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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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城之后，便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段夜色里扯脚狂走。他在二伯父家里变得较轻松的心境忽又变得沉重和沮丧，回来一趟父母美娟连一个都没有见到，另外连想去的瓜子缠也未能踏上一步，我也真是太无能了！这令他胸中块垒如喜马拉雅山堆叠，他干脆恢复小兽本性脱光了只穿件裤衩奔跑起来，他跳跃和翻筋斗，在深草丛中滚来滚去，糊得一身的草渍和泥巴。他躺在沼泽里听第二遍鸡鸣，感到这千家万户的鸡鸣声在消融着他胸中的喜马拉雅，是呀，乡村已恢复了活力，这来得好快！生而为人又读过社会学他晓得人有自私，然后才合群，每个人对自家东西比对共有的更关心，各自安排照料自己的工作生活方才忙闲得当，井井有条，共同做事不是胡来就是梭边边，除非……这时人兽蛋儿又听见了“窸窸窸，窸窸窸……”轻唱不绝于耳，是什么声音？草虫？那才不是，草虫声尖锐，你鸣我唱，这声音密密麻麻撒开像毛毛雨一样，这原来是田间禾苗在拔节生长，这人耳根本听不见的声音传进他耳内，是由于他奔走在田野无意之间踩着了大地属于自己那根神秘的弦。昧爽时分他在沼泽中醒来，只见晨雾中透出一抹胭脂红，红日在那里冉冉上升。他站了起来。这时，满乡满野的浓雾渐渐消散，露水滴滴的田间和逐渐转绿的山头上，升起了条条炊烟，曲折向上，婀娜轻盈。炊烟下那一家人都起来了，自家的事自家打理，锅铲镲镲，扁担叮当，晨风中拔节的禾苗也与这些炊烟一起在扭动着腰肢舞蹈。一首将要□□很多年的歌破壳而出：
马儿哪你慢些走喂，慢些走，
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肥沃的土地好像是浸透了油，
良田万亩好像是用黄金铺就。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
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
没见过百绿丛中有新村，
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
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哪这么白的云，
我要看个够，总也看不够……
冷骏这样在田野和山间疾走了数个昼夜，吃的是春天的嫩胡豆、青豌豆、野麻豌、刺苞、涩苞、狗尾草穗子、乌黑熟透的桑葚，还有马齿苋、山莴苣、苜蓿，这些绝迹的野菜又水灵灵地长了出来。这天起露时他在一棵老橡树下睏了个觉，天亮不久醒了，站起来又要走，却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儿，头重脚轻栽倒在地。这下脑壳里厚絮层云塞得满满，身体更像是被几座大山压着，这一觉不知要睡多久。他并不知道这是他在把自己变成个野人的过程中又短暂回到那个“林下”去了，天耳山那块大青石，睡过这个春季轻松有余。
他被个什么东西打醒了。睁眼一看，有人正远远地用□□指着自己背后这棵老橡树，以为他没醒，又要用抛物线方式，向他射来第二颗石子。他坐了起来，看清是个老羊倌，便向他笑道：“嘿，老人家，你做啥呀，我睡个觉惹着你了？”“哎呀，你是活着的？来来，你请过来！”他虽然糊里糊涂，既是个老人在客气招呼自己，他便走了过去。老羊倌指着橡树顶：“你看你看！”他抬头看见那里有个很大的马蜂巢，依稀有几只马蜂在巢上盘旋。他笑道：“老人家没见过马蜂巢？”
“还以为你被螫死了！嘿嘿，你既不怕，那我也不怕，就跟你站着说。”冷骏早看见前面半里外还有几人在晃，似乎进退维谷，听老人此语，才知他站在这里说话也需要勇气！
老人继续道：“这群马蜂来了两年了，两年间马蜂蛰死了一个人，话又说回来，这个人是先去惹，才被蛰死的。蛰伤的大人小孩我也不晓得有好多，反正是数不清！这棵树周围半里多的地盘都成了马蜂的，没人敢走近，几十亩地不能耕种。当初公社大队核算时，社员都想偷懒，不耕种就算了，乐得耍。从去年开始，又下放到原来的小队核算，锅儿小了嘛，锅里舀饭的人数得清楚了，地就不能荒起了，这就成了个大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冷骏听了给他来一个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泪花儿闪，笑完想说话都没法儿说，因为笑神经还在腮帮上扯动。老羊倌举起手说：“再笑，就给你一巴掌！”他笑才止住了，眨了眨眼皮：“你说得这么厉害，才几个马蜂！”“好，看样儿你得行，我听你拿个办法出来！”冷骏心想乡下对付马蜂巢办法就是火攻，这他们岂会不知道，是舍不得这棵树？于是才仔细端详这棵树，见它灰黑的树干如经受过流星雨撞击，满是嶙峋的皱折与坑窝，树干需五六人才能合抱，从半腰上分出的主杈每根也都有木桶粗，主杈有的上伸有的下压，龙盘虬结，枝叶如盖均匀地撒向四方。而它的树冠部分就像层层宝塔。他遂噤口不语，意思我没办法。
老羊倌便又道：“这棵橡树不晓得好多岁了。前几年伙食团砍树来当燃料，远处树都砍光了，就这棵离得近的树没砍。橡子人从来吃不得，鸟兽可以吃，人吃有毒，苦的。怪不怪，前两年饿肚子的时候，它结的橡子偏偏就吃得！它结子还比平常年多几倍，全靠它呀，救了全村的好多老小……”说到此老人突然呜一声哭了起来，朝橡树趴下连连磕头。远处站着的几人见了，也都跪了下来。
而这时，整株老橡树也在无风摇摆，发出管风琴般的雷霆巨响和细语低吟。而且不光是老橡树，遍山东一棵西一棵长在崖边的、山顶的刑馀之树都在呜呜地摇摆，一派感动之情。冷骏感觉到大地在抖动，他不由自主也打起滚来了，他围着老橡树打滚转圈，他口里发出的呜呜声与老橡树完全是同一腔调，与大地是同一腔调。跪着的人们都站起来了，他也就停下了，他们互相搀扶着。老人问：“你是猴儿变的呀？你刚才猴儿拜四方？”他只是和泪而笑，为山川树木和人们都喘过气来了而笑。
老人又才说下去：“都说这棵树会报恩，村里叫他叫报恩树。这些马蜂，也像是有灵的，人吃橡子那两年它没有来。人有吃的了，它才来把树占着。你说嘛，这树都晓得知恩图报，开会社员都说，就是放火把村子烧了，这棵树也不敢烧。你说咋个办？”
远处几个人也走了过来，前面一个光头，是这里队长，大声说道：“兄弟，说橡树和马蜂有灵，第三个就是你有灵，看你不是神仙，就是神仙派来的！”冷骏将手一拱：“不敢不敢，这话大哥从何说起？”队长道：“你睡在橡树下，都起码有两天两夜了。从你睡在这里，我们从远处都看见整巢马蜂慢慢在飞走，现在剩下的，估计已不多了！”冷骏道：“我身上从来不长虼蚤虱子，是真的。要说马蜂都怕我，就有点玄了。还有，我从来瞌睡少，大哥怎么说我在这里睡了两天两夜？”他说了觉得左耳朵痒酥酥的，一掏，竟掏出一根带耳屎的草芽儿来，圆圆的子叶还未张开。“原来如此”，他笑道，“你是来告诉我睡了多久的吧？好心眼儿的，那你就长吧，你继续长！”他便把草芽儿又安回去了。这群人看着他奇怪的动作，也都笑了起来。队长便道：“兄弟，闲言少叙，现在就是要请你帮个忙，把这个马蜂巢取下来。”冷骏爽快道：“拿索子来！”马上又追问一句：“可是，取来放到哪里去？”
“有地方，”光头队长指着远处，“送到那匹山去，正好用它封山育林，不准人上山去乱砍柴！”
冷骏乃便上树取下蜂巢，并扛到队长所指的山包上，安置妥当。他返回老橡树旁边后，只见天空四面，出现密麻麻的小黑点，聚成几片灰色的云雾向那蜂巢而去。队长手掌指头大张鼓起掌来，众人也都又是笑又是鼓掌。冷骏抱拳告辞要行，大家哪里依，扯他到队长家，各家凑了些肉食和酒来款待。又凑了十元钱送给他。他道：“钱我不要。我想要的东西，也差不多要值这些钱。”光头队长见他看着墙上钉的张几羊皮，说：“这是生羊皮，不过你要做褂子的话，也可以用。”冷骏道：“我要做个睡袋。”他因想起地质队员老梁、小任曾为他展示过的睡袋，便想有个随身携带的床铺又是小房屋！
老羊倌说：“好办！我那里有羊皮索，钻子，打眼子穿上就行了，我去拿来帮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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