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抛砖引玉集[民国] > 第52章 【番外】

第52章 【番外】


乔远堂答应好的事,付诸行动是很快的,第二天中午,便开了汽车带顾长云出门散心。

        汽车一路开去了爱林顿。那是首都新开的一家番菜馆,据说在上海已经做出了名气,在北京的这一家便算是分店,一开张便是极大的规模很气派的宣传。堂姐这个爱赶新鲜的人物已来吃过了,对味道亦是交口称赞。

        照理说,春节期间外地人回乡的回乡,本地人回家的回家,餐馆子的生意不大容易做的。但一走进爱林顿的大门,底楼的散座先就坐了八成满,热热闹闹地吃喝着,对于这家店的口味,也就打了一个无声的保票。

        乔远堂带着顾长云下了车,由餐厅的西崽引路,小心翼翼地搀着她来到了二楼。这一楼的座位间隔得很开,每桌又要另付两元的小费,那周围的空气才显得安静下来。

        西崽恭敬地递上菜牌子,因顾长云说牛羊排腻味,乔远堂便替她要了一份烩饭,他自己却不得不点一份量大的主食,遂还是要了一客牛排。点了主菜前菜,又问她要什么汤。

        顾长云对着几个例汤犹豫不定道:“我来之前是想喝奶油蘑菇汤的,但现在看到有海鲜汤,也有一点意动。你喝什么呢?”

        乔远堂微笑道:“那也不必犹豫了,我们一人点一份,你不就都可以喝到么?”

        顾长云的反应像是稍慢了一拍,几秒后高兴道:“啊,那就这样办!餐后甜点就要一份咖啡,一客果子冻。”并没有把这个最主要的目的给忘记。

        点完了菜,那便是坐着等菜上桌了。偏偏替他们端菜的西崽,是一个新手,昨天在一楼端了一天的大菜,那胳膊劳动过度后的酸痛感便在今天发作出来。把奶油汤往女士那边端时,无力的臂膀本就是勉力地支撑,再想移动手指借一份力,偏偏挨上瓷盘烫热的地方,手上一抖一歪,热汤就泼洒出去。

        顾长云本来吃着前菜,想不到西崽正擦着自己打翻了汤碗,要不是对面的乔远堂及时地把自己往边上拨开一点,恐怕就要泼到衣裳。但即便如此,受惊之下,还是把手上的叉子甩脱了出去。

        一时间哐当叮当声乱响,引得其他西崽频频扭头察看,见情况不妙,赶紧来了一个人收拾碎盘子擦地,另有一个人去喊管门堂的经理。

        这碗汤若是砸在乔远堂脚边,他反倒不会怎样,偏偏泼翻在顾长云那一边,他脸上便显出隐隐欲发的怒气。当下也不理睬旁边鞠躬个不停的西崽,只离开座位走到顾长云身边询问她的情况。

        孕妇的反应往往需要更多时间,顾长云也是如此。意外发生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护住肚子,人却是发懵的。现下缓缓地反应过来,知道是虚惊一场,也就安抚似的在肚子上抚摸着,喘一口气道:“没事,没事,就是吓了我一跳。”

        那西崽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顾长云的肚子被桌布盖着,实在想不到她是有身孕的。此刻见到她隆起的肚脯,若是她受到什么惊吓,那自己简直大祸临头!当下手脚发凉,慌得乱了分寸。

        恰是这时候,远处有人喊着:“经理来了!经理来了!”

        不多时,一个穿西服戴铭牌的男人走过来,先是很诚恳得体地致歉,表示这一顿饭不收他们的费用;在看向顾长云的时候,那神情不受控制地怔楞一瞬,随即又换上可亲的笑脸道:“您的披肩弄脏了,敝店即刻就送去清洗熨干,等二位用餐结束,差不多就能送回了。”

        原来是顾长云挂在椅背上的披肩被殃及池鱼,溅上了两点奶油汤汁,隐在灰蓝色的格纹间,亏这位经理眼睛尖,能够注意得到。

        但顾长云的关注却不在披肩上,任由西崽取走。她在看见那经理的第一眼,本能地便觉得熟悉,再细细地看细细地想,许多年前的记忆翻涌而来,眼前的人,不是汤耀宗是谁呢?

        当下惊讶地捂着嘴,那经理却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冲她歉意地一笑,又向同座的乔远堂致歉。

        顾长云本来也不想追究的,现在见到汤耀宗在这间番菜馆任经理,更不会抓住错处不放了,拉着乔远堂道:“没事的,让重新上一份,我们接着吃吧。”

        乔远堂唯一关心的就是顾长云有没有事,见她没有任何腹痛或难受的症状,言辞间也极力的不愿问责,那便尊重她的意愿,松口说了声“好”。当事人都同意和解,经理便领着那犯错的西崽下去了。

        人一走,顾长云即刻拉了乔远堂的袖子,小声道:“你看见了吗?那是——”话还没说完,乔远堂先就点了一点头,表示自己也认出来了。

        时节如流,顾长云搬来北京后已然过去许多年,她考上了联合女大,顺利毕业,结婚,怀孕。有无数平淡却幸福的日子更迭着记忆的浪潮,而汤耀宗这个名字,早已被掩盖在潮水的深处了。此刻骤然再见,一时引人感慨。

        半晌,乔远堂将西崽拿来的新叉子递给她,柔声道:“快吃吧,刚刚不还说很饿了吗?”

        顾长云淡淡地一笑,将叉子接到手里,复又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她不知道,因那陈年的旧回忆而感慨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不远处,汤耀宗亦是遥遥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和乔远堂谈着话,很快便重展了笑脸。不多时大菜上了桌,她眼巴巴地看着乔远堂的牛排,似乎也想要吃一点,乔远堂便切了很整气的一块,挪到了她的盘子里。那密切说话的声音,也就隐隐约约地向汤耀宗传来。

        他想不到,从前自己近乎每日能听见的声音,是在听不到了之后才觉得怀念;从前自己不屑于留意的人,也是在离开后才意识到可贵;还有他来不及生出的念头,现在无疑是全然的痴心妄想了。

        在他独自留在北京的那段时间,纵然身上的病痛在逐渐好转,心里的寂寥却没法去填。还有学业,京北的课业还剩半年,若是丢开不管,那先前的三年多便如付之一炬,连一张大学的文凭都不能拿到。

        没有法子,只能把一切歪门邪道都丢开,咬着牙念下去。这当然很清苦难捱,可在那段日子里他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是他最后一次见顾长云,在医院的雪白的大厅里,她脸上分明有惊弓之鸟般的忌惮,却还把身上的整钱都给了自己。

        人常说,患难见真情。他从前未经过患难,于是对真情愚昧无知,如今患难迎头而来,真情却已远去了。

        汤耀宗兀自懊悔嗟叹,却也知道,顾长云有乔远堂陪在身边,绝不可能再有自己什么机会。本以为这就是结束了,想不到还能再见到她。

        是了,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顾长云。时间再回到许多年前,虽然拿到了京北的毕业文书,但那是很次的学校,几乎谋不到职业。汤耀宗屡屡碰壁,最终还是因为会说几句洋文,又长得周正,方才在西菜馆当了西崽。

        西崽是伺候人的活计,在头几年亦是见了不少人情冷暖、踩地捧高。犹记得第二年的时候遇上了孟银月,她的面相有些变了,脸上化着浓重的妆,手上挽了个矮胖谢顶的男人,早不是当年金器行的那一个了。

        她在认出自己后,故意把红酒撒在裙子上,很是趾高气昂地给了个难看,又是让赔礼又是扣工钱。但碍于工作,汤耀宗只能受了她的侮辱,当时心里满腔的怒火,回去后还病了一场,后来经历得多了,反而看得淡了。

        以至于在他知道孟银月被那富商的老婆抓了个正形,狠狠敲打后,如今只能做着暗、娼的生意时,最先感到的不是解气,而是淡淡地哂笑,心想她这样的人有此结局,是不奇怪的。

        就这样卖力工作了三年多,他已升作了西菜馆的领班,被选拔去首都城最好的北京饭店接受酒店管理的培训。

        那是很明媚的春日,他听同僚说饭店里正在办西式婚礼,新人很阔绰,把整个二楼和大草坪都包下了。出于好奇,便跟着过去看一看。在远远望见顾家的伯父伯母后,汤耀宗心里已是剧烈地一跳。

        视线再转去草坪的正中央,果然看见顾长云穿了一身雪白的礼服,漂亮而高兴地由乔远堂挽着,向身后的人群扔出手里的花束。

        那天的日头真好呀,这一幕场景也真是好,晃得人的视线都恍惚了。汤耀宗百感交集,同时心里也浮现一个念头:像顾长云这样的人,能有幸福圆满的结局,也是不奇怪的。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原来是西崽送上了餐后甜点,那一点动静将汤耀宗唤醒了,他伸出手,拭了拭眼角轻微的湿痕。

        那一边,顾长云没有即刻地接过果子冻,反倒是乔远堂先拿起了勺子,在那晶莹的点心上一划,把它一分为二。

        顾长云憋着嘴道:“你就这样心急,我还没有吃,你就要划好楚河汉界吗?”

        乔远堂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手上的勺子一歪,又多划了一小块给她,道:“这点够不够呢?”

        顾长云满意了,这才把玻璃碗和勺子都挪过来道:“好吧。”

        等点心快吃完的时候,脚步声再现,顾长云回头一看,却是汤耀宗把洗好的披肩送来了。她知道汤耀宗是很看重脸面的性格,他们毕竟见识过他很糟的一面,原以为他会避而不见的,想不到他却亲自来了。

        汤耀宗照例没有多说什么,他没有要叙旧的意思,顾长云也就识趣地不谈从前,而是向对面的乔远堂看了一眼,对方心照不宣地点头同意了。

        他们用完了饭,径自下楼去坐车。汤耀宗远远地看着,忍不住也跟了下去,踏出大门时被人一喊,才惊觉顾长云正是在餐馆门外的长廊处等着自己。再向远处张望,乔远堂远远地倚在汽车旁等候着,竟是有意地避让开,让顾长云去和老朋友说话。

        汤耀宗想不到他有这样的气度,又或者他们之间早已无需猜度,为这一种默契信任,又不免在心里羡慕酸涩。

        顾长云笑吟吟地道:“好久不见。”他便也回了同样的一句。原谅他的私心吧,对于从前的种种,他依旧不会提及半句,就譬如当初的自己已经死去,只是微笑着问:“有什么话和我说吗?”

        顾长云望了他道:“你和家里人联系了吗?汤伯母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高兴的。”

        原来如此,却是情理之中。汤耀宗笑叹道:“好。从去年起便有陆续地通信,只是工作很忙,等有机会吧。”他已然改过自新,也有了立身的职业,亦有颜面去面对家中的父母了。

        顾长云果然很高兴,灿笑着:“太好了,祝你顺利!”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说得再多,也许就要伤害这一位旧友的自尊心,只有送这一句祝福了。向汤耀宗微微地一点头,慢慢地迈步离开。

        在她抬脚的瞬间,靠在车边静候的乔远堂便拔腿过来搀扶,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坐进了车里。直到那车开得看不见了,汤耀宗才恍然地收回视线,重新去看眼前繁华的街道热闹的人群。

        新春时节,谁也是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欢度。他坦然地一笑,也许离他回家的日子,亦是不远了。


  (https://www.skjwx.cc/a/76429/76429955/8446063.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