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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遗嘱


偌大的寝宫,灯火通明,殿外的台阶上跪着一众大臣,殿内明黄的重重帷帐外,一位江湖打扮的灰衣老者摇了头,表示陛下已无力回天,旋即退至屏风外。皇后为首的十几位妃嫔,个个面露悲色,有些开始泣不成声。

        “你们,都出去。”玄金色帷帐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枯槁的手,而后又探出了半个身子,吩咐掌灯的宫人:“叫……孩子们进来。”

        于是哭哭啼啼的妇人们一并被请出去。随着一群皇子公主们进来的,还有一位武将的女儿。许攸俯首走在最后,看那些早已被各宫娘娘们再三嘱咐,最年长者不过十三的孩子们,依次被带到那位他们并不熟悉的父亲,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面前说话。

        许攸的母亲是先帝最小的女儿,陛下的堂妹,因此她也算是半个皇亲国戚。其父为奸人所害,死得惨烈。陛下心中怜惜,愧疚难平,遂将许攸召进宫里亲自抚养。

        每日傍晚,陛下处理完政务,都要传她来说几句话,或者下几盘棋,直到被催着喝完了药,才在夜色朦胧中回去。

        皇帝用枯槁的手指向最角落的许攸。

        “还是你来侍药吧。”

        残烛之声,却威严尤存。

        许攸缓步走到龙床跟前。明明是正值壮年的人,此刻却奄奄一息,甚至还不如经常同他吵架的老头子们有精神。她收敛起同情的神色,像往常那般服侍。

        他喝了一口又将药碗推开:“不喝了,太苦。”许攸劝道:“还是饮一些吧,大夫说能吊着精神,就当润喉,等下还有好多话要说。”他才勉强饮下两口。

        皇帝扯着嘴角对她勉强笑了一下,“真是羡慕你父亲,在世时未受缠绵病榻之苦。”许攸眼神暗淡些许,旋即退下了。

        她看着那位时日无多的陛下,曾受万民叩拜威仪无限的帝王,如今像一个平常人家的父亲,将孩子们都招来身边一一叮嘱。

        大约半炷香过后,殿里只剩下了许攸。

        “小攸啊,你过来。”

        许攸过去,跪在他面前:“皇伯伯。”是很乖顺的模样。

        “我教你的,可还记得?”

        “如何识人用人,如何御下制衡,如何布局,如何诸心,”许攸答“都记住了,您让我看的书,也都看完了。”

        一点都不像十六岁孩子说话的腔调。

        “胡说,我明明只同你下了几盘棋。”皇帝故作威严,但气势不足。“不过你这孩子心思细密,你娘亲,将你教得很好。”

        烛火摇晃,晦明变化不定。

        “陛下,您是,真的很喜欢我娘亲吧。”许攸终于忍不住发问。

        “闲容啊,”提及这个名字,他似乎又有了些精神“我本该护她一生无忧的。”

        然后掌灯的宫人也被支开。

        寝殿外,众人见许攸待了半响才出来,人人脸上都是急切。

        “让他们,鸣钟吧。”许攸双手提灯下了台阶,将门彻底推开,寒风涌入,似在哭啸。

        “陛下!”不知是谁开了头,在场诸位都开始痛呼,声泪俱下。顷刻间,等候在暗处的宫人有序呈上丧服,目光所及之处,白茫茫一片,人与雪色相融。天空倾下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到朱红的宫墙下,映着在场百人真假悲喜的脸。

        本朝第九位君主,执政十三载,一生勤勉,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天下,史官称之为千古一帝。只不过这位帝王临去前,身后事交托完毕后,还藏着些对故人不知是愧疚还是思念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等下出去,不用怕,会有人一直陪着你。”

        许攸看着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宫人,又看了一眼周围的禁军,实力差距如此悬殊,还是挺直背脊向前走:“劳烦您带路。”

        “别人问什么,一概不用理。”

        皇后很是亲切地过来:“天色晚了,小攸先去梧桐殿休息吧。”许攸没有理她,只自己往前走。

        禁军首领周元来拦她,说是要搜身。

        “我记得,您曾经同我讲,家父救过您的性命。”许攸只瞥了他一眼,那将领欲言又止。“抱歉,例行公事。”许攸把身上的小东西,香囊,环佩都摘下扔到他身上,“这,恐怕还……”

        “周统领,莫不是还想贴身搜查一番?”及笄不久的女孩子,就这么挺直腰背站着,颇有几分她父亲的傲骨。

        双方僵持之际,恒王双手举着遗诏上前,开口道:“许攸是官宦子女,依制不能在场,周统领快些放人吧。”

        “这,”许攸看统领还是十分为难地望向皇后,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了。“莫要因为我,误了时辰。”她解下外袍,原地转了半圈,表示自己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的簪子,”

        “自小就戴着了,是我母亲的遗物。”她知晓,今日若是不将身上所有东西都交出去,是出不了皇宫的。

        于是冷眼看着周元亲自将木头簪子从中间截断。

        收回木簪的残骸,许攸转身对恒王行礼,“请您宣读诏书。”

        有宫女上前给她披上孝服。

        众人再次俯首下跪,即便皇后心有不甘,也只能看着许攸离开。

        巍巍皇城,国丧之期更显庄严沉重,殿外有百官,年老宫人领着一个单衣的孩子,拾阶而下,缓缓前行,穿过一道道宫门。

        “那是谁?”

        为何能配刀剑穿行于宫墙之内?

        还着红衣,实在张扬。

        “是先帝派往北疆的,回来复命。”

        许攸站定,那人由远而近,血色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擦肩而过时,战马上,宫墙边,促然一瞥。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北疆的战场。

        冰冷又荒凉。

        十一年春正月丙寅朔,帝大渐,免朝贺。翌日晚,崩于未央宫,天降瑞雪。在位十有七年,寿四十有二。执心决断,法度修明,无幽不察,照临四方。谥曰明肃。

        “我自问无愧天地,无愧万民,可我对不起你的父母,也对不起你。”皇帝盯着许攸和她母亲三分相似的脸感叹“你若是害怕,可以……”

        “我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什么都豁得出去。”许攸抬头,浅浅一笑,“您走之后,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若是见到我父母,告诉他们,我会过得很好。”

        殿内的烛火,在寒风中挣扎两下,终究还是熄灭了。

        少女推开漆红的宫门,门外,已经有马车在等着。

        放下车帘前,许攸最后望了一眼皇城,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小娃娃,还看什么看,我们姑苏可有的是更好的风景。”老郎中倒是乐得早点离开,“要我说,你以后也别回来了,就陪老头子我在清越山上待着,我教你行医,”

        上京的确没有姑苏秀丽的景色,但这里有最醇的酒,最动人的姑娘,曲折离奇的故事,往来天下的名士,心有鸿鹄的书生,征战沙场的将军,官场沉浮的士族,人人都有各自的风花雪月,都盼着粉墨登场,这里最是繁华,也最是寂寞。这里承载了她最欢乐也最痛苦的时光,是她九年的故乡,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你要是医术精湛在江湖上出了名,那就是人人来求你,别提多畅快了!若是天资不高只学到了一点皮毛,那也可以开个小医馆,借着我徒儿的名号,也能混个衣食无忧。”

        一边的老郎中还在孜孜不倦地给她列举学医的好处,许攸默默看了看他的头顶,毫不留情地拒绝:“不必了,我不想秃头。”

        “快叫师父”这句话就,不尴不尬地和许攸的拒绝声一道响起,郎中一摸自己花白稀疏的头发,顿时气血上涌“逆徒!有这么咒你师父的吗!”

        “我并没有认您做我师父。”许攸有点无奈,她原本以为像这样外表仙气飘飘的世外高人,应当是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现在这个头发稀疏的话痨完全颠覆了她一开始的想象。她并不是很想要这样一个师父。

        话痨哼了一声,右手拇指和食指娇俏的捻了两下自己不长的白胡子,“小娃娃,话别说得这么绝,你以后还得靠老夫的药浴活。”然后一脸快来讨好我的样子,高昂起头。

        “是,辛苦您了,师父。”听到拖长音的“师父”二字,话痨的嘴角微微上翘。“光叫这一声还不够,茶先欠着,等到了山上,拜师礼样样都要齐全。”许攸现在觉得,以后的日子,应当也不会很无聊。

        云雾缭绕的深山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打碎了原有的安宁。

        “还给我!这是我先发现的!”

        “略略略,就不还,过来打我呀。”

        少女带有挑衅的声音,夹杂着少年恼羞成怒的话语,成功地把趴在窗前睡回笼觉的人给吵醒了。

        趴在窗上的许攸不不耐烦地揉揉眼,就看见了几乎整天都回发生在山上的一幕,两兄妹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不过,一般都是单方面的追赶,毕竟论实力,妹妹经常是碾压,不过论轻功,哥哥更胜一筹。

        她舒展身体,想看看今天引起争执的是何物,一朵罕见的小野花?还是一块昨天剩下来的糕点?

        “住手!”待看清他们争抢的是什么,许攸收起看戏的神情,连忙制止。他们在抢一只信鸽,眼看着那只鸟都要断气儿了,在许攸的呵斥声中,两人才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手。

        那只浑圆的白球死里逃生,在地上滚了一圈,迅速摇晃脑袋,牢记自己的使命,颤颤巍巍地向主人飞去。然后直接撞到了窗户上,掉在了许攸摊开的掌心。

        “好蠢。”在场三个人的心声。

        取出信件,她粗略一扫,眉心微蹙。

        “你们两个,”刚准备偷偷溜走的两个人被突然叫住,“谁收拾一下,明日随我去上京。”

        “还有你,”白色小鸟歪头“胖得都快飞不起来了,以后不许吃这么多,再胖就拿你炖汤喝。”

        “要回去?为什么要回去?”许攸把刚收到的纸条给秃头师父看。

        师父撇了一眼就扔开。“这是什么?右丞自己贪污被处罚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师父还是妥协了:“算了算了,早知道你要走,想要送死谁都拦不住。”

        “徒儿不会忘记师父的,到哪里我都是您的徒弟。”

        “当初带你回来,是想让你为我养老送终,你别死在我前头。”灰蒙蒙的眼睛里藏着些悲伤的情绪,转瞬即逝。

        “此去路途遥远,为师别无所赠,那两个小娃娃,你一并带去吧,老头子我刚好落得个清闲。”

        “一个就够了。”

        “为何?”

        “两个在一起容易打架。”不远处很应景地传来了几声惨叫,惊落一只飞鸟。

        ……很有道理。

        她的秃头师父望着上京的方向,眸色深沉,右手捻起兰花指,又开始他习惯性的动作,捋胡须。

        “小攸啊,凡事莫要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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