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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故人


一阵瓷器金银破碎激溅的声响,在树梢上打盹的雀儿扑闪着翅膀落荒而逃,许是刚睡醒,差点儿撞上迎面来的二人。

        紧接着便响起了雷霆之怒,“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人来,一条街的人,就没有一个看见他的脸的,这点儿差事你们都办不好,还有什么脸面回来?!”

        “里面是什么人?”军师问着身边的婢子。

        “好像是从西鄚来的,具体的奴也不清,只知是差事办砸了。”军师鲜少问些什么话,女孩子芳心暗许,他这一问,自然是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只是知之甚少,全然帮不上什么忙,莫名羞赧起来。

        “嗯,多谢。”军师依旧有礼疏离。

        那女奴自认没帮上什么忙,可在军师看来,不过只言片语便可将前后联结起来,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至所差无毫。

        只不过,一句感谢之后,还未等反应过来,军师已经进到了大帐之内,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帐外发着愣。

        缙云王扔出了手边最后一个雕花香炉时,正好瞧见了掀帘进来的军师,脸色虽没见缓和,可却没再有什么其他过激的动作,向后退了一步,坐在了身后的铺着虎皮的软塌上,一只胳膊扶着小几,另一只拄在腿上,眼神阴鸷的盯着下面跪着的人。

        军师走到下面跪着的那人边上便停了步子,鼻子可嗅到血腥味,余光可瞟见那人惨白脸上挂着的血迹,肩膀不住的哆嗦,那幅度不大,像是竭力忍着,生怕举动大了,更在盛怒之上添了把火,那样,今夜过后,人就成了灰,往外一撒,成了孤魂野鬼。

        草原人说,残魂断身是入不了轮回的,火化之刑,是他们最难以接受的,偏生缙云王就最喜欢用这刑法来整治他所不容,无论臣民亲眷。

        “王上。”军师一个正眼都没多分给声旁跪着的人,朝缙云王行了个礼。

        缙云王不过双十年华,可杀伐之气比之其父一点儿也未见得少,狠厉,凶残,杀伐果决,是草原上最具狼性的人,缙云王挥了挥手,这下脸色才稍霁一些,冲着跪在地上那人说了句“下去”。

        那人像是得了大赦,忙一退三步,出了帐外。

        “不知王上宣臣有何事?”低沉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帐子里响起,将方才的阴郁驱散了大半。

        “‘蚕邺’在西鄚出了问题,那边的人欺上瞒下,事情已然过去多时,如今上报,连人都没抓到。”

        说着猛拍了下小几,险些将其掀翻在地,“西鄚虽小,却是横亘在阜原与大邺之间的天然屏障,当初迟迟未出兵西鄚,并不是因为那西鄚老儿意欲交好,而是老军师去大邺潜伏之前特意嘱咐留其为屏障。”

        “一来方便阻碍大邺,二来可让我部族养精蓄锐,北戎一路惧怕岵州军,不敢强拼,又想坐收渔翁,不足为谋,这‘蚕邺’终究是要靠我一家之力,何故再去牵扯其余两家,从中斡旋,恐生变故。”

        “义父当初与先王定此计策,自然是经完全考虑的,如今大网铺开,几近收网,若是此刻言毕,恐负前人一片心血。”

        顿了顿,又接着道:“西鄚小变,不足为意,西鄚新王胆小怕事,其子尚不足胁,妻女更是不为其软肋,天地之间,他所在乎的,惟他己身一人而已。”

        “这样的人,不得军心,不得民心,难胜一国之主,更不足与谋,所幸西鄚王族不止有他一人,他大邺可以扶持傀儡,我们未尝不可,到时如何拿捏,自然是王一句话的事情。”

        “军师的意思是……”缙云王眼里闪出一丝光芒,那光芒从黑色的眸子里映照出来,显得阴沉可怖。

        “西鄚前任国君尚有一女,因离宫飘散,倍受荼毒,如今我们只需找到她,家仇国恨摆在眼前,阜原助了她,自然是可将她收为己用。”

        “西鄚王没有软肋,难道一届女子便可任人拿捏?”阜原军中的女将军也有二三,虽不甚得志,但其手下的兵都对她们敬之又敬,虽是柔骨,却也铮铮,不输男儿,由己部推至他国,自是不愿做无把握之事。

        军师似是能读动其心思一般,“西鄚女子最重情义,滴水之恩,恨不能以汪洋相送,今日所受之恩,自然望以千百相还,自然,所怨所恨,也以亿万相仇。”

        缙云王思索片刻,眼下确实没有更加合适的路可选,终是松了口,“此事,军师以为由谁去办最为稳妥?”

        军师进退有度,“臣下一届文士,只谋策,不识人。”

        缙云王语气虽有些不悦,神色却是缓和了不少,“此事你回去拟个章程,人选之事也随之考量一番,军师不会识人用人,像什么样子。”

        “臣下尽力为之。”军师也不推托,算是应下了。

        “漏液时分将军师喊来,恐扰了良宵,时辰也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阜原的冬天起于第一场寒风,风里夹着雪,薄衣护不住身,平日里打来的狐皮制成裘衣大氅,也在这个时候见了光阴,隔了冷气。

        军师从主账里出来时,正赶上这场风雪,风吹得乱,搅得雪花也没了方向,横冲直撞的砸在人脸上,有的直接融在脸上化成了水,有的落得急,顺着面颊一路向下,滑到肩上,袖上,沾上温度,化成了星星点点,将黑色洇深,渗进寒气。

        “军师,可要奴回去取来大氅?”风雪起的急,守在帐前的婢子又拿不准里面议事的时间长短,风雪刚起时便想回去取来大氅,可又怕出来时军师见不到人责备下来,故而未敢离去。

        此刻风雪更大了些,军师伤病还未曾痊愈,加之穿的单薄,这一路回去,难免容易染上风寒。

        “不必,”军师借着帐前的昏黄灯火,抬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粒子,拂了拂肩上的雪,“风雪大了,你回去歇着吧,帐里不需要留人伺候。”

        婢子穿的并不比军师厚多少,在外面站的久了,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热气在睫上眉上结了冰珠,手也冻得发紫,本还怯怯的不敢应下,但实在是受不住冷,道了声“是”,如蒙大赦般的快步离去。

        只是冻得久了,脚和腿都少了些知觉,走起路也不算快,倒是军师身轻步快,很快被风雪遮住了身形,湮没在灰白泛黄的夜色里。

        军师帐里,临走前未熄的烛火使得远处望着那处像一盏橘色的大灯笼,将回去的小路照的清晰,大雪铺了一层,这光亮却能将地上凸起的石子照的分明,一盏孤灯照长路,冬夜雪暖。

        进了帐,软榻上坐着一位披着薄裘的女子,一手端着茶盏,送到嘴边,一手捏着本书,见来了人,只抬头瞟了一眼,便接着低头看着手中书。

        许是差了一星半点儿结束,待人走近些,才将其中隔档标记的手指挑开,按着拿起来的地方,重新放了回去,手里的茶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跟着一起摆在了小几上。

        “睡好了?”军师问道。

        “渴了。”乐玖回道。

        军师低笑,走到炭盆旁捡了几块炭火放进手炉里,将手炉周边细细擦了一遍,才递给软榻上的人,“冷不冷?”

        “还好。”乐玖接过手炉时,碰到了军师的手指,虽进了屋有一会儿,可还是凉的,像是在外面冻得透了,一时化不开,看起来触起来皆似冷玉。

        乐玖从软榻上下来,走到火盆旁,将方才的手炉揣在怀里,蹲下身,在一旁的铁匣子里又翻出一只手炉,还是方才在远处瞧着军师的一番动作,这才找起来行云流水,将炭火装好,将盖子卡好,起身回到了软塌那里递给了军师。

        手炉落在手里,温度传到掌心,连着筋脉传到了心坎,半张面具遮不住他的笑唇弯眼,“沙丽歇着了。”

        沙丽便是在军师帐里伺候的女奴,乐玖平日里也是见过的,名字并不陌生,“帐里只有奶茶温着,这东西越喝越渴,还扰眠。”

        “还好,”不知道说的是易渴,还是难眠,“下雪了外面?”

        “嗯,”军师这才想起来,外衣上的雪进帐后化了水,浸到衣裳里,此刻一提才觉得肩上潮潮的,一边去柜子里找衣服,一边聊着,“地皮都盖住了。”

        “要出去?”乐玖重新坐回软榻上,又给自己倒了杯奶茶。

        “方才衣服上落了雪,湿了肩膀。”说着拿出一件素白衣衫,细看便能发现绣着白泽暗纹,并不是草原上常见的纹样,“夜深了,营帐上的灯大都熄了,路上积了雪,也有些滑。”

        这不是乐玖第一次宿在这里,每次都是昏昏沉沉的睡下去,一觉醒来便是第二日破晓之后了,这还是第一次夜半里醒了。

        “风大天凉,我借你这软塌宿上一夜,不知可介意?”

        他本意也是不愿乐玖漏液离去的,可没想到她竟然主动留于此,嘴抿成一条线,看不出悲喜。

        军师皮笑肉不笑,“我曾在汉地待过几年,那处女子克己复礼,许是离家久了,竟忘了草原儿女不拘小节。”

        “……”原是他道路难行,风雪大,晦暗行茫,可转过身来,换上儒家经典,反而指摘自己不够矜持,像是玷污了其名一般,乐玖怔了片刻,才道:“是属下唐突了,那不知可否借我一件大氅,明日来瞧诊时,再还于你。”

        军师叹了口气,“罢了,歇在榻上吧。”

        这一番话顿时让乐玖有些哭笑不得,一杯奶茶很快见了底,乐玖也撂了杯子,“军师是何年去的邺国?”

        “七八岁时随师父去的。”军师也不避讳乐玖,就在她的面前转过身去换起了衣服。

        “军师如今是何年岁?”乐玖也没避过眼,毕竟素日里上药时各处都见过了,一条背上几道疤,她甚至比身躯主人知道的更细些。

        “二十有七。”阜原的衣服比之大邺扣子少,三两下的功夫衣服便穿好了,拿起放在一旁的手炉,踱了几步,也坐在了软榻上。

        “可曾婚配?”和初见只是所问内容几乎没变,只是回答的对象换了人。

        “师父在时,定了门亲,尚未完婚。”军师摩搓着手炉上鹰隼镂空纹,指腹渐渐暖成了粉色。

        “姑娘年芳几何?”

        “二十左右。”

        “军师可曾见过,可否心仪?”

        “……”军师停了手里的动作,目光也定在乐玖眼里,“你是何时认出的?”

        “见你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忘记了。”乐玖不以为意,自顾自又倒了杯奶茶,说的坦然。

        “如何发现的?”军师摘下了面具,露出远山眉,挺秀鼻,桃花笑眼。

        “第一次宿在你这里,帐里点的安神香觉得熟悉,寻常安神香于我无用,那日却连饭都不曾吃完便睡着了,便觉得奇怪,虽你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大体某些习惯是藏不住的,留心一看,便猜出来了。”

        乐玖没说的是,那日凤语棠抱她到榻上时,离得近些,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是他独有的,像是梨梁山的风,梨梁山的水,清冽甘甜。

        “你没事儿留心别的男子作甚?”凤语棠好看的眉头皱到一处,手里又继续摩搓起了手炉。

        “……”乐玖觉得他无理取闹,便未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凤语棠又开口了,只是不再纠结方才的话题,“你来阜原做什么?”

        “李祯让我来查些事情,”乐玖伸手探了探奶茶的温度,“你怎么成了缙云王的军师?”

        “可还记得魏荆?”

        魏荆,这个名字,魏姓,取自鲜卑拓跋氏所建北魏,荆名,所纳荆轲刺秦,破釜沉舟之意,那一年,阜原与邺国交战,魏荆任的便是那一次的监军。

        当时阜原节节败退,靠的就是魏荆的谋算,才不至于一败涂地,可那次大战之后,缙云王最为倚仗的军师也消失在众人之后。有人说他捐身大义,有人说他撸为质子,还有人说他衣锦还乡,不问世事。

        就在彣州的边境之处,生长着一颗有些年头的胡杨树,树干过了几百年,年□□了一圈又一圈,撑得树皮裂开了斑驳纹路,风一吹,干成了龟皮一般,树皮扒不住躯干,散落下来,化成了草原的沙,散向他处,赏着别处风光。枝干杂乱的像丛枯草,叶子只余中间还有些,像个破败的鸟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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