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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合一


办公室的人看到这一幕,  跟着停了下来。

        “安,这是你的亲戚吗?”马尔科好奇地问。

        见姚安点了一下头,这位便又带着一点意大利人特有的自来熟,  主动邀请:“你好表哥,我是姚安的同事。我们正要去吃可怕的菠萝披萨,  你要不要一起?”

        马尔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也没有什么眼力见。

        因为很显然,表哥现在并没有吃披萨饼的心情。

        在看到姚安出现的瞬间,他沉着一张脸,  几乎是立刻开口,言语里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怎么没有接?”

        姚安愣了一下,  低头去看手机。

        屏幕上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  在她刚刚开会的时候。

        “对不起,电话静音了,没有听到。”姚安急忙道歉,“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然怎么会专程从圣盖博跑过来,  到学校找她呢。

        哗啦啦。

        表哥抬起手,冲她扬起了拎着的纸袋子:“你嫂子今天难得包了点饺子,我正好有事要进城,  就说来看看你。结果呢,  去了一趟丹桂大街的合租公寓,白跑一趟,  根本就没有见到你的人影!”

        话题在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展开,  姚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而在她开口之前。

        表哥继续大着嗓门嚷嚷道:“听邻居说,  你搬家了,  还是被一辆迈巴赫接走的。搬去比弗利?这么大的事情,  怎么都不告诉家里人一声?”

        紧接着:“就咱们家这个经济条件,要不是你拿了奖学金,连学费都负担不起,怎么可能租得起那边的公寓?”

        最后:“是谁给你的钱?你和对方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早就准备好的问题,直挺挺地甩在姚安脸上,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回答的契机。

        这不是询问,这是质问。

        表哥恐怕已经猜到了答案,于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长辈的身份训诫姚安,让她难堪。

        而当“比弗利”这个单词紧跟着“丹桂大街”抛出来之后,周围人的脸色微妙地改变了。目光在从那个摇晃着的饺子盒,转向谈话中的两个人。

        同事们在等待一个解释。

        来自姚安的解释。

        只不过这一次和之前面对杰西卡时不同,姚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站在走廊里,大脑一片空白。

        空气全部往下压,压得她粉身碎骨,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秘密会暴露。

        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个样子。

        ——太猝不及防、太直接。经由亲人的口里说出来,一字一句讲得明明白白,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钟表停摆,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姚安甚至没有感觉到这回自己的头发发麻、心跳加速、或是脸上一阵接着一阵发烫。

        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人是麻木的,呼吸不过是自主神经在运作——呼气、吸气,再呼气。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尝试打破极度尴尬的气氛:“安,你表哥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就不打扰你们聊天了。”

        “就是就是。”同事们这才回过神,纷纷附和,“披萨什么时候都能吃,你们先聊吧。”

        脚步声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兴许是场面太过惨不忍睹。

        马尔科离开之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拍了拍姚安的肩膀,像是在安慰。

        姚安听到了所有的话语,也感受到了这些触碰。

        但她整个人一动不能动,成了钟浅锡口中,那个矗立在索多玛城门旁的盐柱。

        人群离开了,眼睛留了下来。

        一双双、一对对。

        它们盯着她,审判着她,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钉穿,直到时间尽头。

        于此同时,私人俱乐部里。

        墙壁上垂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灯光悠长,颇有点百老汇的风格。

        “这里环境不错。”老施密特品了口红酒,称赞道。

        显然钟浅锡挑选的地方,很对他的胃口。

        “之前在达拉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难得你过来洛杉矶一次,当然要好好做回东道。”钟浅锡笑笑,把菜单递了过去,推荐道,“可以试一下他们家三分熟的小牛肉,味道很可口。”

        “好,听你的。”

        在熟客的建议下,菜很快就点好了。

        谈话继续进行,两个人聊了一阵子政治,又聊了一阵天然气方面的合作。

        “听说这次竞选,众议院那边……”

        盘子被清空,酒杯续过两次。

        老施密特酒足饭饱,于是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着身旁那些端着盘子穿梭的年轻侍者,忽然生出一些感慨:“还是洛杉矶的女人好些。”

        狗改不了吃屎。

        私生子的问题才刚被按下去,这人又开始蠢蠢欲动,重新惦记起漂亮的服务生了。

        钟浅锡随手把烟头碾灭。

        再开口时,他尽量让自己的建议听上去不那么尖刻:“既然分公司开起来了,你可以考虑多来洛杉矶。不过在加州宿妓的话,我恐怕会帮忙报警——你知道的,我最近在尝试做一个好公民。”

        “哈哈哈,钟,你真是风趣。”老施密特大笑起来,没听明白钟浅锡的暗示,心里还挂念着共和党内的参选,“不过偶尔过来放松一下还可以,常驻肯定不行。这里是民主党的大本营,在政治上是行不通的。”

        “说的也是。”钟浅锡随口附和,喝了一口水。

        聊到洛杉矶的分公司,老施密特倒是想到什么:“你的那个小朋友,今天怎么没有来?”

        钟浅锡把杯子放下:“她最近有点忙。”

        “对了,你不是说,她会来我的分公司实习么,为什么又没有下文了?”

        短暂的停顿后。

        “她会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面对老施密特探寻的眼神,钟浅锡抬起头,平静地回道:“很快。”

        姚安在往前走。

        纸袋沉甸甸的,提手陷进她的掌心,在皮肤上勒出一道鲜红的印子。那盒饺子随着胳膊的摆动,不断撞击塑料餐盒,也许已经从内部成了一团烂泥。

        姚安不知道,因为她没有打开查看过。

        时间回到三十分钟之前。

        同事们离开了,表哥的语气反倒跟着缓和下来,甚至开始解释:“其实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找个有钱人过日子,没什么可丢脸的,这是好事。咱们是亲人,我和你嫂子是真心盼着你幸福。”

        对于这样态度上的骤变,姚安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只能沉默。

        于是表哥又说:“哎,我刚才就是着急了,才慌着问你。谁叫你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

        一顶大帽子照头扣下来,全都成了姚安的问题。

        表哥说完,还非要再强调一下,杀人诛心:“对了,我这一着急,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叫你的那些同事看了热闹,明天恐怕会议论你。真是对不起,这可怎么办才好?”

        话到这个地步,姚安还能怎么办呢。

        人家说得全都在理,又都是事实,总不能和亲人打一架吧。

        姚安只能僵硬地站着,一言不发。

        留下一地狼藉,表哥倒是拍拍屁股,准备走了:“我还得回圣盖博送餐,饺子你千万记得吃,是你嫂子的一片心意。”

        于是姚安拎起那袋满是“亲情“与“善意”的饺子,目送表哥远去。

        然后她离开了学校。

        校门口已经没有了那辆迈巴赫,如果想要回比弗利,势必要做公交车。

        但经过车站的时候,姚安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走。

        背后被汗水打湿,脚走得火辣辣,人是茫然的——事情的发展几尽荒诞,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让她没办法做回应了。

        直到二十分钟、或是三十分钟过去。

        忽然有人喊她:“姚小姐!”

        姚安反应了几秒,才缓慢地回过头。

        福特车窗降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探出头。

        “好巧。”米勒冲她招手,“您怎么在这里?”

        姚安没有出声。

        “难道是司机没有来接吗?他也太不负责任了,我一定会告诉钟先生的!”米勒义正辞严,说着就把副驾驶的车门顺手推开了,“天这么热,要是不嫌弃的话,坐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家。”

        隔了一会儿。

        姚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只是很沙哑:“谢谢,但我不想回去。”

        米勒不解:“为什么?”

        姚安摇了摇头。

        没有理由。

        她单纯就是不想回到那间让人窒息的顶楼。

        空jsg气陷入僵持。

        米勒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事实:“可您也不能住在大街上啊。”

        是啊。

        圣盖博是不可能去的,表哥那边她短期内都不想再见到了。至于苏粒呢,一放暑假,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丹桂大街上的堡垒,又已经成为过去式。

        仔细想想。

        偌大的城市里,除了钟浅锡的庇护所,姚安竟然真的无处可去。

        “每个人都会遇上很坏的一天。”米勒真诚地建议,“但不管遇到什么事,钟先生都会帮您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天晚些时候,姚安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家门被从外往内推开。

        钟浅锡走了进来,黑眼睛里有真诚的关切:“米勒说,你遇到了一些事情。”

        只要姚安开口,他就会满足她的需求。

        之前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初遇时就是。

        在很坏的一天里,他会递过来一包纸巾,擦干她的泪水。他送她裙子,送她鲜花,送她钻石,给她撒谎的勇气。

        甚至当流言在洛城大学莫名其妙传播的时候,他为她提供了一间豪华的庇护所。

        姚安是应该感恩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

        当钟浅锡出现在视野里的瞬间,那种不安——美好午后即将被打破的不安,又再次在姚安的心里冒出头。

        硬要找一个理由的话。

        这一切都太巧了,不是么?

        姚安不傻,能够看清一些事实。

        每次当她想要尝试去改正那些错误、想要去远离钟浅锡的时候,就会受到惩罚。旋涡不肯放过她,硬是要扼住她的咽喉,把她往下拽去,让她离不开他。

        当然,这一切只是无端的猜想。

        姚安没有证据。

        有句话叫疑罪从无,所以她只能轻声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确实是她的错。

        从一开始就是,至少撒谎这件事,赖不到别人头上去。

        可事情一旦传到rigeny教授的耳朵里,甚至开学之后,消息从项目组流出来的话。好不容易拿到的机会、好不容易在洛城大学维持住的名声,都会因为流言蜚语而失去了。

        钟浅锡是有办法的。

        他能让流言不再扩大,止步于此。

        但那也意味着,姚安必须要开口求他,仰仗他的鼻息。

        兜兜转转,又走上了莫妮卡的老路。先前所有的挣扎,都只是白费力气。

        她逃不脱的。

        这是猎物的命运。

        沙发在轻微地下沉。

        是钟浅锡在姚安身边坐了下来,掌心覆住她的手背:“这不是你的错。”

        他没有在安慰她,他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是吗。”姚安反问,声音有点干涩——难过、沮丧、愤怒抑或是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钟浅锡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继续建议:“工作不顺利的话,不如休息一下,我们可以出去散散心。”

        一定是洛杉矶这座城市太窒息,才会让姚安感到不安,想要逃避。离开这里,去换一换环境,他们就能重拾五月的甜蜜。

        虽然工作很忙碌,但如果把不那么棘手的事情推一推,是可以勉强腾出几天,陪姚安去一趟巴黎的。

        “这个季节正是塞纳河最美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卢浮宫看看,或是左岸的咖啡馆坐一坐。赶在换季之前,给你买一些开学后会需要的包和衣服。”

        钟浅锡的提议一向让人动心,手背上绵延不绝的热,彰显了他的诚意。

        很久之后,姚安终于哑声开口:“我还有一些东西落在办公室。”

        “明天去一趟学校,把它们取回来吧。”

        又隔了一会儿。

        “嗯。”

        姚安答应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空气沉寂。

        钟浅锡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通过给姚安的表哥一笔钱,安排一出小小的邂逅,戳穿一些被精心维持的谎话——就像之前为了诱导姚安搬家,让米勒散播出的流言一样。

        这样的胜利钟浅锡经历过太多次。只要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生意场上就几乎没有失败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在听到姚安那一声小小的“嗯”之后。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他想象中来得快乐。

        为什么呢?

        答案钟浅锡其实心里清楚。

        因为姚安回答过他之后,雪白的脖颈垂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些轻微的颤抖在提醒钟浅锡,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确实和姚安很像,五月开始之前,钟浅锡就隐隐有这种预感了。

        他们在很多方面都类似。

        贫穷的出身,聪明的头脑,骄傲的个性。愿意为了野心去承受一些风险,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从教会学校离开之前,莱特教授曾经这样对钟浅锡说。

        毕竟建校以来那么多优秀毕业生,不是每个从能从入学开始,就维持straight  a这样的成绩。

        而这样出众的智慧,可以用在很多方面。

        比如。

        “这两个月,我已经帮克里斯减免三次体罚。”钟浅锡在电话里暗示朋友的那位中将父亲,“我很想帮克里斯更多,也可以帮他更多,只是……”

        “只是?”

        “只是下个学期,我需要经常去西海岸的话,学校这边可能就会顾及不到了。”

        “为什么要从芝加哥去西海岸?”

        “我的父亲在洛杉矶。他最近很发愁西边那个铁路项目,我是他的大儿子,他需要我的协助。您也知道,竞标太激烈了,很多信息拿不到,让人发愁。”

        需求被递到眼前,中将问:“他想要知道些什么?”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消息。”钟浅锡语气诚恳地回道,“只要一两条,帮他拿下项目,我就能留在芝加哥——留下来帮助克里斯了。”

        或者。

        瑞恩一脸愁苦地经过钟浅锡的门口,被他温声拦下:“怎么了?看上去不开心。”

        瑞恩警惕地看着钟浅锡,不肯说出实情。

        那还是钟浅锡大学毕业,来到洛杉矶的第一年。瑞恩本能地抗拒这个突然从乡下冒出来的杂种——他管自己叫哥哥,呸,他也配。

        可钟浅锡的眼神又是多么诚恳:“说出来吧,或许我可以帮你。”

        瑞恩挑起眉毛:“说什么。难道你有钱帮我吗?”

        钟浅锡打开钱包,翻出那张因为铁路项目竞标成功、父亲刚刚给他批准的信用卡,微笑着递了过去。

        瑞恩愣了一下,火速接了过来。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开始吐露不满:“爸爸刚才和我说,让我不要再打牌了。才输了2000块钱,真小气。不光如此,他还叮嘱市里的老板,说看见我就不让我进去……”

        “洛杉矶不行,换个地方不就可以了?”钟浅锡提出解决方案,“我认识一个朋友,可以帮你办新的id。”

        这样瑞恩就可以借用成年人的身份,大摇大摆混进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了。

        瑞恩一听,激动极了,马上改口:“哥!还是你对我好!其他人都不是真心的!”

        钟浅锡愿意去纵容那些游艇派对和香槟。

        一点点金钱上的牺牲,就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既然瑞恩不喜欢商科,也没必要勉强他。快乐对一个孩子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申请大学之前,他顺着弟弟的意思往下说。

        瑞恩高兴地搂住了钟浅锡的脖子,像找到靠山一样,冲父亲大喊:“哥哥说得对。爸爸你要是爱我,就应该支持我!”

        “至于生意这方面。”钟浅锡温声续道,“瑞恩不感兴趣的话,我多操心一点就可以了。”

        又或者。

        “我不相信这份协议,钟老先生是不会在这上面签名的。”董事会上,父亲的心腹愤怒地咆哮。

        “可以验笔迹,也可以去求证这上面的律师公证,我都不在乎。但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先把嘴擦干净。”

        “你是什么意思?”

        钟浅锡回道:“铁路上偷吃的钱,恐怕不是这么好咽下去的。”

        心腹满脸是汗,变得迟疑:“你没有证据。”

        “我有没有证据不重要。这些话,你可以去和父亲找来的审计讲。”钟浅锡笑笑,“我建议你现在就开始找律师——你知道的,父亲一向有他的办法。”

        ……

        如此种种,例子不胜枚举。

        同样也是在大学毕业之前,同样也是莱特教授。

        对方还讲过一句话,钟浅锡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希望你有这样的智慧,不要用来走弯路。”

        钟浅锡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走弯路,因为每一步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

        就像姚安准备出国一样。

        “其实想从大一开始,我就想来洛杉矶看看了,因为他们说这是天使居住的地方。”五月的某个晚上,姚安躺在钟浅锡的臂弯里,侧过脸看他,“但家里拿不出钱,也不太支持我来。好在我努力了三年,gpa有39,申上奖学金了。”

        他们都渴望证明自己,渴望抓住命运。

        如果非要挑出点不同的话,姚安比他要年轻得多。

        她对这个世界jsg依旧充满好奇,对一些东西也抱有憧憬,其中就包括故乡和爱情。

        那是钟浅锡早就不相信的东西。

        姚安是他的小鹿。

        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是他死去的天真。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一个人可以杀死猎物,可以杀死对手,可他没有办法杀死年轻的自己。

        藤蔓捆住了姚安,不知不觉间,也捆住了钟浅锡。

        痛苦是会传染的。

        至少在这间被夜色笼罩的客厅里,钟浅锡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搂住姚安。

        紧一些,再紧一些,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去。

        人最恐惧的时刻,往往是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你又知道它随时可能会发生的时候。

        一旦坏消息被板上钉钉,屠刀落下,心里反倒踏实了。

        那天晚上,姚安以为自己会失眠。实际上她没有,甚至还靠着钟浅锡的肩膀,在沙发上糊里糊涂睡了一觉,连梦都没做。

        隔天醒来,她人躺在床上,钟浅锡已经不见了。

        属于他的枕头和被子都被摆放得整齐,维持着前一天菲佣整理好的样子,像是没有被用过。

        钟浅锡昨晚没有睡。

        想到这点,姚安掀起被子,往卧室外走去。

        客厅的地板上,多了几只敞开的行李箱,菲佣们正在打包旅行需要的东西。

        “太太,要带几件纱裙?”他们见到出来,七嘴八舌地问。

        “五件还是六件呢?到了肯定还是要再买的,要不少带一些——洛杉矶哪里比得过巴黎,那里可是时尚之都。”

        “想想都觉得浪漫极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旅行,旁人比当事人要兴奋得多。

        姚安在餐桌前坐下,打开冰箱,吃了两口亲情味的剩饺子。饺子皮干干巴巴,馅料糟糕透顶。

        她实在没有心情伪装出一份喜悦,干脆站起身,往外走。

        “太太,您要去哪里?”

        答案只有一个。

        去学校,辞职。

        洛城大学。

        rigney教授的项目组,在学校塔楼的拐角处。那间办公室姚安来过很多次,起初是忐忑的,后来又是充实和喜悦的。

        现在是什么滋味呢?

        姚安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停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手握在把手上面,没能立刻按下去。

        隔着一道门,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哎,这段数据好像不对,怎么多了个零?”是意大利小哥马尔科在问。

        越南的博士姐姐提高了嗓门:“拜托,这是定量o。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披萨吃多了,看什么都是圆的。”

        “说起昨晚。那个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比弗利?”

        “对啊。她表哥说的那段话,是我们猜测的那个意思吗?”

        “恐怕是的。看来之前楼下停着的迈巴赫,也是来接她的。”

        “天啊,她之前还撒谎,说自己要坐公交车回家……”

        和姚安预想中一样,仅仅一个晚上,传言已经蔓延开了。这种感觉太过似曾相识,每一次出现,都一刀一刀,笔直地扎进她心里。

        即便心里清楚,在面对这样的现实的时候,身体还是痛苦的。

        姚安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近乎自虐式地听着,直到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越南姐姐原本就是出来上个洗手间,没想到迎面撞上话题里的主人公,被吓了大一跳:“安!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屋?”

        办公室的其他人一听这个名字,脸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背后说闲话被当场捉住,这下再没有人闲聊了,办公室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键盘敲击声。

        片刻后,姚安开口,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平静:“我是来找rigney教授的。”

        “哦,咳咳。”马尔科咳嗽了半天,指了指里间,“那个,教授在屋里回邮件呢。”

        ……

        从办公室的入口,到教授所在的单间,不过短短十米。

        每一步姚安都走得很慢、很艰难。

        经过窗边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只是经过那个位置时,这一次,她没有能够停下来。

        即便再慢、再不情愿,单间的门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敲了两下。

        “请进。”屋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

        rigney教授的办公室和面试时一样,墙上挂着老式钟表,电脑桌后面的架子上堆着摇摇欲坠的书籍。

        开口之前,姚安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清掉声带上的砂砾:“我昨晚给您发了一封邮件。”

        “我看到了。”rigney教授没有抬起头,而是对着电脑屏幕继续打字,“你说你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件事吗?”

        教授果然已经知道了。

        而这件事想要承认,实在是太困难,姚安没办法说出口。

        好在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ok,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教授眼睛都没抬,“实验室的电脑交给马尔科,他会帮你注销群组邮箱的。”

        简简单单两三句话,一切这样就结束了。

        如此平淡,如此漫不经心,甚至没有一点点多余的问询。

        以至于姚安愣了一下,突然感到不甘心。

        她忍不住开口解释:“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但不是我自己想……”

        打字声忽然停止。

        “不是你自己想中途退出的?”教授抬起眼睛,言语犀利地问,“那是因为什么,其他人议论你?”

        质问扑面而来,姚安僵住了。

        “他们当然会议论你,也会评判你的言行,这是他们一定会做的事情。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撒了谎。

        “是,也不是。”rigney教授说,“因为他们不是你。”

        见姚安立着不动,教授又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好像一切无关流言蜚语,无关诚实,只是课堂提问。

        姚安愣了一下,开始断断续续地复述教材上的内容:“在缺乏客观标准的情况下,人们倾向于通过评判他人,来获得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

        社会比较,是festinger在1954年提出的社会心理学理论,也是《消费心理学》中一个重要的章节。

        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人们需要依靠评价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来找到一把衡量自己的尺子。

        “还可以。上学期的课算是没白上,我还以为你一点都有没记住。”rigney教授敲了两下键盘,“所以明白这一点,你还在乎他们怎么看吗?”

        姚安当然在乎。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教授根据她的回答,给出了一点提示:“还记得吉洛维奇和佐夫斯基提出的,聚光灯效应吗?”

        第八章,79页。

        在社交环境中,人们会高估自己在群体里的分量,过于在意他人的评价。

        但其实旁人议论、不理解、甚至辱骂,往往都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很快,注意力就会被转移。

        只有你自己,会和自己长久地共处。

        所以这个世界怎么看待你,其实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你自己。

        “我不会为了你犯过的错、撒过的谎,而去安慰你——那是想哄你上床的男人才会干的事情。”rigney教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门,语气严厉,“你当然可以选择放弃,可以为自己找借口逃避。你也可以随时走掉,出口就在那里。”

        短暂地静谧后。

        “但我需要你知道。”教授收回手,摘下老花镜,蓝眼睛看向姚安,“你今天从这间办公室里离开,就永远都是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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