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8

        七十二道脚不干崖缝那丛草，葱葱茏茏，绽放几朵黄花。黄花谢过，结了一串红色的小球。白药师听徒弟说了，便同徒弟去看。他仰头见了道：“啊，这便是剜肠草籽！可惜好看不中用。”狗欢道：“师父说过，剜肠草籽能治毒疮。山民好多长毒疮的！”“嗯，我师父说，剜肠草籽，食一粒治毒疮和五步蛇毒，食两粒治大厉。我听师父说而已，未见他用过。”说完并不走开，还将那丛蒙茸可爱、红艳的草籽望着。

        对于毒蛇咬，冷骏从小就见过，多不能治。大厉则指的是麻风。此时冷骏听说剜肠草籽是此二毒的克星，在头顶伸手可及，颇为激动。笑道：“师父在想，神农在就好了，是不是？其实神农其他方面，学之难，尝百草学之则易。”“既如此说，”白药师环顾三个徒弟，“你们可有敢将那草籽，试服用一粒的？”见三徒无言，乃道：“为师说笑而已，不必认真。”冷骏道：“师父，明明我在说，师父何必又扯上两个师兄！”“你为何隔许久，方说这话？”“师父既然问我们三个，徒弟怎好抢在两位师兄前面。”白药师点头：“冷骏，你的为人，为师我也敬佩。你服后若无碍……”崽儿、狗欢道：“便可用来治毒疮了！”“还可治大厉！”白药师对冷骏道：“那时，我便将白燕给你。”

        言讫，转身走了，扔下三个发傻的徒弟。

        白药师此念，在冷骏初言能嗅出他背上的兰麝之香，且能以单指碎铁壳核桃时就有了，现有剜肠草籽这个由头，让他把这事脱口就道出来了，觉十分快意。而且，他还将此事成否，交给了上天。就看天意吧！

        白药师走几步听背后风声呼呼，回头一看，狗欢正对着一棵树干拳打脚踢，崽儿呼哧哧从溪里搬起块瓦罐大小的石头，不知要作何事。白药师忙喝道：“还不住手！崽儿随我回去制药。狗欢，你去摘草籽！”

        白药师、崽儿走后，冷骏先仰头一阵大笑，觉神农尝百草，自己只尝一草，就可追步神农了，为山民、为普天下人留个想头！走远的白药师和崽儿不断回头来看，连白药师也不理解，心想他素来持重，听说将雪精给他就笑成这样，不要疯了。崽儿转身不知要做什么，被师父押着走了。

        冷骏笑过之后，狗欢便已走来，手摊着，手心有十二粒红色小球。

        狗欢已不像刚才踢打树干时那样怒火冲天，而是神色和缓而又严厉地告戒道：“冷骏，你可要想好，你不要为了小师妹，把命都丢了。”冷骏取六粒红色小球放在掌心，缓缓道：“大师兄，我有两件事说与你听。第一件，我尝此剜肠草籽，与师妹无关。第二件，我命硬得很，我不是只服一粒，而要一次服六粒。没事，则为人治毒疮、大厉，服一二粒就很安全。剩的这六粒你捡好。”狗欢不语，眼珠交替落在冷骏脸上和掌心的红色小球上。

        冷骏便指着不远道：“大师兄，你看那株草。”狗欢道：“江边一碗水——你是要水？”走去看了说：“哦，有水。”将这药草，像荷叶，形如小碗，小心摘下，拿到冷骏面前。冷骏道：“大师兄，这就对了，我服药不捧溪水，就饮这水，你好看着。”

        冷骏乃潇洒将六粒红色小球丢进口里，和着这“小碗”内的水，一口吞了。瞬间后便说：“已进了胃里。大师兄，我们回去。”

        他俩沿着溪走。走一会后冷骏觉腹中不适，逐渐加剧感到恶心、肠胃绞痛，弯腰站着。狗欢回头看他，他还强作笑颜，笑脸渐因口角流涎、面肌抽搐而变狰狞。终于嚎叫一声，倒下后又腾起，如弓反弹，一次比一次弹得高，掉进溪水中，又变成条扑腾的大鱼于乱石和浪花中翻来滚去。狗欢吓得脸煞白，跳下溪去按他，哪里按得住。只得丢了此翻腾的大鱼，飞跑回去。

        白药师等赶来时，冷骏已滚上岸，倒在溪边，脸色发黑，体中弹簧发条将断未断，面和腰部肌肉时不时还抽搐一下。白药师慌忙和徒弟一起把他平放躺好，欲灌服解毒的药丸。李翠云拔下头上银簮子撬他牙关，哪里撬得开！白药师只得急掐解毒催呕吐的穴位，命徒弟也一起掐按。折腾许久，崽儿分开他眼皮看了说：“师父，师弟眼珠都定了。”狗欢捏过他手脚也说：“师弟手脚都僵了！”

        白药师以拳猛捶大腿，泪流满面道：“都怪我！都怪我！”李翠云头发纷披在脸上膝上愁云惨淡大声哭喊：“呜呜，三徒弟，你莫走呀！你师父说了要招你当女婿，你走不得呀！”

        冷骏眼球忽转动，眼皮睁开了一丝缝隙，接着嘴唇也在蠕动。白药师慌忙俯身道：“徒弟，你有何话说？为师在听！”狗欢、崽儿也跪着听。但他面部又在歪扭状态下安静了，眼皮还睁着，有点吓人。狗欢道：“回光返照，我把门板扛来吧！”他和崽儿两个便站起往回跑。

        命硬的冷骏，之前遭遇死神，都有儿戏成份，纵肌体已僵，灵魂出窍，总还有一丝半缕魂魄纠缠着，气将断不断。罔象、蜮这次才真要拿办他了。他在遭受腹中万刀断肠、万炉烘烤、万头公牛顶撞求宁静而有尊严死去而不得之后，宁静时刻终于来临。他看见水平线上一抹亮光，无际的、平滑的、浩瀚的水势漫至一个球形的边缘，形成圆弧形的巨大瀑布，没有声音，只有下泻与滑动，向不同方向的分流，深渊，黑幕，雾都，光洞，七彩园……他不明自己将流向何方，丝毫也不能挣扎，乖乖听命，如小犬舔着主人脚背……这一刻出现许多面孔和眼睛，男女，鸟兽，甚至景物，大都平静凝视，也有想来抓住这——一朵浪——就是我。一巍峨男子，耳长及膝，奋臂努袖，要来揪住。众鸟喧啾：让他活，好好活，自在活！血肉化的长城，挡住了，挡住了，这一朵浪，没能滑向深渊。太用强了！

        雪精从竹楼奔出，与回去扛门板的狗欢、崽儿对撞，两个避闪不及，她如雪花从二人中间穿过。二人吓着了问：“你撞着没有？”“撞着你没有？”疑是假的，回头看，又都看见雪精的背影。李翠云看着她跑来，白药师正将冷骏变僵硬的上身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以臂弯托着他的头，垂涕道：“徒弟，你刚才说不出话，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要说那剜肠草籽……”李翠云哭道：“才不是！他是要说师妹……”

        此前爹、崽儿和李翠云跟狗欢匆匆而去，雪精却在竹楼发呆。忽飞来只鸟儿，状如鹊，翼下晶莹剔透，肺肝五脏五色毕显，“青耕……”她嗫嚅。青耕落在她肩上，她扭头去看，青耕像老鸟哺雏，喙正好伸进她嘴里，喂她点什么，珍珠？她心咯噔一下，马上便含着奔下楼——

        雪精不等爹和李翠云将话说完，去将爹俯在冷骏头上的身体推开。这时，冷骏忽鼻头耸动，嘴皮翻开，然后整个脸像骨骼垮塌、脸皮像面糊搅动似的扭来扭去，做出许多怪相，脸很快变成了黑毛森林！李翠云吓得一头扎在丈夫背上，晕了过去。白药师万般惊恐下，见女儿神态坦然，就像个小仙女，乌发柔顺亮滑，脸蛋玲珑剔透，竟将自己樱桃小口向那黑毛乎乎的兽嘴凑了上去。白药师一阵揪心，脑中轰地一声，许多金蛇狂舞，将天灵盖都削脱半边去也，顿时也就全无知觉。

        雪精眼里可全无异常。她见冷骏在爹怀里挣扎，不防含在舌尖与上腭间的珍珠滑进咽喉去了，用力呕也呕不出来，急得捶胸。只见冷骏在挣扎一番之后，口张开了，她连忙以嘴唇相接，继续地呕，将呕出之物，也不管是什么东西，一点点喂进他口里。他起先并不吞咽，她便用舌尖去拨弄他的舌头和刺激他的咽喉，这样他的咽喉就开始蠕动。她直到呕得脸红筋胀，已是把自己五脏六腑的一部分都呕出来了，喂给他了。终于，她的舌尖拨弄到了呕出物中所带着的那粒珍珠，她慎重起来。这时李翠云、白药师也先后醒来，李翠云赶快帮忙将冷骏扶着，让她好将口内这粒软滑的珍珠送进他口内，再口对口用舌尖拨弄刺激和吹气。珍珠乃从食道顺溜而下，听他喉中格格作响。片时，冷骏豁然而苏，而身上雪精已是汗流浃背，趴在他身上爬不起来。

        李翠云忙抱起她，觉得她身体不止瘦了一圈，而是瘦了两三圈，轻飘飘的就像抱的棉花一样。

        白药师、李翠云后来回忆先前所看见冷骏的嘴脸，已被疑云笼罩，根本不信。李翠云始终未对丈夫提起过。白药师既说了要招之为婿，就更不肯启齿了。

        后来当人问起白燕如何将冷骏救活的，李翠云道：“就一个爱字，白燕拿命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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