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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女巫通缉令?


爱斯梅拉达所不知道的是,在那个落雨的初夏午后与克洛德交谈结束后,他满心慌张地将自己锁在小室里忏悔了好几天。

        “我向全能的天主承认我的过失,我罪,我的重罪…”

        “我亵渎神明,玷辱教义;我受魔鬼的蛊惑、女巫的引诱,我…”

        克洛德那正在胸口画十字的手颤抖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场雨中柔软的余温。

        “上主,求你垂怜、大发慈悲,施给我救恩…”

        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浑身战栗,脸变得煞白,又变得通红,从脖颈一路红到了耳根,再蔓延到双颊。仿佛极其难堪似的,他原本铿锵清朗的告解声变得越来越低弱,最后竟只剩下了微不可闻的嗫嚅。

        他闭上眼不敢睁开,为自己的邪意感到无比羞惭:哪怕在忏悔时,自己心里所念想的甚至都不是天主,而是爱斯梅拉达美丽的脸庞、翕动着的红润双唇、纤细柔软的小手…

        那日下午她和自己的距离是那样贴近,她呼出湿暖的水雾,氤氲弥散、再与初夏淋漓不绝的雨幕混融在一起,连同着她鬈曲蓬松的乌黑发丝、她周身缭绕的芬芳气息,轻盈地扑到他面前。那妖女先是触碰自己的肩、露出邪恶的笑靥诱惑自己倾吐出潜藏的心事,甚至还恣肆地抬起她罪恶的指爪去抚摩自己的脸颊…

        最为可耻的是,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许诺毕生侍奉天主、追寻真理的自己——人生三十年来一直以身作则、恪守清规戒律的巴黎若萨副主教——最后竟真的受到了那妖女的蛊惑,在意识混沌之际握住了那只魔鬼伸来的手,与撒旦签订契约、任凭妄念染污自己的灵魂,最终松开、回归光明时居然还心怀眷恋…

        他头痛欲裂,再也不忍继续想下去了。

        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在惭愧羞耻之外只觉分外煎熬:他感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不忏悔是错的,忏悔也依然是错的、甚至错得还要愈发远些——这在他前三十年只有神坛与书籍的生命中实在可谓见所未见。

        克洛德也曾努力将对爱斯梅拉达的眷恋与渴望不视作一种罪孽,但当如今真正有了接触,他那本就脆弱而不稳定的挣扎念头在神坛冰冷巨石的压迫下、在一身教士袍的捆缚中又重新被击碎到所剩无几了。

        即使他将这份渴望视作罪,那忏悔也不是助他断绝爱欲、重回清明圣洁之身,反而是在日复一日的辗转消磨中,令他更为着迷、更为绝望、更为神魂颠倒、更为无药可救。

        不过,尽管克洛德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潜意识里将爱斯梅拉达视作需要忌惮提防的女妖,他也仍旧始终狠不下心来将她驱逐出圣母院。

        因为他知道,圣母院外是整日狂热于抓捕巫师与巫女的虎豹豺狼,那吉普赛小姑娘一旦落到他们的手里,会有怎样的后果便可想而知。

        而他的弟子,国王的代诉人——雅各·沙莫吕,便是其中的领头。

        近日,克洛德副主教收到了沙莫吕的信函,对方不无恭敬地表示自己将于近日前来圣母院拜谒师长、请教问题。

        爱斯梅拉达注意到,自从那天下午与克洛德交谈后,对方渐渐开始主动找她说话了。尽管说话时语气依旧淡然、眼神依旧平静深沉,但至少他不会一见到自己便跑开了。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克洛德最常告诫爱斯梅拉达的一句话就是:“近日不要在圣母院里乱跑,走小门和右侧楼梯上楼,安静地待在那间小房里,别高声叫嚷,也别大笑。”

        爱斯梅拉达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当然,克洛德依旧会每天下午跑去圣母院广场看爱斯梅拉达跳舞,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舍弃的一个习惯。

        副主教大人将自己锁在那间小室里的时间久了,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只顾着钻研炼金与魔鬼学,甚至于险些忘却了自己原有的高超艺术造诣。

        毕竟,他可是格兰古瓦的学艺老师,那个诗人、剧作家兼哲学家最为景仰钦佩的人。

        他如今陷入了多重迷惘之中,便暂时停止将心血继续耗在炼金与鬼神上。于是,他拾起了自己蒙尘的画笔,打开了早已经年不曾触碰过的大涂写本。

        他一页页地缓慢翻动着,如同在俯身拾起自己不知何时遗落的记忆:那本的扉页上是一句墨迹已有些褪色的、用拉丁语写下的箴言“hincituradastra”(译文:「此路直通星辰」),再往后,依次是笔触青涩却充满浪漫的文思的诗稿、各种草药与香料的手绘分类图鉴、多门外语的混合涂鸦,最后终止于各神明的画像…

        他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每一页古旧的纸张里折射出的,都是昔年那个求知若渴、心向璀璨、满面朝气的少年的影像,却也是那最终被他一步步禁锢、困锁在冰冷教廷制度之下而只能求取一丝苟延残喘的自我。

        或许是冥冥之中应和了爱斯梅拉达曾经的想象,他不知怎地便抬起鹅毛笔、蘸满了墨水,开始在新翻开的那页纸上去勾勒、去描绘,整间破败的小室里只有那个沉湎于摹画的黑袍身影,整个世界仿佛也只剩下了夏日温和的晨风声,以及笔尖与纸张厮磨的轻细沙沙声。

        落笔、抬笔、蘸墨、再落笔…

        克洛德的双眼始终死死盯着那张纸上日趋完满的形象,他灰蓝色的眼眸明亮却显得毫无生气,似乎沉溺于纸笔之外另一种隐秘而不可告人的忧思。

        他不知自己究竟想画什么,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画什么,只知道等回过神来抬眸的那刻,一副栩栩如生的图像已然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副主教放下笔,坐在椅上呆滞地望着那幅画,口中无声地低喃着。那模样并非像是在欣赏抑或反思,倒像是在赎罪。

        他缄默地等待着光阴的流逝,静候画上的烟墨一点点地干涸、稳定。最终,他双手捧起那幅画,痴醉地凝睇着;再俯下身去,以颤抖的双唇寸寸轻吻。

        末了,他起身、叹息,补偿似地在那幅画的左下角标注了一小句极不起眼的拉丁文,大致意思是:

        “芳魂毒于魔祟。”

        他便始终这么沉思着,仿佛一尊雕像。

        日影偏斜,午后悄然来临了。

        克洛德如同被什么惊醒般,将画本往小桌上一撂,便顺着旋转楼梯飞快地奔下楼去。

        今天是晴天,圣母院前的广场上也依旧会有舞蹈表演。

        克洛德每天的最大意义似乎就是在等这一时刻,在等那个埃及小舞女用自己的舞姿与歌声将自己那颗焦躁而迷惘的心给慢慢地抚平。

        斜阳西下,正当他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走回圣母院顶楼的小室时,透过窗扉,他隐约地望见有一个人影正立在自己的木桌边,伸长脖子张望着那幅画——

        素来精明的副主教竟一时忘了自己有这个习惯:每当弟子雅各·沙莫吕将要来访时,他总是会将小室的钥匙留在锁孔里。

        克洛德站在门口呆住了,心跳得厉害。

        他思忖良久,最终才鼓足勇气,双眉深蹙、满面忧虑地悄然推开那扇门。

        “吱呀——”

        沙莫吕转过头,见到是自己的师长弗罗洛副主教,立刻便喜笑颜开。

        “您好,先生。”

        “你好,雅各先生。”克洛德硬着头皮开口回应道。

        “尊敬的老师,近来在炼金术方面您有没有什么新发现?”沙莫吕两眼放光地试探着。

        “我近期还未研究过炼金术。”副主教感到有些尴尬了,干巴巴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

        “哎呀,老师,对于您这种研究范围如此广博的大学者而言,这也属实很正常!”对方脸上带着崇敬的微笑说。

        “请允许我斗胆作个猜测——您最近是在研究魔鬼学与巫术?”沙莫吕说着,朝那幅画瞥了一眼。

        克洛德听到他这个问题,浑身猛地战栗了一下。

        那副画像的旁边,是他上午心血来潮时翻找出来的、自己曾经亲笔草拟的一封公告——《关于格雷沃广场跳舞与施行巫术的禁令》。

        随后,他读着读着,不知怎地就从大书柜上取下涂写本,画了起来…

        沙莫吕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愉悦地感慨着:“尊敬的老师,您的想法终于与我达成一致了!不过这当然算是我的荣幸。我早就向您申请,想派人把圣母院广场上跳舞的那个小妖女给抓起来、严刑拷打…”

        他激动得絮絮叨叨,然而克洛德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住口!”

        克洛德实在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了,他瞪着那双冰冷阴郁的灰蓝色眼睛,高声嘶吼道。

        沙莫吕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他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师长如此愤怒过。他讪讪地干笑了几声,似乎是在竭力讨好:

        “我最崇高的师长…您这画的…当然…我是想说您的绘画技艺十分精湛…画的难道不是捕捉巫女的通缉令…?”

        “不是!”

        克洛德还在怄气,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沙莫吕还试着带入情境去翻译那句拉丁文:

        “漂亮的妖女比恶魔还要狠毒…”

        说完,他顿了顿。

        “那这幅…”

        他的疑问还没吐出口,又被副主教打断了。

        “这不需要你管,雅各先生!你不要去动那个埃及小舞女!我自己会有安排!”

        “好吧…那…”

        “雅各先生,如果没有什么要事的话,那就请回吧。”克洛德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对方听到这话,便再不敢多做打扰,只好诚惶诚恐地走了出去。

        “克洛德副主教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提起这个吉普赛小妖女就动这么大的气…?”被赶出门的沙莫吕无比郁闷地思忖着。

        待沙莫吕下楼走远后,克洛德才重新坐回到安乐椅上,颤抖着双手捧起那个涂写本,借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地凝视着。

        那是一个由已有些老化、卷曲翘起的羊皮纸与镂雕木板所装订成的厚本,再用黄铜扣子夹住,显得沧桑而沉钝。摊开的那页上画着一个妩媚的姑娘:蓬松的长鬈发、含情脉脉的深邃大眼与袅娜的腰身。她忘神地飞旋、将手鼓抛向空中,她的纤足下是圣母院的砌石广场,头顶上是湛湛青天;而巍峨入云的圣母院,只在画纸一隅极为轻淡地描成了微缩后的轮廓。

        画中所用的墨水仅有玄黑一色,却在光影斑驳、浓淡错综间显得形神毕肖、情韵无穷。很难想象这幅画像的作者究竟是怀揣着一种怎样的心境去遐思、去落笔,再去用指腹温柔地抚摩过干涸的墨痕,去呕尽自己的心血,仅为着画出巴黎城中这个明艳却并不算得体面的小小舞女。

        他画得是如此细腻具体,又如此风逸灵动,如同每一笔都经过毕生的深思熟虑,又通篇如烂醉之徒的轻狂谵呓。

        只因寻常人家作画,视画中一隅,便作世间一隅;踏出笔墨匀净,到底见千丈软红。

        他非如此。经籍所围成的重重厚墙高峻却也昏黑,他的热忱有限,正如残烛终有成灰的那天。

        可他分明望见,在那墙的细小裂隙处有微光盈盈地透进,连同着那个充满浪漫与明朗的世界,扑入他因焚膏继晷变得枯涸而麻木的眼。

        那不是他的画中一隅蜃景,纸上一页思量;

        那是他的整个天国,他此生所能祈盼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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