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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顾长云的一封家信寄去苏州,经由顾严海的一番运作,其效应很快便反应到了汤耀宗身上。次月,寄给他的生活经费骤然缩减,减到了他初到北平那阵子的数目。

        随现钞一起寄去的还有一封汤先生的亲笔信,说明因家中生意往来的缘故,可供使用的流动资金不足,让他暂且控制支出,忍耐几个月。又说,若实在钱款不够,听说北平盛行家教之风,还有兼职家教一途,有能者可赚取不小的数额,吾儿或可效仿。

        这一封信,把汤耀宗的诡辩说辞都给堵上了。若说钱不够花,信里已经写明了,可以做家教挣钱;若说没人聘请或挣得不够,那岂不是变相透露出自己才学不够,是“无能”之人了么?

        无法,只好暂且收敛,将应允了孟银月的几项好处或礼品押后再送了。

        为着经费锐减一事,汤耀宗连上午的一节课都没有心思去上,一出邮局便返回自己的小院,久违地翻出纸笔算起账来。一算之下才发觉,设若自己不出门娱乐,这每月三百的生活费在吃穿住房上是很够的;设若出门找娱乐,也不是不可,那就不能约孟银月一道去。

        试想,自己一个人出门去,随便下个小馆子看场电影,花去的钱都很有限。但和孟银月一起出门呢?接送都要叫车,吃饭也要挑选高档次的饭馆,最坏的是她看上了衣服首饰小物品,自己送还是不送?近来自己陪她逛街,她没有一次不买点什么的,在买礼品上花去的钱,就没法丈量了。

        话又说回来,要是自己咬死了不买不送,露出那样的为钱所困的穷相,那真是不如不见的好哩!当下便打定了休整两天的主意,由门房向孟银月的住处挂了一通电话,取消了下午的约会。

        没有外出娱乐的资本,那能去的地方便只剩住所与学校两处了。故而自第二天起,汤耀宗一反常态,老老实实地去学校点了卯,晚上也是无处可去,早早地回到屋子里,好歹捡起课本看了两页。这样混过三四日,竟很像初到北平时的那种生活了。

        可到底由奢入俭难,有课的日子还能在教室里听一听晃一晃,多少可以混过去;一到休息日,那种对花花世界的追求与空虚感便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似的,搅得人坐立不安,简直在房间里待不下去。

        汤耀宗将手里两张讲义丢到桌上,看烦腻了似的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疾步转了两圈。刚想躺到床铺上蒙头睡大觉,忽而福至心灵也似,将那脚步收回了。

        心想,我真是傻,就因为好一阵子没见到顾长云了,怎么把她这个人物给忘记了呢?她是很认真老派的人,先前对我大动干戈,无非为了我不用功读书罢了,如今见到我改好了,还有不对我彻底改观的吗?再看我如今经济窘迫的模样,心软之下,或许还可以获得一笔“救助金”哩。

        至于她日日早出晚归,要去哪里找她,汤耀宗倒是心里有数。自己借给她的学生证总不见归还,必然是要用到它去学校的图书室了。

        他兀自嘻嘻一笑,脚下转动方向去到盥洗室,用香胰子搓了把脸,又用发油整整齐齐地梳了头,换了身干净衣裳,漂漂亮亮地出门去寻顾长云去也。

        熟门熟路地去到了学校,但图书馆却是汤耀宗从未踏足过的所在,要怎么走,反倒闹不清方向。沿途拉了个学生问路,那男学生似乎把他当做了来参观校园的应考生,客客气气地指了路,话语间很有鼓励他向学之心的欣慰之感,闹得汤耀宗很不是滋味。

        及至到了图书馆,那又遇上了第二道关卡,门口的管理员拦着要他出示学生证件。

        可证件在顾长云手里,自己哪里还有第二份?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通,那管理员却不比刚才涉世未深的男学生,瞥了眼汤耀宗梳得发亮的头发并一身时髦西装,那神情,显然不相信他学生的身份。

        汤耀宗自刚才起就压着的邪火一下子烧起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把抓住那管理员的手腕,提高了嗓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不是管着保险箱的洋行柜面,我还编一套谎话来冤你吗?来!咱们去学生宿舍对质!我虽然搬出了公寓,不过一个月工夫,门房总不会不认得我!”

        汤耀宗的嗓门一起来,那管理员先就心里一抖,看看近旁已经有学生听见动静往自己这里望,苦着张脸极力地安抚他小声一点。又想,他都敢拉我去学生公寓对质了,总不会是假的吧,只好对他放行。

        汤耀宗将他的手腕一丢,又冲他冷哼了一声,挺着胸膛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到了供人自习的教室,便站在门口朝里望着,在一排排桌椅间搜寻顾长云的身影。

        不一会儿便找到了。顾长云背对着他的方向而坐,长头发披在肩上,正埋头书写,写了一阵,又抬起头来看向坐在斜对面的一个男人,像是在交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便迎来了今日第三道关卡的一击。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原先住在自己楼上房间的乔远堂!

        一瞬间,关于自己与乔远堂的种种都翻涌上脑海,这个轻易不搭理人的京师大学的高材生,在网球场众目睽睽之下给了自己一个大难堪,就连孟银月,在对自己侧目之前,也是对他追求而不得!思及此,心里的火苗非但没有平息,反倒愈烧愈旺了!

        可是再等几分钟,看着看着,那火势却消退了下来。

        只见顾长云结束了谈话,重新低下头去写字,可正对自己而坐的乔远堂却没有重新专注于书本。他微微侧头垂首,不出片刻,那视线又倾斜着,幽幽地投向了顾长云,竟是久久地没有再移开。

        也不知道对面的顾长云是做了什么神态,乔远堂的神态逐渐柔和起来,到最后,竟隐隐约约露出一丝笑意。那一副作态,就好像,就好像

        汤耀宗突然间想明白了,下一刻,按捺不住地笑出了声。又马上意识到场所不对,即刻转了个身,隐到了教师门外的墙后,肩膀却不受控制地耸动着,只在心里得意地大笑。

        哈哈!真是想不到,哈哈!

        他想着,我先前万万想不到顾长云和乔远堂认识了,更想不到那姓乔的对于长云,竟是很有好感的意思,于今被我知道了,不正是天助我也吗?今天一路上所受的气,完全可以相抵消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决心要给那姓乔的一点苦头吃吃。暗道,我虽然没有和长云有感情上合作的意思,但无疑她是我这边的人,我这个兄长说的话,她还有不听的吗?我很可以借长云的力量,让他栽个大跟头。不光我自己可以出一口气,银月为着被他拒绝的事,也是暗恨在心,我到时候再做个预报,她一准记我头功!

        这主意在脑子里滚过两遍,只觉得完美无缺,胜利之日指日可待了!汤耀宗更掩不住心里的得意,嗤嗤低笑了两声,也不再等着和顾长云会面,干脆打道回府去做详细的计划。

        这天傍晚,他特意没有待在房里,叫了一桌饭菜,等在底楼的客厅里慢慢地吃。

        到六点半左右,顾长云果然捧着书本回来了,猛地见到汤耀宗坐在客厅里用饭,倒是很吃惊似的,道:“真巧啊,难得见你没有出去吃饭。”

        汤耀宗心里打着算盘,殷切地向她招收道:“长云妹妹吃过了吗?也过来吃一点吧,这家饭馆的味道很不坏。”他这样热情,顾长云倒不好冷淡相待,即便已经吃过了饭,也只好坐过去陪他聊上两句。

        她坐下了,汤耀宗倒不急着用饭了,停下筷子笑道:“你说碰上我用饭很巧,我这里倒有一件更巧的事。我今天搭一个同学的便车去了趟图书馆,远远看见你和一个男同学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是也不是?”

        顾长云虽觉得“有说有笑”一词用得怪异,但大约他说话的重点是在男同学,也就没有计较,坦然地点头承认道:“是有位学长,对我很是照顾,在功课上也多有指点。”

        汤耀宗望着她的眼神里便透出许多凝重与忧虑来,叹气道:“那人是谁,我可认识的很。你不要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说,那人姓乔,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念的是理科系,家里人大概还在政府当着官,我说的对不对?”

        且不说话的内容,就他的口气,也听的出来对乔远堂很不赞同。顾长云不好评论,也就沉默着没有说话。

        汤耀宗见她没有任何或失落或好奇的神情,更不追问,心里也犯嘀咕,只能话赶话地说下去,道:“我看他对你,倒像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哩。”

        偏偏这一句话,倒像是刺中了顾长云的某处要害似的,她几乎是瞬间就坐直了身体,反驳道:“不要瞎说。别人好心好意讲两道题就是心怀不轨,那做老师做教授的,岂不成了大恶人?”

        汤耀宗被她呛得一噎,他当然拿不到乔远堂具体的错处,只能讲些模棱两可的话,道:“我的意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要看他瞧着正正经经,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很会玩弄人心,我不忍见你以后伤心,所以奉劝你离他远一点呢。”

        见顾长云微微拧起了眉头,知道话说三分最奏效,便将两手一摊道:“总之该说的我已说了,要不要听,那都看你自己。”

        顾长云原本没有想那么多,听了这番话,心绪反倒复杂起来。一来觉得,就自己的感觉,乔远堂怎么看都不像个坏人,可耀宗又犯不着骗自己;并且规劝女子对男子存一种防范之心,本身也没什么错处。

        想来想去,干脆丢开不管了。心道,横竖我也不会和不相干的人过从甚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将汤耀宗的话听进了耳朵,但姑且也是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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