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易定远

天渐渐热了起来，平安京的夏天更是闷得人有些焦躁，许多贵族更是逃到丹后岚山等地的别馆避暑。如藤原氏的白河别业，如众贵族钟爱的桂之地。风雅从容的易定远显然不会厚着脸皮占用他人别馆，他从唐土带来的避暑方式让平安京的贵族们大开眼界。

        易定远先是在庭院里种满竹子柳树等植株，从鸭川引水掘出一方池塘，最后又命人开凿数口井水。而他房屋地下则是早已修好的冰室，里面储存着价比黄金的冰块。四处用草席支起凉棚，屋内用水车鼓风，屋外有顺檐而下的水帘。

        几番折腾下来，人在屋中坐着竟觉得有些发冷，好似回到初春时节。

        安倍晴明上门拜访的时候易定远正提着一壶酒，紫衫敞开露出白皙的胸膛，手撑着腮慵懒地斜倚象牙榻。他脸上微露出几分红晕，可谓“举觞白目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更显得他风华无双。易定远面前是一枰棋，黑白两色玉石打磨的棋子温润细腻，像极了易定远本人。

        安倍晴明忽然觉得心头瘙痒难耐，像是被烈火逐渐蚕食，好似也同易定远一般醉了酒。

        艳而不妖，骄而不躁，大抵就只有这人能做到了。

        若说好看，妖怪中皮相好的多了去了，安倍晴明的母亲更是祸国殃民的狐妖，仅论外表哪个都比易定远好看百倍。

        可偏偏只有易定远，一举一动都像是拿根羽毛在你心上最敏感的地方轻轻拂过，你被他弄得心跳如鼓，他却依然故我自在逍遥。如石入水中立刻沉寂，水却为石仍荡起圈圈涟漪。偏偏你还不能怪他，以无意算有意，怎么说也是无辜的。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过去安倍晴明以为这句诗不过是夸张，容颜易逝红粉骷髅，再好看的美人也终究会成灰烟。偏生让他遇见了易定远，连醉酒都能如玉山倾倒般清朗爽举的神仙中人，让人心甘情愿筑起高楼去往天上把月亮摘下，以换他惊鸿一面。

        此刻，安倍晴明从未如此明白地感觉到，自己完了，他永远逃不开名为易定远的一场情劫。

        却见易定远低声笑了笑，胸腔随着笑声轻微振动，嗓音带着些醉酒的喑哑，格外撩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妖怪作祟就让它来吧，与我何干！倒是你这小郎君，会下棋吗？”

        那双凤眼略挑，直直盯着安倍晴明，使得安倍晴明霎时神魂失守心旌一荡，却不过眨眼时间便复敛仪容，恭敬答曰：“不才曾有所学。”

        “呵，我正嫌无趣。且来对弈一局，我若高兴，便允你自由出入饮水居，你要做法收妖也行。”

        易定远的性子非常随性，他素来修道不喜念佛，一举一动力求遵从本心，虽然茹素却认为食荤乃是人之天性。

        “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这是他教导学生的话，告诉他们天地有理弱肉强食，想吃肉并不是错事，给了诸多信奉不杀生的贵族们当头一喝。

        唐代开始，佛道渐渐开始各取所长，到了易定远所生存的唐末，佛道二教已不再强求百姓不可杀生，乱世之中能活着就好，哪里能像盛世那般求修功德？

        易定远修道，亦是修自身。

        道法自然，逍遥无待。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安倍晴明会偷偷折一只式神听易定远讲课，等到他讲课后踏出门时，又让式神化为一片落花沾于他衣襟上。

        极其推崇李白的易定远曾在春末时丰乐殿中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念着诗，窗外晚樱打着旋儿飘入，静静地散发出清淡幽香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履，身登青云梯…”

        声声入耳，句句存心。

        不染齿，不画眉，不涂粉，不信佛。

        这位与众不同的风雅公子衣着简单而不简陋，与每天还要画眉涂粉拖着长裾的贵族们形成鲜明对比。

        而他的女儿紫姬也随父亲一般不染齿涂粉，穿着易定远带来的绣娘缝制的襦裙，每日梳着双鬟以青黛扫双以花脂点唇，便算是上完妆了，偶尔盛装出席于眉心用口脂点一花钿也好看非常。紫姬天生貌美无须过多修饰，如此这般竟也是美得惊人，更令诸家女子争相效仿。

        易定远好喝酒，这些贵族就天天也随身带着酒瓶子，若脸上没点醉酒的红晕简直不敢出去见人，生怕别人见了说自己粗俗。

        易定远好修道，这些贵族就捧着《道德真经》《南华真经》《冲虚真经》等经书，以开口能引用其中典故为风雅求仙问道。

        易定远好礼乐，这些贵族就研究五经，婚丧学祭都依照古礼进行，连白拍子跳舞都不看争着去听古琴，还要写几首诗赞赏。

        ……

        总而言之，易定远喜欢的一定是风流雅致的，不想让自己被讥笑为田舍郎就得跟着易定远学一举一动衣食住行。

        在易定远的带领下，平安京的贵族们短短几月便换了审美，力求让自己美得更自然。还有那贵族听说唐土秘药能令人肌肤白皙如玉，还能使人精神焕发面色红润如醉酒之色，简直是神药。私下里便偷偷寻来方子配着吃，一时间竟成为部分肤色较黑的贵族每日必服灵方。

        难得易定远主动邀约，安倍晴明若假意推辞反而会被认为是不识抬举，先不说安倍晴明自己不想得罪易定远，就是易定远的仰慕者听说了都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苦头吃。

        反之，得了易定远的欣赏，就等于半步升殿，其他贵族子弟做梦都求不来这样的好事。安倍晴明一心想要以阴阳道跻身上层使振兴家族青史留名，交好易定远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都符合他的利益。

        于是流着一半妖怪血液的白狐公子不卑不亢地膝行至易定远对面，主动执黑棋请易定远先行（古代中国白棋先行）。易定远见他如此干脆，眼中透出几分兴味，也不谦虚执起一子便落下，几乎让人以为他没有经过思考。

        神将天空饶有兴致地浮在上空，仔细观察着这位令安倍晴明亲自派他施展结界保护的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样。

        不得不说，唐土那片地方果真是人才辈出，他们光是作为唐土神灵的“投影”就已经是日本诸神灵妖怪中顶尖的存在，可想本体该有多可怕。

        而易定远这人，明明灵魂有真龙之势，却生了飞熊命格，眸中隐有重瞳，真是矛盾而又极妙的人物。他本想算算易定远的来历，刚起卦就被气运反噬差点魂飞魄散，易定远背后恐怕有超脱诸天的大能庇佑，否则堂堂十二神将不会因为这点连窥探都算不上的起卦就要被气运惩罚。

        真是可怕的人类啊，恐怕天照大神降世也不敢动易定远一根手指，安倍晴明的担忧简直是多余。除非易定远自己不想活，其他妖怪光是靠近易定远都要被这一身气运吞噬干净。

        不过，晴明看上这人也是正常。哪怕高天原之上的神灵与易定远站在易定远身边，也会像个乡野来的村人。见过如此惊艳的人，眼里怎么放得下别人？

        如果天空接触过未来时代的日本文化一定会说这是作弊。

        容貌不够？气质凑！

        直接用99999的气质和气运把所有数值都平均成满分100，除了外挂没有其他做得到了。

        好比一个等级10的地图，一个等级1的小号拿着修改后的满级神器也能轻松屠杀。

        掌握屠龙之技，偏偏用于杀鸡宰牛，也是只有叶曌这种神经病才会去做的事。

        神经病做事需要理由和逻辑吗？

        不需要！

        于是前世五岁就能指导国手下棋，今生更是凭借一手棋艺立于不败之地的怪物，也毫不脸红地碾压只是为了习得技能而学下棋的安倍晴明。

        与易定远，或者说叶曌下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刚开始如山岳般安稳不动，渐渐地似风一般变得强势，中期如烈火将退路烧干净，最后化幽静森林永不见光，然后令对手无处可逃彻底绝望。

        风林火山织成的天罗地网，让你最终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叶曌手心中，所有挣扎都是夏天的蝉鸣，只不过死前的壮烈。

        说得更简单点，乾国的皇帝一直被自己的表弟以下棋的方式磨练心智，才铸就他战场上无悲无喜的冷漠镇定。

        而今天这种手段被叶曌用来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心思敏感的少年人，无异于精神上的酷刑。稍有不慎，从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的牺牲品大有人在。

        叶曌这种疯子，可不知道什么叫心慈手软适可而止。

        今日说是下棋，不如说是对安倍晴明的考验。

        过了，叶曌不介意许安倍晴明殿上人之位，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没过，那就是不被需要的“残次品”，不值得叶曌浪费时间去再看一眼。

        一局棋至收官，安倍晴明看似安然自若，实则面色发白，大热天竟觉得阵阵发冷。

        不过，还算是有潜力。

        叶曌落下最后一子，把安倍晴明最后的退路彻底斩断。

        绝杀。

        “不错。小郎君，我问你：在你眼里，何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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