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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坦白(上)


“哥!——哥…”

        钥匙就插在锁眼里,门虚掩着。当那金色鬈发、面孔漂亮的少年激动不已地推开门奔跃入那间小屋时,在第一眼,他瞥见了那被随手扔在地上的教士袍与在暮秋的晖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制十字架坠子;随后,他又顺着先前未进屋时所听闻的房内产生窸窣响动的方向望去,结果,一幅令自己终身难忘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扑入了他的眼帘:

        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上身只穿着一件丝绸衬衣,正压在另一个黑发的少女身上。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伏在小床边热烈地亲吻着;他们如同陷入梦中,交缠的身躯不时轻轻战栗,足以见得这一对恋人的行为有多么激昂而忘我。床铺旁边有一扇窗户,玻璃早已破得像被暴雨打烂的蜘蛛网。透过破损的铅丝窗网,能望见一角天空,以及卧在薄云鸭绒褥上的夕阳;暗橙色的斜晖溜进小屋,洒在二人的脸上与相互摩挲的发丝间。而那男子又再次凑近,紧紧挨着吉卜赛姑娘的身子。他的双手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上,爱抚地搂住姑娘纤细曼妙的腰身,眼中的火光越燃越炽烈…种种迹象表明,两人显然已经到了神魂颠倒的时刻;而天神朱庇特每逢这种时候,就会干出许多蠢事,弄得好心的荷马不得不呼来云彩替他遮羞…

        “哎哟!天哪!圣母!我的上帝…!”眼前的画面视觉冲击实在过强,以致那原本不信基督的少年惊诧得无意识高声尖叫起来,全身不由得一激灵,“对不起!先生…我走错房间了…!我…我原本是想来找我亲爱的哥哥…”

        刹那间,那个正伏在床边的黑发男子听见这道熟悉的惊呼声,便如同触了电的死青蛙般猛地一战栗。他的动作霎时停住了,全身僵直,就像被冰冻结。

        他缓慢而机械地转过头去,两眼充满惊惶、滞愣无神;而金色鬈发的少年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才见到那具石像彻底将面孔朝向自己。电光石火间,一张无比熟悉但又始料未及的脸映入了彼此的眼帘。

        “啊哟!嗷——幽灵!见鬼了——!”大学生完全不敢相信那张呈现在自己眼前、赤红与铁青之色混杂的痉挛脸庞,他既是惊诧又是恐惧,捂住眼睛、飞速地转过身去,连滚带爬地逃到小屋的门外,中途还险些摔倒在地上。

        “天哪…!我是还活着吗?…”少年倚着屋外走廊上的石壁,被吓得双腿半屈、全身瘫软,他不断触摸着自己的脸颊,以确保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湮灭、消失。他睁圆了眼,麻木而呆滞地瞪视着远方的夕阳。

        过了良久,当他又重新试探着转过头望向小室门的方向时,一双缓缓走来的黑色皮靴映入了自己的眼帘。

        大学生正瘫坐在地上直喘气,他的目光顺着地面上的皮靴底一寸寸地上移:他看见了一双修长的腿,接着是领口被解开而微微凌乱发皱的丝绸衬衣,一双正环抱在胸前、颤抖不止的手,赤红得快要冒出烟雾的脖颈与那张融合了所有颜色的痉挛的脸——红如烈焰、白里泛青、阴沉似墨…以及一双闪着怒火、惊恐万状的灰蓝色眼睛。

        “哎哟——天主的腿…!饶命!”他又猝然把目光缩了回来,捂着脸不住地哀嚎,吓得语无伦次:这个可怜的大学生恐怕此生还没受过这种惊吓。

        半晌,他才微微松开那双紧捂住自己眼睛的手,透过指缝,他又壮着胆子确认了一遍——真的是那张脸。

        “我的天哪…你…您是我哥哥吗…?”

        金色鬈发的少年颤抖着声音开口了,惊恐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直打转。他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爬进阴影,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躺在那里发抖。

        有几只白鸽子飞到他身旁的石栏杆上,它们伫立、振翅、发出“咕咕”的低鸣,混合着暮秋黄昏时分的瑟瑟风声、落叶拂地的窸窣轻响,不闻人语——仿佛这便是眼前沉默的世间仅存的响动。

        然而,四周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大学生又战战兢兢地等待了很久,最终才听到了一道尴尬的清嗓声。

        他鼓起勇气缓缓站起身来,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戴上,收回那双遮眼的手,定睛看去——那的确是自己亲爱的哥哥,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他的衣衫不整,模样狼狈至极:愤怒、尴尬、惊诧、羞惭、恐惧…似乎世间所有的情感全都以某种奇特的形式杂糅在那张发僵的脸上,混合成了一番甚至于有些滑稽的样貌。而此刻,克洛德似乎才从刚才那见不得人的梦中被彻底惊醒了过来,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时而呼吸停滞、时而急促地喘着气。

        “您好啊…我亲爱的哥哥…”与克洛德的沉郁内敛不同,约翰一向嬉皮笑脸,即使是在如此情形之下,他还是选择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是想来看看您…”

        然而,对方闻言又沉默了很久,脸更红了。

        “嗬,约翰先生,”副主教终于肯开口了。他烦躁不安地理了理半敞开的衬衣领口,用手扶了一下额头,显出一种痛苦万状而又竭力平静的神色,“你来这干什么…?不会又是钱不够了吧?”

        对于哥哥的下意识的猜想,约翰的心头涌起了一阵浅淡的苦涩:他已经暗自洗心革面多时了,就连副学监也频频夸奖他近日的进步、再没往圣母院寄过报告书,不过副主教大人似乎还并不知道此事。

        “我真的不是来要钱!我是来圣母院探望您…”他压下自己的尴尬与惊诧,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亲爱的好哥哥,我听说您病了…”

        “今天可不是学校放假的时间,约翰。”克洛德重新摆正了脸色,回到了往日那种阴沉严厉的训诫姿态;然而,他脸上的赤红却如同涨溢的潮水,迟迟不肯退去,“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教堂执事没有拦住你?”

        的确,就在今日早晨克洛德前往巴士底堡向国王请假时,他也曾对路易十一说明了自己拒绝见客。而当回到圣母院后,他即刻便吩咐教堂执事守好圣母院的每一道门,严令禁止任何一个外来人、哪怕是国王入内;面对着副主教威严的面孔,执事们也毕恭毕敬地允诺了下来。

        (其实,路易十一每次都是化名屠朗若来访圣母院,因此教堂执事们认不出他们的国王;然而,他们却认识了频繁来到圣母院找哥哥的调皮小约翰。不得不说,这对于这个少年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哥哥,我可是您的亲弟弟!”约翰见克洛德终于肯多说些话了,便不由得也放松了下来。他耸了耸肩,咧嘴道:“教堂执事本来也想拦我,但好在他们认识我!我说''我的好哥哥病了,我作为弟弟只是想来看望一下他,难道你们就连这份手足真情也要被阻拦在外吗…'',我说得声泪俱下,那群人闻言,当即就动容地把我放进来了…”

        “至于学校嘛…哥哥!你要相信我,我最近一直有在好好学习,从来没有逃过一次课!我可是远远地听说了您的身体抱恙,这才赶忙请假来圣母院看您!…”

        他所说的这番话句句属实。事实上,自从上次被孚比斯唆使出去一同喝酒、又被卫队长扔在路边之后,心灰意冷之下,小约翰便再也没有逃过课,也没有喝过酒,更不要说再像从前那般频频“光顾”格拉蒂尼大街了(注:格拉蒂尼大街为当时巴黎城内的妓院街)。

        “嗯…”克洛德若有所思,脸孔依旧阴沉沉的。

        “嗐!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少年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狡黠地转了一下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模仿着副主教哥哥惯常教训自己时的严肃深沉口吻发话了:“我亲爱的哥哥,我最近可是一直在学校努力学习;而您请了病假,可依我现在看来,您似乎并没有好好工作…”

        “住口!…”智慧的克洛德自然清楚弟弟的话中所指与不怀好意。他激动地高声叫了起来,脸却心虚般地变得更红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天哪,哥哥!”约翰十分诧异,“那是怎么回事?”

        “我长话短说吧…”弗罗洛副主教竭力平复了心绪,面色肃然地说道,“爱斯梅拉达先前遇到了一些不测,她还险些因此被处以绞刑;我到司法宫地牢把她救了出来,所以目前她在圣母院里…”

        “唉,哥哥,您可真会避重就轻,”约翰无奈而逗弄似地一笑,朝克洛德走拢了一步。一向活跃于巴黎城各类传闻的他早已知晓了“雨夜幽灵劫走地牢女囚”一事,然而,眼下他所关心的显然也并非此消息,“您知道的,我不是想问这个…”

        副主教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他浑身僵直,眉头轻轻皱起,不自然地攥紧了衣摆。

        见兄长沉默不语,约翰胆子更大了几分——他隐约间觉察到自己已经抓住了兄长的把柄,就像自己当初来找副主教哥哥要钱时所提起的话题那样——这个小调皮鬼如同所有喜剧之中常见的丑角,心地善良却又毫不安分;他为自己刚才“发现新大陆”而得意不已,便继续嬉皮笑脸地开口问道:

        “我亲爱的好哥哥,您和爱斯梅拉达小姐…”

        弗罗洛副主教阴沉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怒气与尴尬,不过一向沉稳的他此刻也已经平静了不少。他并没有给约翰这个不速之客太多和颜悦色,只是颇为不情不愿地简短介绍着:

        “就是你所见的那样…”

        “嗬!天哪!那可真是不简单!…事实上,这已经太不简单了!”小约翰又重新惊诧地开口大叫起来,看得克洛德胆战心惊、头痛不已。

        当年,他把小约翰送进托尔希神学院时,从前那座神圣的庙堂以弗罗洛的姓氏为荣,后来却以这个姓氏为耻了,为此克洛德深感痛心。曾经,有时他声色俱厉、狠狠地教训小约翰一大通,而弟弟忍受下来,显示了大无畏的精神。训过之后,他倒心安理得,依然故我,该胡闹还胡闹,该放荡还放荡——痛饮美酒、教训新生、寻花问柳…而巴黎若萨的副主教大人也因此频繁收到来自副学监的痛批报告书。在过去,这种种行径大大伤害了手足亲情,克洛德极度伤心,一时心灰意冷,便更加狂热地投入到学问的怀抱。就这样,他越来越博学多识,但同时也遵循自然逻辑,作为教士却越来越严苛,作为人则越来越忧伤了。然而,经过一番事件之后,眼下的小约翰最终变得懂事了不少。他倒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亲爱的哥哥给训斥,但他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兄长完全与世隔绝、冷漠黑暗的模样:这一切变化都令他无比痛惜。

        但如今,他看到哥哥终于能不再将自己锁在神坛上,开始重拾约翰幼时所见的他那富于激情、满怀悲悯的脾性了。在震惊之余,小约翰又对此心生出无限的感动;他甚至因此都忘却了自己的哥哥是个教士,而近女色于教士而言是种禁忌的这一事实。

        “哥哥,所以…您是已经和爱斯梅拉达小姐在一起了吗…?”他笑嘻嘻地试探道。

        “是的…”

        克洛德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很尴尬,不过他还是干巴巴地坦诚回答。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极其紧张而又恐慌的模样,约翰宽慰似地对他说:“放心吧!哥哥,我一定会帮您严守这个秘密!”

        “那最好…”事已至此,克洛德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我已经请了假,现在无需履行副主教职责。因此你不用再把我当作教士…”

        聪明的小约翰闻言,猜到了克洛德的话中之意。他脸红了一下,随即也嬉皮笑脸地答应了下来。

        “呀!既然如此,我衷心祝福你们!”

        他话音还未落,克洛德却似乎已陷入了另一种沉思。他的口中念念有词:

        “''祝福''…”

        “对呀!我还得去祝福爱斯梅拉达小姐!”约翰没有发现克洛德的微妙变化,继续笑嘻嘻地补充道。

        谁知,克洛德飞快地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奔去,步伐坚定地钻进一道小黑门,钻进通向楼下的圣吉勒旋梯的拱廊下,只留给了迷惘的小约翰一个渐远的背影。

        “嗨!哥哥!我去找嫂子(sister-in-law[1])了!——”金色鬈发的少年对于他的异常举动感到很迷惑,只好将手卷成喇叭桶状,朝哥哥的背影大呼道。

        那拱廊之下也隐约传来了一道回声。

        “随你的便吧!——”

        末了,待那声回应随着秋风飘远,约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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