打滑。
伴随着一声惊呼，丰腴的身子滚入麦田，她白皙而柔嫩的掌心被擦破，顿时麦田里的凄凄的哭声淹没了树梢的蝉鸣与麦田里的蛙声。
白皙指尖的红芒渐渐消退，桑筠悠哉游哉打量着自己的手，目光落到阡陌尽头的场景，当即捧腹大笑。
撺掇村里的小孩欺负她，活该！
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着女子的笑靥，这奇怪的女子，恐怕世间再难寻第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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