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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此后几日,府里还算是安稳,宁熠被宁叔公拽去了习武场,没功夫寻我。暮色和父亲好像颇有英雄相惜之情,常在书房里一聚就是一整日。府里上下都在忙着过几日相微的及笄礼,那小丫头已经被徐姨娘据在房里好几日了,说是她学不会那些礼数,便不要认她这个娘了,每每我从她房前经过,都能瞅到她顶着一张半死不活的憔悴脸含冤望向窗外。

        也好,我倒是落了个清静。

        相微及笄的前一日,父亲破天荒的大半夜来了我房里,一脸惆怅的瞅着我。

        父亲老了,额头变深的纹路,斑白的鬓角,不再矫健的步伐。

        是啊,相府最小的女儿也已十五岁了,他怎么会不变老呢?

        那天夜里,他拉着我说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我大哥小时候的事,他和我娘的事。可能真的是上了年纪,他好像变得越来越能念叨了,到了最后,我已是强撑着眼皮在听他讲了。我突然想起柳川曾对我说,熬夜啊,折寿呐!

        我轻轻拍了拍父亲的手背,告诉他,莫要担忧,我们都会好好的。

        父亲突然停住了,释然地笑了,他说,我娘可以放心了,她的惜儿长大了。

        父亲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我的桌面,皱了皱眉,拎起了我桌上那张药方子。他脸上的笑消失了,脸色越来越沉。

        “惜儿认识的这位名医可是姓柳?”

        我点了点头。

        “这样啊。”父亲的笑容有些苦涩,“如此,看来这位柳先生是我的旧相识。”

        父亲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纸上的字迹,眼底泛红。半晌,他像是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理了理一下衣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微儿的及笄礼上,相国公明显心不在焉,魂儿都不知道飘走了几次,徐姨娘在他旁边怼了好几次也没什么反应。

        我看着微儿站在正厅,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时间过得真快啊,去年我也是站在那里,我大哥站在我如今的位置,远远地望着我。

        这么一想,我大哥好像已经带着军队走了小半月了。

        母亲一共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大哥相乾。

        我大哥相乾,四肢发达,头脑啊不,他没有头脑,整日只会对着我傻笑。他从小宠我,但人实在是不聪明。

        四岁那年,我生了病,他听人家说大补的药材对身体好,瞒着爹娘当掉了自己的佩剑,换了一大碗人参汤灌进了我嘴里,结果,药性相克,四岁的我差点见了阎王爷。那年,他九岁,在我爹房门前跪了四日,罚抄五十遍经书。他见到我第一件事便是抱着我哭,鼻涕眼泪全蹭在我身上,我拿帕子擦了好久,他说,小惜儿,我差点弄死你。

        六岁那年,我识了一些字,读了几本书,他不喜欢读书,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便求我把那书上的故事讲给他听,我随手拿了本书,给他念了朱友珪弑父篡位的故事,结果,那天晚上,父亲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他把我讲的原封不动的又讲给了父亲。那年他十一岁,在我爹房门前跪了六日,我爹说他身体好,不如去习武。他走之前抱着我哭了好久,他说,他再也听不到我讲故事了。

        十二岁那年,我生辰,他从军营里赶回来,给了我一件金丝软甲做贺礼,就因为听见算命的说我活不长久,他觉得有了软甲,什么都不怕。那年他十七岁,在我爹房门前跪了十日,原来他拿了战功,皇上要给他提官他不干,非得讨一件世上最好的软甲。他说,小惜儿小惜儿,穿了这个定能长命百岁。

        相乾是我父亲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受管教最多的孩子,因为那时候他总是与我父亲抢我娘。

        父亲说,我们兄妹俩是随了我母亲,只是随得太极端,一个身子好没脑子,一个有脑子却是个药罐子。每次看父亲指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都会在一旁咯咯地笑个没完。

        他今年二十一岁,尚未娶妻,非说要等我先嫁人,怕我日后挨嫂嫂欺负,却自己没有靠山。他说,有大哥在,旁人欺负不了我们小惜儿。

        “报!”一位小将打扮的人冲了进来,打断了微儿的及笈礼。

        八月初一这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北边的叛军被我大哥平了。

        第二件事。

        我大哥死了。

        徐姨娘哭了,弟弟妹妹哭了,管事的哭了,小悠儿也哭了,独我和我爹没哭。

        那位小将给了我一个小布包,说那是将军早些时候为我准备的,怕今年我生辰的时候他赶不回来,就先把贺礼给我备着了。

        我爹接过那张白布布。

        原来他是真的赶不回来了。

        父亲眼中没什么波澜,也不说话,就捧着那张白布布。

        相乾的尸首是在三日后被送回来的,我和爹给他守夜。

        自他走后,爹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跪在地上,父亲坐在座上,相顾无言。我看着他拱起的背和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他老了,真的老了,不是身体,是心老了。

        相乾躺在棺钵里,和从前没什么两样,高高大大的,只是不再对我傻笑了。

        天将破晓了,父亲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眶红红的,每走一步都在颤抖,我听见他说,他说我娘来罚他了,我娘嫌他对大哥不好,把大哥带走了。

        父亲扶着门背对着我,我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我只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我娘过世,一次是现在。

        他说,我娘留给他的,只有我了。

        而我,从始至终,没掉下一滴眼泪。

        我应当是想哭的吧,可我哭不出来。

        大哥出殡的那天,我没去,我早上呕了口血,被父亲留在了家里。

        宁熠赶回来陪我,问我有没有事,我笑了笑,摇摇头,把他赶走了。

        暮色也在我门前站了好久,什么也没说,只是皱着眉,把坐在门口的我抱回了床上,把手往我头上够了够,又缩了回去。

        我保持着暮色把我放到床上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深夜。月光稀稀拉拉地洒进屋子,我睡不着。

        桌上白色的小布包实在扎眼,我还没打开过,我在等相乾亲手给我打开,送礼哪有托人的道理。

        我下床,脚上没什么力气,摔了出去,头撞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小布包被我顺手扯到了地上。

        小时候我摔了,相乾总是第一个跑来哄我的,他会抱住我摇啊摇,说小惜儿最怕疼了,哥哥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可我捂着脑袋等了半天也没人来哄我,布包里的物件摔出来掉在我手边,是一块白玉的长命锁。

        我活了快十七岁,终于从他那收到了件像样的生辰礼。

        奇怪,我磕了脑袋,怎么偏偏是心口疼。

        我鼻子一酸,捂着心口哭出声来,哭得声嘶力竭,我最怕疼了,我好疼,相乾他能不能快点来哄我。

        一直哭到我没力气了,哭到我坐不住了,哭到我脱力躺在地上,我终于意识到,我再也没有哥哥了。

        我拿着长命锁,耳边回荡着他说,他说我们小惜儿定能长命百岁,他说,有大哥在,旁人欺负不了我们小惜儿。

        他不在了,那个九岁为我当了佩剑,十一岁求着我讲故事,十五岁舍了升官换软甲的人,再也赶不来我的十七岁生辰了。

        暮色坐在窗沿上,轻车熟路地跳进来,把我从地上又抱回了床上。

        我拽住他的袖口,我说我该劝劝他的,我早该是知道的。

        国公家怎么能再出一个将军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什么现在才想通呢?

        暮色没应我,轻轻把我搂在怀里,为我顺背。

        我听见暮色对我说。

        “惜儿会像哥哥希望的那样长命百岁的。”

        皇上是在相乾出殡的第二天来的,他坐在主位,周围的人都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狭长的丹凤眼里满是虚伪和得逞后的快感,像是特意来向我父亲炫耀。

        皇上说,我大哥为国捐躯,赏黄金白两,追忠勇忠大将军。

        父亲跪在地上,低着头,说谢主隆恩。

        皇上走的时候在我身前停了下来,叫我抬头。我跪在他脚边,慢慢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眯着眼瞅我,发出一声轻笑。

        一道圣旨办了下来,为庆贺成功平定叛军,宫里今晚设宴,还特意叫了我和宁熠一同前去。

        其中用意,何其明显。

        我感到父亲伏在地上的身子明显一晃,良久才磕头谢旨。

        皇上走后,徐姨娘跌在地上,抹着眼泪问:“这怎么不给条活路啊!”

        我抬头看了看暮色,他死盯着那道明黄色的背影,额角崩起了青筋,拳头像是要怼进地里。

        我起身,扑去了身上的土,笑了笑,又扶起僵在地上的父亲,扑去了他身上的土。

        我哑着嗓子说:“我们该换衣裳了。”

        我转身回房。

        宁熠带着一头细汗冲进了相府,他攥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叫我莫怕,莫怕。

        我说,我不怕。

        总会有办法的。

        他又自己念叨着跑了出去,说他会想办法的,他会想办法的。

        说好的宫宴到最后竟只有宁丞相,我爹,宁熠和我。

        这皇上,鸿门宴也不愿多请些人来捧场。

        他们客套地说着政事,实际上是皇上说,我爹和宁叔公一个劲儿地奉承。

        我低着头,看着盘中的羹食,做得好生精致,可我却全无兴致。我不敢抬头看宁熠,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因为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们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皇上说着说着便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眼中的轻佻让我直犯恶心。

        “相二小姐长得好容貌啊。”

        我起身,说谢皇上夸奖。

        “相二小姐可有婚配?”明知故问,他若不知道,又怎会特意喊了宁熠过来。

        “回皇上,与犬子定了娃娃亲。”

        我是第一次见到宁丞这么刚强,想来他也是真心疼我,竟敢顶皇上的话。

        皇上愣了一下,又笑着眯起眼看着宁丞相,轻轻吐出一句:“那个啊,不作数的。”

        时间仿佛停滞了,侍从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喵呜一声,我脚边传来一声猫叫,我低头一看,竟是我的小狸花,估计是来的时候跟我混上了马车。

        小狸花啊小狸花,如今我自身难保,怎么救你啊。

        皇上突然仰天大笑,对着我爹举起酒杯,挑了挑眉。

        我爹来不及迟疑,忙从席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皇上说得对,玩笑话而已,作不得数的。”

        我终于下了筷,夹了一块糕点,送进了嘴里。

        我能感受到皇上看我愈加炙热的目光,我不管他,难得入次宫,在他说出下一句话前,我要好好尝尝这御膳。

        萧祈这个人不学无术,荒淫度日,鱼肉百姓还爱搞封建迷信,不是这个请这个做法,就是请那个做法的。这世上要是有神仙,第一个就该收了他这个大!昏!君!

        他冲我伸出了手指,色眯眯的。

        “叫她跟我吧。”

        对面的宁熠腾的一下就要站起来,却被他爹死死地按住,眼底映出一片猩红,带着杀气。

        其实我现在以死明志也不是不行,反正我没多少活头了,可我死后,相府如何?宁府又如何呢?

        等等…

        他既迷信,我何不讨点忌讳?

        我瞅了瞅脚边的小狸花,又瞅了瞅皇帝身边立着的三层烛台,终究是狠下心来。

        我将桌上的鱼肉挑了一点放在指尖揉成球,弹到烛台边。小狸花以为我在逗它,蹭得一下从桌子底窜出,奔向烛台。它被我养得很好,约比一斗小米还要重了,只一撞,那烛台便冲着皇上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我到底是有准备的,还不等他们喊出一声救驾,我便已是冲过去,挡在皇上身前,有手臂迎住了倒下的烛台。

        一滴滴滚烫的烛油滴在我的手臂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火从我的衣袖向上烧起来,我跌坐在地上,扶着手臂,却死咬着牙忍着没去拍打着着的衣袖,我盼它烧得再多点才好。

        我爹惊呼了一声惜儿,然后拎起身旁的茶水浇在我手臂上,心疼地抱着我。

        烟慢慢升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焦味,不知道是我的衣袖,还是我的皮肉,反正难闻得紧。

        皇上皱着眉,嫌恶地看着我的手臂,退后了好几步,站到几个太监身后。

        我手臂上的皮肉已经和黑乎乎烧焦的衣袖粘在一起,只能依稀分辨出几个还未破的血泡,红黑色的血水沿着手指滴落。大太监翻看我的手臂,皱了皱眉,说这疤八成是消不了。

        皇上不耐烦地摆摆手,喊了几个太医过来,不再多瞅我一眼。

        这场宴会就这么草草的结束了。皇上说我救驾有功,赏黄金白两。

        多可笑,我一道伤疤值黄金白两,我大哥相乾一条性命也值黄金白两。

        小狸花被几个宫人抓住,当着我的面,一棒子一棒子打死了。

        我连滴眼泪都不敢为它掉。

        多可笑,我为了自己的生,杀了我的小狸花。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我在父亲怀里,昏死了过去。待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时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面前,我低头,又是那些银棍棍。

        就像做梦一样,如果这一切也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啊,大哥还在,小狸花也还在。可手臂处的疼痛切切实实的告诉我,这不是梦。

        柳川说,我这疤这辈子掉不了了。

        我说,好。

        柳川推了推我的脑袋,喊我惜命。

        我也说好。

        宁熠红着个眼,食指碰了一下我的手,又很快弹开。

        我拉过他的手,说让他别愧疚,我没事。

        他不回我。

        我说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也不回我。

        我看见门口的素色身影一晃而过,他好像站在那太久了,久到直到他消失,我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小悠儿说,柳川是暮色喊来的,与其说是喊来,倒不如说是捆来的。相国公好像认识柳先生,可他不想见柳先生,柳先生一来他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了。她说,宁公子在屋内守了一夜,暮公子在屋外站了一夜。她说,宁公子很害怕,暮公子也很害怕,但宁公子一直看着我,暮公子却不敢看我。

        是夜,月如钩。

        我推开门,暮色果然站在门外,月光没照到他,他浸在黑乎乎的夜色里。

        他回头,避开我手上的伤口,把我揽进他的斗篷里。

        我听见了自己疲惫的声音。

        我说:“暮色,我好怕。”

        他紧了紧我,说不怕。

        “暮色,我好疼。”

        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说会好的。

        院子里好安静,雀鸟儿睡了,小狸花也不叫了,身上的长命锁随风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的身体一点点的被捂热,那股子檀香味围在我身上。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八月初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大哥赶不来我的生辰。

        第二件是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小狸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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