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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机舱剧烈抖动,  自由下落了几百米,又被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猛地拉起。

        氧气面罩从头顶掉了下来,呼啦啦晃动。尖锐的哭泣声和叫喊声响成一片,  完全盖住了广播的声音。

        有人颤抖着摸出手机,想要录遗言,  没说两句就牙齿咯咯作响,根本吐不出话来。

        还有人失去理智,恐惧地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地朝前跑,  好像这样就能逃出去时的。只可惜还没从座位上站起身,就被颠簸重重甩到机舱壁上,失去意识。

        金钱失去了效力。

        无论是头等舱还是经济舱,  在死亡面前,  都显得无比平等。

        而如果高度往下、再往下,视线回到国贸的33层。

        姚安握着手机,一动不能动。

        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当新闻完整拼凑在一起时,  又好像根本读不懂似的。非得反复看过好几遍,才勉强有个轮廓。

        怎么可能?

        钟浅锡这样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怎么可能会出意外呢?

        姚安的大脑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明明还没到冬天,  血管却一寸寸冻结成冰,  连带身体都变得僵硬。

        “姚经理?”小楚疑惑地喊了一声。

        见姚安没有反应,又问:“你怎么了?”

        外力敲碎冰封的壳子,  哗啦啦,  这下姚安终于动了。

        她蓦地抓起背包,  电脑都顾不上关,  转身就走:“麻烦你帮我向人力请个假。”

        “好啊,  没问题。不过你要去哪里?”

        姚安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她三步并做两步,冲向电梯间。写字楼层数太多,电梯停在1层,上来估计还要几分钟。

        姚安等不及,干脆推开楼梯门,脱了高跟鞋,一路赤脚往下跑。

        33,28,16。

        呼吸随着步伐变得沉重,拉起风箱似的。手抓着楼梯的不锈钢把手,一层层转弯,掌心摩擦得火辣辣。

        向下,再向下。

        大脑被简单的指令占据。

        十点零八分整,姚安已经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拦住了第一辆进入她视线的出租车。

        眼下再没有矜持或者怀疑——座位都还没有坐稳,姚安就掏出电话,开始拨打钟浅锡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not  available……】

        一遍不通,就再来一遍。

        可回答她的,只有冰冷的机械音。

        啪嗒。

        手机一个没抓紧,从姚安耳旁滑落,在膝盖上磕了一下,又弹到车厢的地面上。

        姚安被巨大的悔恨撕扯着,根本没有力气俯身拾起。

        如果昨天晚上。不,哪怕是今天早上。

        只要她答应钟浅锡的提议,甚至表现得迟疑一点,对方可能都会留在北京。

        钟浅锡本来不用走的。

        他完全可以不上那架飞机。

        可姚安明明心动了,却没有给他回应。

        “这tmd都是些什么事,一天天的,没点好消息。”出租车司机听完广播里的新闻,一边感慨,一边回过头来问姚安,“美女,你要去哪个航站楼?”

        姚安看着路旁红绿灯闪过,哑声回道:“都可以。”

        确实是都可以。

        其实连去机场有没有用,她也不清楚。到了地方该怎么办,更是没有定数。

        可比起所有的不确定,姚安更不能待在办公室,任凭噩耗降临。

        悔恨扯出一个大洞,就敞在姚安胸口。血淋淋、透着风。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去把它填满。不然日后夜半惊醒时,将无法从梦魇中逃脱。

        咔嚓。

        如同一道闪电劈过。

        此时此刻,姚安坐在出租车里,却忽然理解了钟浅锡层层谎言背后、最底层的逻辑。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之前的共情,不过是出于说不口的爱恋与心疼。只有把两个人真的活生生扔进同一个坑里,烧上同一把火,让他们走同一条路,才能真正明白另外一个人的恐惧与渴求。

        姚安真正理解了钟浅锡。

        可现在这些还重要吗?

        根本就不重要了。

        姚安什么都不想要,她只希望钟浅锡活着。

        人难过到一定程度,从头到脚都是木的,反而哭不出来了。哀大莫过于心死,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出租车在姚安的茫然与自责中朝前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

        嗡。

        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不是客户,也不是外卖和快递。

        姚安低下头,在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时,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屏幕亮起、暗下去,又再次亮起。

        姚安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捡起,像害怕戳破一个梦。

        就连开口时,她的声线都在抖:“喂?”

        这不是做梦,她也并没有看错。

        因为低沉的声音就出现在电话的另一头:“刚刚看到你来电,回拨了两次,都没有接通,可能是信号不大好。”

        是钟浅锡。

        他还活着,他没有上飞机!

        “你在哪里?”姚安手捧着电话,呼吸急促地问。

        “中心医院。”

        距离机场3公里,中心医院急救大厅。

        人群拥挤,进了三层,才算好一些。走廊上有一排塑料椅子,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里。西装外套敞开,露出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

        姚安一步步向前,随着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被压抑了一路的情绪也开始一股脑往外涌,连带着无数问题一起井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没走?”

        “发生了什么,衣服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钟浅锡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擦了一下身旁的椅子,示意姚安坐下。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今天早些时候,钟浅锡是上了飞机的。

        头等舱和平时一样,安静无比。

        他准备利用这趟旅程稍作休息,没想到登机刚刚结束,空姐就领了一个独自旅行的小男孩过来。

        看年纪,那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穿着一件白衬衫,拘谨地绞着手,四处张望,估计是要去美国探亲。

        “钟先生,实在抱歉,经济舱和商务舱卖超员了,能不能让他暂时坐在您的隔壁?”

        当然。

        钟浅锡礼貌地点了下头。

        男孩欢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趴在舷窗上,好奇地往外望。

        钟浅锡坐在时间的这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

        窗外是路易斯安那,是洛杉矶,是达拉斯,是一切他终将逃离的城市。

        命运衔成一个环,看上去就要周而复始。

        但等等。

        一切并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起飞之前,空姐给了那个孩子一小袋零食。

        “那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对坚果过敏,吃了两颗,就犯了哮喘。”钟浅锡讲到这里,抬起手,指了指急救室的绿色标识牌,“我抱着他上了救护车,衣服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弄乱的。之后不是很放心,还是更改了行程。”

        哪怕是独自出行,未成年人也应该由机场的工作人员看护,根本轮不上一个中文都不会说的陌生人送他过来。

        既然如此,钟浅锡为什么又要跟到医院?

        面对姚安的质疑,jsg对方很坦诚地回道:“没错。和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也许……是我并不想离开北京。”

        顿了下,他把探寻的眼神投过来:“那你呢,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个好问题。

        回答钟浅锡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

        而是一阵急促的抽泣。

        钟浅锡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一直待在急诊室,根本没有看新闻,不清楚那架飞机发生了什么。看到姚安哭了,只能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抽出两张,帮她拭去泪水。

        “怎么了?”他问。

        姚安摇了摇头,没吭声。

        劫后余生的后怕、重逢的幸运、对命运的感恩——种种情绪交织,她描述不出来,也不想再重复自己刚刚经历的恐惧。

        不如就让他们这样安静地相处一会儿。

        她把额头抵在男人身上,泪水太多,纸巾也不管用。不仅打湿了钟浅锡的肩膀,还蹭得他昂贵的衬衫皱皱巴巴。

        钟浅锡倒是没有嫌弃的意思。

        就像在相互依偎着的五月里,每一天他都会做的那样。钟浅锡环住姚安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似的轻拍着。

        半晌后,他想起什么,忽然开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时也是飞机遇上气流颠簸,姚安的耳石症发作。委屈、难过、惊恐,狼狈不堪,和现在差不多。

        姚安回忆起那一幕,脸有些发热,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许再提那件事了。”

        “好的,不提了。”钟浅锡只是感慨,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说完低下头,把姚安搂得更紧些:“时间过得真快。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五,也没有很老。”姚安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点小小的护短,让钟浅锡衷心地笑了。

        所有怀疑与恨意,都化成了一声长途跋涉过后,终于能够休息的、满足的喟叹。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关于爱情,大抵也是如此。

        比如秋天过去。

        入冬的第一周里,苏粒在交友软件上划到了一个理想型,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恋爱。

        “我简直一天都离不开他。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他,吃饭的时候也要给他发消息,看见什么都想给他买。哦对了,他住在纽约,我现在把手机时间都调快了三个小时,过的是纽约时间。”苏粒在电话里幸福地冒出粉红色泡泡,一路从洛杉矶飘到北京。

        一番描述下来,听得姚安都开始好奇:那个男生能把身经百战的苏粒迷得神魂颠倒,是不是长了十八块腹肌?

        结果对方的照片发过来一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长得很干净,但和苏粒之前交往的健身教练比起来,模样上相去甚远。

        “你懂什么,这是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苏粒如是说。

        姚安只能感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古人诚不我欺。

        又比如十二月末,圣诞节来临之前。

        达拉斯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米勒抬起头,看到西装笔挺的访客之后,立刻站起身,试图把抓得乱蓬蓬的金发理顺:“很抱歉,乔治先生。老板这两天没在达拉斯,是的,他刚刚又去了北京,恐怕下周才能回……”

        没想到话没说完,乔治先生就打断了他:“我不是来找钟的。”

        那是来找谁?

        “找你。”乔治先生说着从背后变出一捧玫瑰花,含情脉脉地看向米勒,“有空的话,要一起吃个晚饭么?我知道一家很好的俱乐部,圣诞节会有特别表演。”

        米勒看着眼前的彪形大汉,又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

        再比如,隔开数个时区的同一天里。

        临下班之前,公司的同事问姚安:“我刚刚看系统里,你申请了下周的年假?”

        姚安穿好羽绒服,背上挎包,把椅子推回到电脑桌下:“对,我想休息一下。”

        “去旅游吗?”

        姚安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往下望,看到公司门口停着的车之后,很快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那个孩子脱离生命危险,钟浅锡就回了美国。

        这是时隔三个月,他再次来到北京。

        达拉斯的任期没有做满之前,出于时间和政治上的考量,他们并不能经常见面。甚至忙起来,一天才能通一次电话,问的也大多是“晚餐吃的是什么”。

        钟浅锡有他要做的事情,姚安也有自己的难处。两个成年人只能在年底挤出一周,拼凑出一个共同的假期。

        经历天差地别,信仰也不同,甚至都没有生活在同一块大陆——很难说这是普通的恋爱关系。

        可谁规定地球上七十亿人,都要按一种模式相处呢?

        多少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还要趁伴侣睡着、翻过身来偷偷给出轨对象发信息。

        和日夜相伴比起来,相互理解对于姚安来说,也许是更弥足珍贵。

        钟浅锡从来不会干涉她的生活,那么相应的,她也不会强迫他去选择。

        说到这里。

        姚安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明天松城的老乡们要聚餐。”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钟浅锡说,“你要来吗?”

        钟浅锡探身,在她的唇上留下一个吻:“祁航会到场吗?”

        姚安点了一下头。

        男人思考了一下,认真回道:“那我不去了。我很讨厌祁航,怕再见到他,又会做坏事。”

        话说得不中听,但好歹是实话,也算是一点微小的进步。毕竟诚实对于人近中年的钟浅锡来说,是一门崭新的功课。

        饭局讨论不下去,姚安干脆换了话题:“下周放假的话,你想去哪里?”

        出国要办签证,来不及。国内转转的话,时间还是充裕的。可以去松城,或者往南边走,去更暖和一点的地方。

        钟浅锡踩下油门:“我没有意见,都听你的。”

        “怎么能听我的呢?”姚安不解。明明是钟浅锡之前自己说,要去找他的城市。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唰唰的细响。

        钟浅锡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挪下来,和姚安十指交握:“我已经找到了。”

        姚安睁大了圆眼睛:“什么时候?”

        钟浅锡笑笑,没有回答。

        爱的表达和诚实一样,都需要他一点点去学习、去摸索。

        那个字虽然没有明确讲出来,可当她和他驶向无尽的街道的时候,握着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去哪里都无所谓,再多的地方,都不过只是一个代名词。

        繁花似锦的巴黎,冰雪不化的赫尔辛基,坚定的伊斯坦布尔,黄金铸成的洛杉矶。

        在一座座恢弘的城池面前。

        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虔诚的教徒,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存在多大的分歧、秉承着怎样的立场,都是最渺小不过的个体。

        和永恒的土地比起来,人们终有一日会死去。

        但是在那之前。

        只要姚安在他身边,哪里就是钟浅锡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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