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优
司随傍晚收工到家，见那一大摞洪府送来的杂物已没了一半，心里一沉。想了想便上去包了两小包黄片糖、一小包茶叶，待要出门去，那张家婆婆又出来了：“偷偷摸摸拿这玩意儿做什么？”
“娘吃好饭了？”司随陪笑道。“媳妇也知道昨儿不该不听话的，这下就拿点礼物给采莲队里的奎大娘，也谢谢她照顾呀。”
张家婆婆将那包茶叶夺下来：“那大娘，一包黄糖也够了！”
司随拎着糖，少不得又拐到溪边去找相熟的舟子讨了几颗莲蓬，往城东走去。绕了半圈，打听得那惠融王来驾便是歇在曾家、范家、洪家的一家中。至于哪家，天家事谁猜得？
司随正在坊门无措，恰好一辆马车驶过，车内洋洋洒洒走下来几个妙龄女孩儿，都颀长身材装饰如神女一般，有个婆子领着。
“难得爷赏了，姑娘们可在此买脂粉。”婆子指了指后头的胭脂铺子。女孩儿便都进去了。
司随见这些女孩子打扮不凡，略一思索，一咬牙上前去和那婆子搭话。那婆子先不甚看她，直到司随这温柔地叫了一声大娘，才将那女人的心思拉了来——“好小娘子，这嗓子可是天天吃糖吃的？”
司随苦笑：“大娘领的这群妙娘儿，是洪大人家的舞优？可真真是天上的神仙哟。”
“不是呀。”大娘得意：“我们是曾家的优伶，比洪大人家里也不差。这会儿正献艺回来，我们爷一高兴，打发姑娘们去买脂粉……你这点黄糖确实好。”说着，拿起一小块司随包里的黄糖塞嘴里。
“大娘要是喜欢，那都买了去，我便宜点儿给大娘。大娘日日给这群仙女操心，也是累得很。”
“可不是吗？”那大娘得意得很。如此跟司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她如何如何照看优伶，府上如何如何训练蓄买的女孩儿，直将司随听得心惊胆颤。
讲了半天，这大娘口干舌燥了，回头往店里一叫：“都好了没有？”
女孩儿们都说等等。司随含笑：“姐姐们得了赏钱，也看看我家的糖。”便往脂粉铺里走。那些女孩子也不太理她，直到她拿出那些莲蓬，笑着请姑娘们尝尝：“姐姐们吃着好，再买不迟。”
优伶们见这莲子新鲜得很，都伸手去拿。司随道：“仙女姐姐们，我这些莲蓬儿都是若耶溪上采的，都是供皇孙公子们吃的，好东西呀。”
便有小女孩儿笑道：“这有什么，刚才范大人那儿，皇孙公子我们都见着了。”说罢身边的女孩们都笑起来。
司随忙点头：“姐姐们辛苦了，奴家这里还有些上好的黄糖，可要尝尝？尝尝再买也不迟。”女孩子们警惕地看看门口闭目养神的家大娘，偷偷伸手去夹一指甲。司随皱眉道：“姐姐们这样瘦弱，得吃些甜的补一补润一润。平日也吃些鱼、肉长长身体。”
“哪有这般机会。”有的女孩闻言，几乎要哭了。其中有个女孩儿压低声音：“你别看我们光鲜，日日挨打，日日饿饭。”说着摁了摁眼角的眼泪。
“别说了，咱是舞优，又不是良家人，命就是这样了。”别个说。
“贱籍不是十多年前便废了么？”司随忍不住道。
“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呢？”那女孩冷笑。“没有啥子不一样。”
司随接不上话。旁的女孩儿伸长脖子：“主人生气了还不是能将你……”手往脖子上一勒。
“也不是。”别的女孩子苦笑。“和小隆隆那样，给主子生个小主子，还能好点儿，不至于挨打挨饿。”
“隆隆那样当然最好了，最可怜是祥祥，五个月的肚子，主母让人在院子里架了起来，拿藤条抽着，让半大小子踢她肚子，流血也流没了……”
“祥祥那是怠慢了，献艺时候敢嗳气……”
司随魂丢了一半，往门外走去。
大娘叫住她：“小娘子，我还没给你银子呢！咱们吃了你那么多。”司随木木地摆摆手，只是那大娘已拉住她了。
“娘子别嫌弃。”大娘小笑眯眯的。“娘子老天赏饭吃的好嗓子，长得也好。”这大娘拉着她的胳膊不住抚摸。“要不要来咱们府里头来做事？”
司随道：“奴家已嫁人了。”
大娘笑道：“不妨事。”
“再说吧。”司随挣开曾家大娘，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如此探听得二事：惠融王在范家驻驾；高门中倡优活得无个人样。加上那日得罪与洪家公子，去洪家做事，下场估计就是那群女孩口中那祥祥那样。
进了院门，堂屋里无人。司随把剩下的黄糖放起来，去找翁姑行礼。恰好经过张家公婆窗下，闻得二人在悄声唧哝。
张老夫道：“这妇人在家终究是祸事。我看如若那子弟真看上她，倒不如发卖了为好。“
张老婆子道：“不成，不成。把人卖了也就百两银子，不如让她在那做工，每月还有几百钱例钱。杀鸡取卵怎么行？“
张老夫道：“老虔婆！你想想，顺顺儿老早想再娶了，外头那女人非要做大老婆的，这会儿她去了，不是正好新媳妇进门、咱们孩儿也回来了，是不是这样？”
张家婆子想了想，好半天才说：“成吧，明儿我起来就去回洪家的，把她卖了好了。”
司随咬住唇——这广阔世界，终究无她立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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