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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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骏回家途中，先绕道去太乙馀粮给异老师扫墓，想着那些热心人，在的话请他们品尝小球藻点心。然农场已屋空人，冢上青青草。而沟内那些被啃光的灰白色的土笋，又在探头探脑，这很难解吧，真是有生命的东西！

        冷骏来到谷川县城，便先去看看尉迟恭。尉迟当年街边刻印章并代写书信时，不过三十来岁，因一介寒士，又还很清高，一直单身。他成分属于城市贫民，49年亦进了革大学习，随后被吸收进了政府机关，当了个写稿和誊抄文件的科员。冷骏在开拖拉机期间见到他时，他依旧是光棍一条。

        冷骏傍晚走到他住在街边的家，见亮着灯，传出踩缝纫机的扎扎声。他来到窗边，一眼就看见了踩缝纫机的是骆小红，太意外了！门开着，他故意闪开，使其不能直接看见自己，叫了两声尉迟叔叔。里面缝纫机声停了，但没有答应，想是尉迟不在，而骆小红又对这叫尉迟叔叔的声音感到迷惑。他干脆就叫道：“喂，骆小红！”

        “你？冷骏哥！”随着声音，骆小红出现在门口，面带按捺不住的笑容。她一旦看见了活生生的冷骏哥，却又把口张圆了，深吸一口气，这当口笑容像被挤掉了，冷骏的心也紧缩了一下。但很快弯弯的嘴角、笑眯眯的眼睛又重回她脸上了，扑上来要拉他的手，不知什么原因又把手缩了回去。冷骏便笑着进屋，一边连声说：“想不到！想不到！”

        原来，骆小红和李敏章招工进县城后，骆小红当了纺织女工，李敏章还最称心——进了理发社做她的“本行”。不料才一年多，随着粮食问题的出现，城里按统一政策压缩人口，二人又被精简回到农村。而纺织女工时的她，因夏茹的介绍与尉迟结婚，所以现在农闲时，可以基本在这里住，农忙必须回去。

        冷骏喝了口骆小红泡的茶，说：“我想，这一定是你的家！”骆小红看他一眼，打个抿笑。“这太好了，真心祝贺你们！呃，尉迟叔呢，还没回来？”“他，下班最不准时，写这写那的，也就快了。你怎么回事情？”骆小红依旧在缝纫机前的凳子上坐下，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压低声音，“说你死了，我坚决不信，不可能！”冷骏说：“先不忙说我，我先问你，我父母亲和美娟，他们现在……”

        骆小红道：“你爹成神仙了！”冷骏一愣神，慌张地问：“什么叫成神仙了，我爹？”骆小红便继续道：“那年，伙食团拆了，各家各户又自己烧火做饭吃。你爹成天端坐在家里，腿上摆根棍子，手边桌子上还搁把菜刀。做啥？他棋子是豆子做的，几百颗，怕遭抢！那几天雨水绵绵，门口石磨子脚，长出点青苔。你娘爬在那里啃青苔。你爹在桌上摆棋子，听说摆棋子他就不饿。这时来了个神仙，骂他，你真是禽兽不如，哪有摆着可吃之物，等老婆啃青苔的道理！你爹听了把棋子一抹，走出去，头往石磨上撞。撞一下没撞死，撞二下。嗨，说他身上揣棋子才有力气，虽然脚是瘸的，十多人打他不过。棋子抹了，自己想撞死都撞不死！后来，神仙拿颗五谷石给他吃。五谷石是神仙吃的东西，是种玉石，看起就像麦子、谷子。说你想死，好办，你吃了做个饱死鬼。谁知他吃后腰板一挺，也不去撞死了，跟神仙说说笑笑，就走不见了。单说这点就很奇怪，那时候码头、路口都有民兵守，但是没有哪个路口的民兵看见他。

        “他一走就不回来，你娘只好背起棋子往山上躲。后来一天六两谷子救济粮下来了，有人在山上看见你娘，把她带回来，已经都变成了白毛女……哎，还有屈老师，已经改嫁了，不怄吧？她跟学校一个老师结了婚……”

        冷骏一直全神贯注听骆小红讲，到这时，他还在出神。他想娘还好，爹成了仙。既然不见尸骨，何妨就当爹成了仙。对于美娟的改嫁，若可通信的话，他也会劝其改嫁的，所以内心虽不好受，还是有一丝欣慰。

        骆小红觉他傻乎乎的，有点害怕，忙又道说：“欸，我问你，那年李敏章和我正说去黄连支援栽秧，还要两个人抬一百斤重的牛饲料，累得死人！突然接到县上的招工通知，肯定是你帮的忙！对不对？”这才把冷骏众沉思中唤醒。冷骏只得照实说了。他便站起取出一斤小球藻点心，说这是目前最好的营养品，又取出十元钱，说：“这是送给你和尉迟叔的一点薄礼，道贺你们！”骆小红道谢接过冷，说道：“我该怎么感谢你呀？虽然招工化成了泡影，但我有了今天，还是算好！”冷骏道：“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你觉得幸福了。尉迟叔别的我不了解，但他文化确实很高！哈，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尉迟叔跟我爹虽说是世交……”“唉呀，人家问你该怎么谢你的事，我总不好将就这十块钱又递给你！”“小红……”冷骏停了停。“就叫小红呀，最好！你说！”“那就还是叫小红。我娘现在一个人，你能关心我娘一下，我是说搭个眼睛……”“这个肯定”，骆小红马上说，“还有我跟你讲，美娟虽然改嫁了，她还是在照看你娘，这我都晓得！”“那就好！”冷骏目光转向堆在缝纫机边的旧衣物：“你黑了都还在忙！”

        “嗤，布票少对人家是坏事，对我就不了，做不完的活路，尽挣些角角钱！主要是补巴，也可以做新的，大改小，长改短，把两件破衣拼成一件，把老式马褂改男式裤子加条短裤，把女大衣改成拉链衫加小男孩冬天的罩衫，把一件旗袍改成两条小孩连衣裙，把破西装拆了做成夹克，还有些怪七糟八的其他，只要对方提出我就能做。我本来就用手缝，缝纫机是最近尉迟才买的，东拼西凑，花了十多张工业卷。哎哟还没问你这些年——哎哟先别在这里说了，有时间说，我先我陪你到二伯家去，他们有时把你娘接去住几天，万一碰到了呢！空渺诗社早就散了，尉迟他和你二伯隔得近，还是常来往……”冷骏道：“那尉迟叔回来……”“嘻，你亲自给他写个条子吧。饭菜在厨房的，他自己先吃。”冷骏依言照办。

        仙鹤堂街上大门关了不好去敲，两个借着夜色来到后门，骆小红把门敲开，凑近在夏茹耳边说：“冷骏回来啦！”把身闪开，冷骏上前搂着二伯妈的双肩，二伯妈把他拦腰抱得紧紧的，因为二伯妈没说话，冷骏也没说话，他就是在饱嗅二伯妈身上的气息，头发的气息，颈项，甚至血管，他差点哭起来了，说道二伯妈，你跟我娘一个味。二伯妈抬起头来，手在他耳朵上拧一下，把他向屋里扯。谁知高大的二伯在背后站着，二伯七十出头了，舒开双臂把两个一齐搂着，他一定是听见了冷骏说的话，所以也很感动。

        进去坐下，他说吃过饭了，二伯妈还是要下厨去给他下碗鸡蛋面。骆小红就回去了。

        这里冷骏与二伯一边饮茶，一边忧郁感伤地问二伯对父亲成仙这事的看法。二伯道：“这事已过去几年，人人都这样说，我也就宁可信其有。你也当同我一样，不要过分伤感，想象之中他在仙山之上，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从此也就不摧眉折腰事权贵了，有何不好？你我心下，也就不仅释然，还能从他那里分享到一点快活呀！”冷骏听二伯随口引李太白诗句，说得入情入理，心下慰藉。惊道：“呀，不想经过这些年，侄儿对二伯的人生观，是应该刮目相看了！”

        二伯妈把鸡蛋面端来给他吃。跟他又说起美娟改嫁，说美娟改嫁前来跟她说过，她也没说好歹。美娟虽嫁出去了，但和那位老师还是三天两头来看你母亲，凡事都有照顾。你母亲虽独在家，身段也还硬朗，一年总有几次到这里来，一住十天半个月，现在农村管得不像过去严。

        冷骏把一大包小球藻点心取出放在桌上，说了这虽然是代食品，目前在全国都很吃香，营养价值很高。二伯母听说打开，还有九个小包，一包是一斤。便打开一包掰一块给二伯，自己也尝了点。当着分出四包说带给你娘，又指着其余的说两包给你大伯家，一包给封四妹，每次见到嘴里不明说，心头总是挂念着你的。

        冷骏问二老：“明天，我回去看看母亲，谅必无碍吧？”“这个，”二伯想了想道，“目前，你还是不回去的好。”夏茹道：“不怕吧？也没听说他犯了什么。”“回去不得！”传来尉迟的声音，却是骆小红把丈夫带来了。

        尉迟坐下与冷骏寒暄几句，又啜两口茶，方道：“那次土高炉出的事故很吓人，有死伤。那座土高炉王倒下来，产生的碎片和引起的火灾把整个炼铁场都横扫了，羊角寨炼铁场就此幺台。圆丘那边的万吨炼铁凼把树砍光之后才刚刚把山头削平了，弄成个平顶山，还没有开挖，张宇书记火速过来处理这边的善后，万吨炼铁凼也就此煞搁。所以这次事故……叫做横扫千军如卷席，千军是羊角寨，圆丘两个地方的炼铁大军，加起后勤的、支援的好几千人，都打起铺盖卷儿回去参加抢收去了。”尉迟说得颇激动，冷骏听得频频点头，叹道：“就是死了人，我想起就睡不着觉。我是技术负责人，虽然之前因为发了几句牢骚，就被捆起了，但图纸我还是看过，发表过意见，我内心深处还希望尽量少用砖，保护古寨门，我一介小民，我当然不希望因此而死人，但要是叫我从头来过，我也是两难，我没有后悔药可吃！”他说道竟哭起来了，但他自己却不知道，他一脸的泪水但神色坚定，目光执着！二伯、二伯妈、骆小红都被他的情绪感染，默不作声，尉迟道：“你这样说，就像你有责任似的，一则就我所知这事并没有追责，二则我也听说，你当时都被关起的，有何责任？再则由于我县千军如卷席，比较及时从大炼钢铁战场转移到秋收战场，在后来的一两年，缺粮不像其他地方那样严重。所以你说，虽然事故说不脱，你究竟当哭还是当笑？”“我当笑！”冷骏说，他在官庄粮站面临滑稽矛盾的局面大笑过一次，这次如果不是面几个长辈，他又会大笑起来了，笑他个天翻地覆！这人兽蛋儿！他竭力冷静了下来。

        这时夏茹问尉迟：“那，你为啥进屋第一句话，就说他回去不得呀？”“他现在叫黑人黑户，怎么回去法？当个替罪羊都说不一定。”

        “那要……”夏茹、骆小红几乎同时说，帮冷骏着急。

        尉迟道：“等吧，城市农村何日能自由来往。何日经济好转了，城市又向农村招人——形势发展说不定很快。”

        冷骏便又说了些自己的经历，包括异老师、土坪、花园街20号和味苑食品厂的事，尉迟和二伯又说了些县里的情况。尉迟和骆小红走时已是三更天。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叫，随即城里远远近近，到处鸡都在叫。冷骏便说要走，二伯、二伯母哪里舍得，二伯说且先睡一觉！冷骏道听尉迟叔的意思还是有些怕，等大天亮了走，还不如早走。二伯、二伯母觉他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留他。冷骏便又取出要带给母亲的钱请二伯母转交，二伯母接在手里十分惊讶。二伯忍不住问：“你哪来这么多钱？”他先已讲过城里正在流行金属调羹，笑道：“这是我砂金属调羹得的呀！”这其实还有他在味苑食品厂的工资。二伯不禁又是笑，又是摇头。他又取出一叠钱双手递给二伯母，说是孝敬二老的，何况母亲还经常到这里来。二伯母硬不肯接，二伯叫接才接了。

        他还把行李包里面自己的一套换洗衣服，也请二伯母交给母亲，说让母亲嗅着儿近来的气味吧！背个空行李包，磕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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