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贰拾柒
这一仗他们会打得很辛苦。
这是顾一野随战友冲锋陷阵时内心仅剩下的想法。
他想过会打的很辛苦，却没想过他们会死伤如此惨重。
张飞受伤后，他作为代排长率领兄弟们躲到防区附近的废墟场里暂歇。
可顾一野仍不敢放松警惕，慰问着战友们的同时、他排查着一个个角落。生怕有敌军躲在暗处偷袭。
他边走边探，终于排查到靠近出入口处时。
蓦地，他隐约听见一道女声。
“你没事吧？”
顾一野停下脚步。
循声望去，只见一梳着长马尾辫的姑娘正背对着他、给坐在地上的战友包扎着伤口。
右臂上的红十字标志在火光的照射下格外醒目。
救护组的吗……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孔。
“等我回来，我想、我有了件不得不告诉你的事。”
那时对她许下的诺言，成了他在这场战斗里异常卖命的原因之一。
“本人一腔热血，来自父母。如今国家需要，本人不敢自留半滴。”
那封中途被高粱瞄到给父母的遗书里，他是这么写的。
可其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这封、其实顾一野还早早写下了另一封。
与后来的沅漪等人一样，他们是到了边境才得知自己即将上前线的消息。
军事的保密管理他并不奇怪。只是淡定的走出帐篷，问他们要了纸就走到桌前开始写信。
“你我曾有归途之约，一野自不敢瞒半分。可国家身处危难关头，我辈当义无反顾。故而上场之前特留下此信。”
“沅沅，倘若无法兑现诺言…来生、我定不负你。”
署上“一野绝笔”后，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折好放进信封内。
那些他想叫却又不敢叫、想说又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混帐话，都留在了这封遗书里。
若自己真的有个万一，也不知道真正收到这封信时那姑娘脸上就有什么表情呢？
顾一野不想想、也不敢去想。不敢去想的他，只能将这股祈愿化成动力投入到了战场上。
每杀一个敌、每守一寸土，他都觉得自己离回程近了许多。
所以，当他在防区外阵地看见有位同样别着红十字标志的女同志出现时。顾一野竟然有瞬间的晃神。
他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部队，回到了驻地。
可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儿以及一座座担架在眼前掠过，还是彻底打碎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
想什么呢？
顾一野拍拍脑袋，自嘲一笑、走上前。
“这位同志，请问你是……”
然后他愣住了。
尽管只是一个侧脸，可他仍是一眼认出了她。
“我是战地救护组派来的卫生兵，先让我完成工作再与你细细说明。”
嗯，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就更是他的小姑娘没错了。
顾一野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安静的等候在身边。
终于，她完成了包扎工作。起身回过头。
只不过率先落在顾一野眼里的，是她隐约渗透出殷红色的军装、以及顺着手腕向下蜿蜒的血滴。
他皱了皱眉，
“你受伤了？”
顺着他的视线，沅漪这才发现身上几处伤口有隐隐裂开的趋势。
“害，”
她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卷了卷袖口。
“这跟同志们比起来不值一提。倒是你们这儿，有没有需要我优先帮忙的？”
还真有。
明白那件事或许更刻不容缓。顾一野只得暂时放下劝说沅漪先给自己包扎的念头，对她说：
“也许，有个人现在就比较需要你的帮助。”
顾一野所指其实正是他们的排长。
当他领着她走到所在地时，张飞正捂着腹部大口喘气、大腿上也是肉眼可见的血迹斑斑。
“张排长伤的怎么这样重？腿都骨折了。”
沅漪蹲在他身边，打开急救包。
先是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脉搏有些虚弱、有有失血性休克风险后。沅漪立即使用悬压式止血带控制了他的腿部出血，对骨折创面进行包扎，并使用卷式夹板固定住伤肢。
她再是拿起剪刀、将对方的军服剪开。将伤口用纱布扎紧，止住直往外冒的鲜血。然后解下三角巾，恢复受伤腹部的供血。
沅漪边收着尾边问：
“他的担架呢？”
“……让给别人了。”
“还是得找个固定板能让他取仰卧位比较好。不然……腹部压力太大了。”
“固定啊……”
顾一野思考着解决方案，眼睛不自觉落在他们脚边的石板上。
“这块？”
虽然看上去还行，可从沅漪的视角看去实在无法判断出体积大小与长度。
最后，她只能说：
“拿过来看看吧。”
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
“你先轻轻拿起一点儿。万一石板太重的话再换一块。免得等下担架队也搬不动。”
顾一野点点头，走过去时听了沅漪的话，小心抬起一个角。
“……”
他一大老爷们儿还能抬不动这个？
张飞坐在地上叹了口气。这姑娘家会不会太心疼这代排长了些？
结果，
本想看看顾一野有多“抬不起”的张排长在不经意瞥向那石板后，瞳孔却忽然间收缩放大。
“小心！！”
沅漪只来得及听张飞喊这一句，就见他挣扎着起身扑向快要抬起的石板、压住后死死抱在身前。侧倒在地上。
“……”
沅漪被带的猝不及防一个踉跄。
与站在张飞身前同样不知所措的顾一野对视时，从彼此的目光里皆然看到了迷茫。
而本就受伤的张飞经此一遭更是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他脸色苍白、却还是断断续续解释：
“地、地雷…”
！！！
轻飘飘二字，却让在场所有人如临大敌。顾一野更是难得慌了神。
要知道，
如果不是沅漪想到石板重量问题叫他轻拿轻放，而张飞恰好从他那个角度注意到埋线及时制止了他，三人都早已成为亡魂了。
可他们依然不能松下警戒心。因为现在更加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虽然因张飞的迅速处理、地雷暂且被压制，可他却也变得动弹不得。甚至一个轻微动作，就有可能引发二次甚至更多次危机。
在这样的情况下，找拆弹组来、是眼下唯一的突破口。
“沅漪，你去找工兵。”
顺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顾一野在心中默不作声的补充。
可女孩儿却闻声未动。
他见状更是抬高了嗓音：
“沅漪！”
对方终于依稀动了动。
原以为说动了她的顾一野正欲松口气。下一秒，却听见她说：
“不，一野，你去吧。”
“……”
他听到了什么？
以为听岔的顾一野有些不可置信，于是又重复道
“你说什么？”
“我说……”
沅漪看向他，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回去找工兵，我留在这里。”
“胡闹！”
火气一下子腾起，他蓦地抓住女孩儿的一条胳膊。却被对方不动声色甩开。
“顾一野，”
向来尊重他任何决定的戴沅漪，这次却没有照做。
她只是看着他，神情平静：
“我是战地救护组的人。救护组是什么？是专门负责在阵地给受伤同胞应急处理的同志。此刻有位战友在我面前流血，你却让我撇下他自己走？顾一野，是你瞧不起卫生兵、还是在小看我？”
“……”
少年眉间微蹙。他闭了闭眼，似是在痛苦纠结。可沅漪也没有给他继续缓冲的机会。
“现在，”
她边单手按住地上人腹部的再次渗血，边单手帮抬着石板边缘，好分担一些障碍物给他带来的痛苦。
“如果你能快些找回负责拆弹的同志，兴许我和张排长还能活下来。”
“顾一野，我们把命、都交付到你手上。”
不得不说，沅漪的这番话让顾一野很是动容。
在思索半晌后，他提了提枪、终是转过身向出口飞快奔去。
只是与那道愈发跑远身影成反比的，是一句响彻天际的
“我会很快回来的。等我！”
回荡在二人耳畔。
张飞有些想笑，却不敢轻举妄动。加上伤势过重，他也不好有大幅度起伏。
只能低头看下正帮他加强腿部固定的同时、还得轻轻绕开石板给他重新包扎的沅漪。
“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啊……”
“别说话了，留点体力吧。”
见对方吃力开口。沅漪抿了抿嘴，眼里闪过一丝坚毅。
只要他们不放弃…只要她不放弃…只要她坚信那奔走去找救援的男孩儿，
他们仨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
一定可以！
而顾一野最终也没有辜负所望。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这里什么情况？”
其中一名工兵半蹲在二人身边，对石板实施侦察。
他真的做到了…
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沅漪勾了勾嘴角，替张飞回答：
“石板底下…有埋线。”
半蹲在二人身边的工兵闻言，与其余地爆分队的人对视一眼即刻展开探扫。
而随着扫雷工作的展开，正帮忙止血的沅漪蓦地感受到一阵暖意。
她微微侧过脸，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早已搭在她肩上。
“要生同生。”
“……”
角度问题，沅漪并不能看清顾一野的脸。只是这铿锵有力的四字、成为了她接下来长时间保持同等姿势的最大动力。
她点了点头，又将注意力转回应急处理上。
而那双搭在肩上的手在这期间，也从未挪开过。
这之后又过不知多久，久到沅漪开始感到手指僵硬、身体发颤，可她仍是强行控制住自己，咬着牙不松手。
不能松！不能松！
就快到最后了，不能因为她功亏一篑！
在心底反复暗示数次后。终于——
排雷工作顺利完成。
在石板从张飞身上挪开的瞬间，
“扑通——”
她跟着跌坐到地上。颤抖着喘息。
迟来的眩晕感让换漪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没来得及平复气息，
下一秒，有人就从背后将她虚拢入怀。
“辛苦了。”
抵着她的额间，少年有些沙哑的嗓音骤然响起。
他伸出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女孩儿的后背。
熟悉的气息环绕在周围，使得沅漪渐渐喘匀了气息。可伴随而来的——
就是逐渐泛上来的疲惫感。
“……”
沅漪最终还是选择放纵自己。
就休息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便好。
她这么想着，倚靠在对方肩上的同时、轻轻闭上眼。
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安宁，在顾一野刻意维持的情况下、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
即便如此，沅漪也知道这些战友们的状况不能耽搁太久。
很快，随着担架队的赶到，她便睁开眼站起。和顾一野一起帮着将他们扶上躺好后、众人立马就马不停蹄地启程往回赶。
当一行人抵达救护点时，交代好顾一野等候在外的沅漪第一时间就招呼将张飞的那副担架抬进帐篷内。
许容英恰好站在门口，看了看搬到床上气若游丝的张飞，来不及多问就匆忙戴上听诊器等开始给他做诊断。
可令沅漪没想到的是，许容英只是给张飞做了下大致检查后就起身、对正欲离开的担架队说：
“还是先把他抬到担架上吧、等下与其他几位伤患一起转野战医院。”
沅漪看向她，眼神里尽是惊愕。
“连长，他的腹部和腿都受了伤，怎么能……”
“怎么不能！”
许容英很是强势的打断。她歪了歪头、示意沅漪看向身后。
“你看看周围，有那么多空床吗？”
这是实话。
每个救护点的面积都不会很大，但病床一共也就那么多。随着站点附近伤亡的战友持续不断，若是每个都放到病床上，那那些真正动弹不得、需要即刻止血的患者就没办法医治了。
沅漪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在她看来，张飞就是需要处理的那批患者之一。不仅没有获得病床，就连之后她申请一管麻醉剂止痛也被拒批了。
“他已经得到过紧急处理，目前生命特征稳定。除了送去医院接骨，又有什么需要用到麻醉剂和病床的地方呢？”
“可……”
可他依然身负重伤啊……
“戴沅漪！”
对方显然是忍无可忍，放下诊断工具后转向她。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你只需要服从组织命令，而不是带有你的个人情感去质疑！”
“……质疑？”
原来，为战友争取机会。是质疑啊。
像是被这个词刺激到，沅漪笑出声。可笑着笑着，她却眼眶渐红。
“战友为保护我们差点丧命。如今他痛不欲生，可我们、连个麻醉剂和张床都提供不了吗？”
“没有谁生来是雄鹰，可你有权利选择成为雄鹰。”
这是少女沅漪在正式成为军人前给自己定下的启发话语。
可她这只雄鹰飞啊飞啊
飞到大峡谷停留时，她遇到了什么呢？
“当遇到灾难、疫情、突发事件、或者威胁到人类生存的事件的时候，我们必须针对不同的场景事先制定好规则。而在物资有限的战场上，”
许容英直视着她的双眼，
“优先抢救那些可以为别人继续创造价值的人，就是规则。”
是了。
飞到大峡谷停留的那刻，那只雄鹰遭遇的是——
那双她引以为傲、试图展翅翱翔的翅膀被人亲手折断。
然后丢入了不见天日的谷底里。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沅漪闭上眼，笑的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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